夜裏, 造紙廠停車場被荒地包圍,空曠的地上風聲呼呼,貨車車門一關, 什麽都聽不見。
成州平坐在駕駛艙上,他看著手中的煙一點點熄滅。
電話那一頭, 小鬆又輕輕說:“喂,電話詐騙能不能有點誠意?”
他不由地笑了, 同時,他的腦海中在想象著此刻她的表情。他們有段日子沒見了,他想起她,眼前浮現的, 依舊是那雙靈動又倔強的眼睛。
“你要出發了麽?”
小鬆原定出發的那天, 老周給她發了微信,小鬆告訴老周推遲了出發日期, 於是老周把這個日期轉告給了成州平。
同時,他催成州平,趕緊斷了。
成州平本來想, 就這樣算了吧。可在她出發的前一刻,他還是沒能忍住。
“嗯,還有半個小時登機。”小鬆說道。
她沒有和成州平計較為什麽現在才打這通電話, 此刻她心裏想的是, 果然, 他會忍不住的。
她嘴角微微勾起, 像一個勝利者,在無人問津的終點, 耀武揚威。
成州平很想開口問候她一句, 隻是, 他無從切入。他沒有機會參與她的生活,所以找不到一個能夠讓這通電話繼續下去的話題。
盡管在飛速流逝的時間裏,他們相處的時間有限。
他們無法進入彼此的生活裏,更做不到情人間親密無間的陪伴。她不知道成州平深處何地,成州平也不知道她何時歸來。
可是他們甚至比對方自己更加了解彼此。
小鬆知道成州平想聽什麽。她清了下嗓,對著電話,溫柔地說了一聲:“成州平。”
聽到這三個字,成州平原本有些忐忑的心,漸漸平靜下來。他吸了口冷氣,正欲開口,卻聽到電話那一頭,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
“你怎麽跑這裏了?猜一猜,哪杯是熱水?”
蔣含光雙手各拿一隻紙杯,走到小鬆麵前讓她猜測。
夜晚安靜,成州平清晰地聽到了對方的聲音。
他對人的特征非常敏感,意識到自己在哪裏聽過這個聲音後,他回憶了一番,然後和去年年底在病房來找小鬆的那個男人對上了號。
小鬆隨便地從蔣含光手裏接過紙杯,說了聲:“謝謝。”
“你跟我這麽客氣啊。”
成州平的聲音和蔣含光一起傳來。
他說:“你去忙吧,我掛電話了。”
小鬆握著電話的手一頓,她臉上那抹淡然的笑意**然無存,對著電話質問:“你在退縮麽?”
小鬆一向保持著穩定的情緒,她忽然語氣嚴肅,蔣含光都有些嚇到。他無辜地舉起手,衝她用唇語說:“注意時間。”
然後他把手機屏幕在她麵前一晃,提醒她登機時間。
成州平聽到小鬆的呼吸變得沉重,他一時也不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
看吧,他就知道,她比他更要了解自己。
這大半年他沒有給她打過一通電話,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清楚,他們的路會越走越遠。
他沒有勇氣放開她,也沒有勇氣挽留她。
小鬆喝了口水,調整了呼吸,她靜靜說:“成州平,我會努力按時畢業回國的,你...有想對我說的話麽?”
