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州平沒辦法。
不吸, 他和川子今天都死這兒了。
他以前拿糖粉練過假吸。隻是這次的白色粉末,和那些甜齁人的糖粉不一樣。
成州平的心跳陡然升高,瞳孔縮小, 一股前所未有的興奮感將他吞噬,他掙紮過, 半點用都沒有。
他把用來鼻吸的橡膠管往地上一扔,聲音比平時輕了許多, 他漠然問道,“怎麽樣,滿意麽。”
一車越南人兩眼放光,偉倫抓起一袋粉, 往鼻子裏狠狠一吸, 哈哈大笑了起來。
這群毒販,也是癮君子, 直接在車上饕餮了起來。
第二天清晨,成州平和川子被丟在荒山野嶺。成州平雖然替川子進行了止血,但他還是因為失血過多暈過去了。
成州平開車一路飛奔到最近的縣城醫院, 把川子送進急診。
他去超市買了很多礦泉水,坐在醫院的走廊裏,一瓶一瓶往嘴裏灌。灌到最後, 他都開始反胃了, 又踉蹌地走到廁所裏去吐酸水。
再次回到醫院走廊, 成州平冷靜了下來, 他回到了車裏,撥通高遠飛的電話。
電話接通後, 高遠飛擔心地說:“你跑哪裏去了?昨晚搜不到你的定位, 急死我們了。”
成州平淡淡地說:“昨天交易地點沒信號, 取貨的是偉倫,我會繼續調查偉倫和傅輝的聯係渠道。”
成州平也好,高遠飛也好,他們都很了解邊境這些出名的毒販,這些毒販的臉,深深刻在他們腦海裏,甚至比他們家人的麵容還要清晰。
高遠飛罵道:“媽的,讓這孫子提前出來了。你呢?沒出事吧?”
成州平說:“我沒事,我能有什麽事呢。”
他聲音聽上去一如既往地穩定,高遠飛沒有懷疑什麽。
結束通話,成州平回到醫院裏,川子還在搶救室裏。一直等到半夜,川子才醒。
劫後餘生,他窩在病**大哭了起來。
成州平坐在旁邊冰冷的板凳上,平靜地看著他:“你哭什麽。”
“劉鋒,你放心,川哥不會不管你的。”
成州平驚訝他能說出這種話,他想到昨夜川子誓死不碰毒的態度,冷笑道:“川哥,你幹這個的,怎麽還這麽怕?”
經過昨夜,川子已經把成州平當自己人了。他向成州平說出了他的故事,這也是第一次,成州平從川子嘴裏聽到傅輝的名字。
川子父母都是拾荒的,初中的時候,被冤枉偷錢,一氣之下和老師起了衝突,就輟學了。當時他一心想去大理流浪,跟人去了大理,才發現風花雪月都是別人的事,跟他沒關係。他決定打道回府的時候,在火車站碰到了一個男人,那個人跟他說去邊境能掙錢。
川子就跟他去了,他開始打工,什麽樣的工作都幹,也什麽樣的人都碰到過。
川子長得不好看,不帥,不高,窮,土,沒有女人看得上他,他二十八歲那年,還沒談過對象。也就是那一年,他碰到了那個女人。對方有癲癇,和他一樣沒人要,他們就湊一起過日子了,但好景不長,川子的女朋友被查出了腦癌。
為了給女朋友治病,他答應了當時還是警察的傅輝,給他做線人。
川子運氣不好,被抓到,折磨的半死。他以為不會有人救他,這條爛命,爸媽都不管,還能指望誰。
當時的傅輝還沒有染毒,仍然是個正直英勇的警察,他單槍匹馬闖毒窩,救出了川子。在那以後,川子就把傅輝當成了心目中的英雄。
可是沒多久,傅輝就找到了他,說要帶他做大生意,掙大錢。
川子明白了,傅輝不當警察了。
傅輝第一次染毒,是為了救川子,後來也沒能抵住毒癮,反反複複吸,他的工資不夠買毒品了,就開始想其它門路。
川子需要錢,而那時候的傅輝,也是走投無路需要人幫助,川子為了報答傅輝,就在他身邊幫他販毒,一幹就是十幾年。
十幾年,川子的女朋友去世了,但用錢的地方還是很多,女朋友的家人要生活,他的家人也要生活...川子掙的錢,都給了他們。
聽完這個故事,成州平無法形容自己的心情。
他該同情川子的遭遇麽?
他當然會同情,他的心又不是鐵打的。
隻是,誰來同情他呢。
誰又去同情為了緝毒家破人亡的李長青,劉文昌。
他們在邊境的醫院呆了一個禮拜,一禮拜後,川子出院,他們回到造紙廠的時候,傅輝已經收到偉倫打過來的款了。
川子直接被傅輝叫了過去,夜裏,成州平待在宿舍,室友都在。之前徐坤被他打了,現在人還在醫院裏。他的床鋪搬來一個朝鮮人,那個人瘦瘦的,雙眼渾濁。
成州平晚上從水房打完開水回來,他拎著熱水瓶推開房門,一股焦油味撲鼻而來,房裏烏煙瘴氣,成州平對那股味道,有了生理反應。
對方在宿舍吸毒。
他大腦抑製不住渴望,它比□□更加強烈,全身的細胞都在叫囂。
熱水瓶哐當一下摔在地上,成州平砸門而出,他發狂地跑入夜色當中,迎麵的風要撕裂他一樣。
他的意識已經不受控製,成州平不記得自己跑了多久,最後他的腿使不出半點力氣,他倒在一片泥潭裏,渾身不住打著地寒戰。
無人問津。
等這陣毒癮過去後,成州平已經渾身虛脫了,他睜開眼,視線還沒完全清晰,今天的夜色本來很好,可成州平能看到的,隻有一片荒蕪的泥濘。
他不想這樣。
他好不容易,付出了比別人多那麽多倍的努力,才成為了一名緝毒警察。
他就算死,也要光榮赴死,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成為荒地裏的野狗。
成州平慢慢坐起來,月光那麽亮,照在他手腕上。
他右手上的九眼不滅金剛繩,在月色下格外亮堂,仿佛真的是九隻明亮的眼睛在注視他。
是他毀了這一切。
要他不是他激進地參與這次交易,也不過多等幾年,總有一天,他會安全結束這個任務,和小鬆一起好好過日子的。
現在,一切都完了。
成州平緩緩解下那隻繩子。因為手部無力,解了很久。
他從口袋拿出打火機,點亮幽藍色的火焰,火苗沿著繩結的地方燒起,直到那條繩子變為燒成黑色粉末,在風中飛散而去。
他無聲地說了聲“對不起”。
無人聽見他,無人回應他。
成州平回到宿舍,洗了個冷水澡。冰冷的洗澡水讓他清醒,他思考著,現在有誰是能幫助他的。
他不能告訴自己的同事。他們會讓他中斷任務,現在退出了,他前功盡棄,不止這半年,前七年的努力,都白費了。
他已經毀了自己,毀了他和小鬆的未來,不能再毀了這次任務。
思來想去,隻有一個人是可以幫助他的——川子。
成州平第一早就去辦公室找了川子,告訴了他自己昨夜犯毒癮了。
川子二話不說,拉著