成州平重新點上煙,他吸了口煙。
也許是香煙給了他力量,又也許,是她格外用力的那一聲“成州平”。
他的語氣恢複他們剛認識那時的果斷冷靜,“等你回國的時候,我接你回家。”
小鬆在很小的年紀,就失去了“家”。而這些年,她固執地認為,李長青犧牲和自己有關,為了懲罰自己,她懲罰自己這輩子都不會再有家。
可是成州平,他如此懂她的缺失。
她深深呼吸,讓自己的聲音不要顫抖。
小鬆對著電話,用柔軟的語氣說:“成州平,說話要算話啊。”
成州平說:“嗯,你回國的時候,發短信給我以前的手機號。”
登機口已經在排隊了,廣播的通知聲,似乎在催促他們快點結束通話。在這有些慌張的瞬間,“我愛你”這三個字,毫無預兆地跳到了小鬆的嗓子眼。
在小鬆的家庭,從沒有人說過這三個字。她也不是偶像劇的受眾群體,在她的記憶裏,好像從沒聽到過這三個字。
人通過後天習得語言、行為、技能,但說“我愛你”,它是與生俱來的本能。
隻是她還沒來得及說出口,成州平忽然說:“我該掛電話了。”
他直接掛斷了電話,因為,有人在敲車門。
一個拿著手電筒的男人站在貨車旁邊拍門,他手裏的手電筒朝車窗照進去,成州平用手擋住手電筒的光,開了車門,問:“兄弟有事麽?”
對方關了手電筒,說,“你在車裏幹什麽呢?”
這人是車隊的一個小主管,真名叫賴永生,平時人叫他三哥。
成州平晃晃手機,“剛跟女人打完電話。”
賴永生狐疑地看著他,“打電話非得跑車上?”
一些司機有毒癮,會偷偷跑到車上吸毒,最近川子說要整頓車隊風氣,賴永生晚上不定時來停車場檢查貨車。
成州平從車上跳下來,邊係褲帶邊跟賴永生說:“那肯定不能在宿舍打啊。”
賴永生一下就知道他說的“打”,一語雙關。他凶神惡煞地說,“車上不是你耍流氓的地方。”
成州平拍了一下他的肩,“我回去了。”
離開賴永生視線的那瞬間,成州平臉上的笑容立馬消失,從口袋裏拿出手機,一條短信跳出屏幕。
短信來自小鬆,她發來的是一張照片,沒有任何文字,但那張照片,訴說了所有。
那是一張日照金山的照片。
成州平將照片保存在手機相冊裏,然後和往常一樣,熟練地刪除他們通話的痕跡。
他回到宿舍,對床兩個廣西人正在連麥和人打遊戲,他下鋪的貴州小夥正躺在**雙目呆滯地看著手機。
成州平去床頭的桌子上倒水,他掃了眼貴州小夥的手機屏幕,屏幕裏麵是一個女主播。
女主播穿著一件性感公主裙,背景是一個歐式裝修的豪宅,明亮的燈光、豪華的背景,似夢似幻,貴州小夥看得如癡如醉。
成州平問貴州小夥:“關注多久了?”
小夥不好意思地說:“一個月。”
成州平靠在桌子上,喝了口水問:“你喜歡這種的?”
貴州小夥靦腆地說:“鋒哥,我不是圖她漂亮。我是覺得,她這麽有錢,還這麽善良,真的很難得。”
成州平看了一眼就知道這女主播的豪宅是3D貼紙,沒想到真有傻逼相信。他又問:“那你給她打賞麽?”
貴州小夥說:“嗯,我剛還給她送了兩個遊艇,現在我在她的榜一。”
成州平不看這些,不過按照常識,能刷到榜一,砸了少說得有上萬。
成州平立刻發現了不合理的地方:貴州小夥一個貨車司機,一月工資到手不到四千,哪來的錢刷給主播?
他說:“送這個貴麽?”
對方使勁搖頭。
成州平又試探著問:“你哪來這麽多錢?我看你平時挺節約的。”
車隊的幫派很明顯,本地人是一派,外地人是另外一派,在成州平來之前,這個貴州小夥是被其他兩個本地人孤立的。
成州平剛來沒多久,宿舍兩個本地人想給他一個下馬威,所以找了其它兄弟一起圍堵成州平,成州平一個打五個,一幫人被治的服服帖帖,往後他們再也不敢招惹成州平了。
成州平經常和貴州小夥聊天,對方知道他本地人都怕他,也願意親近他。
他給主播發了一串愛心表情後,對成州平說:“鋒哥,上廁所去嗎?”
去上廁所是個黑話,有什麽宿舍不能說的,就借上廁所的機會出去說。
二人出了宿舍,走到活動板房後麵的路燈下,貴州小夥緊張兮兮地說:“鋒哥,這事你別說是我說的。我的錢是川哥給的提成,跟川哥跑外地做生意,就能拿提成。”
他所謂的做生意,其實就是跟著川子去販毒。
成州平剛來沒多久就打聽過了,川子時不時去外地出差,他隻帶最早跟他的那幾個司機,因為知根知底。
新來的一個都不帶。
高遠飛和孫陽他們很怕傅輝,所以給成州平的指令是,讓他別著急,先花一年時間,掌握販毒證據的同時,取得川子信任。
成州平有過在閆立軍身邊臥底的經驗,他比誰都更清楚,在這件事上,太過冒進會要命。
可今夜那通電話之後,他無法不著急。
上一個任務,他花了七年。他再不做點什麽,可能又是一個七年。
他從沒質疑過自己選擇的這條路,隻是,他可以有無盡的七年,小鬆呢?一個女孩子,能有多少七年。
他答應了要在她回國時接她回家,在她回來之前,這一切,必須結束。
成州平往貴州小夥嘴裏塞了根煙,“小超,我實話跟你說,我媽癌症要買藥,我急著用錢,你能幫我跟川哥說一說,讓他帶我賺錢麽。”
孫陽之前調過川子的轉賬記錄,發現他每三個月就要往醫院打一筆錢,他們猜測,他家裏有人生病。
成州平想通過母親生病的借口,引起這個人的同理心。
沒錯——毒販也有同理心。
成州平記得上犯罪心理學的時候,教他們的老師說,壞人也是人,在他們犯錯之前,和其它人沒有兩樣,誰也不是天生就壞。
正常人有的同理心、惻隱之心,他們也有,他們隻是沒有良知而已。
成州平眼前這個貴州小夥小超。他販毒,純粹因為身邊很多人都幹這個,沒人出事,他沒見過因為毒品家破人亡的人,所以沒覺得毒品有多不應該。
成州平之前幫小超拉過幾回貨,他也感激成州平,聽說成州平家裏有事,雖然很為難,但還是說:“鋒哥,我也不能保證,但我一定會跟川哥提的。”
成州平揉了一下他的頭,“謝了,兄弟。”
在成州平說對小超說了他的“困境”以後,小超第二天就跑去跟川子說了。
成州平怕自己多問幾句露餡,小超從川子那裏回來後,他也沒催促。就這樣過了一個禮拜,成州平都打算放棄了的時候,小超從外麵跑進來,“鋒哥,川哥讓你去他辦公室一趟。”
成州平從**跳下來,在宿舍其它二人的注視下,出門前往川子辦公室。
他敲了敲門,裏麵傳來川子尖銳的門:“進來。”
成州平推開門,一股空氣清新劑味道撲鼻而來。他走到川子辦公桌前,說:“川哥,你找我?”
川子抬頭看了眼他:“你不是急著用錢給你媽治病嗎?”
成州平點了點頭。
川子佝下身子,從桌子底下翻出一個牛皮紙袋,扔到成州平麵前。紙袋被裏麵的東西撐出方方正正的棱角,成州平第一反應是:這是□□。
川子說:“我臨時隻能拿出兩萬,你先給你媽把藥買上,抗癌藥不能拖,這我清楚。”
成州平的目的不是錢,而是盡快參與到他們的販毒活動中。
他拿起牛皮紙袋往裏麵看了眼,又扔回桌上,“我沒錢還你。”
川子眉毛一豎:“誰指望你個拉貨車的還錢了,拿去吧,以後少給我惹事就行,我沒錢還能再掙。”
在成州平前往閆立軍身邊之前,老周問過他這樣的問題——
“你會被毒販用金錢和美色收買嗎?”
他的答案是不會。
可緊接著,老周又問——
“那要是他們對你,比隊裏對你還好呢?比你親爸親媽對你還好呢?”
作者有話說:
九點二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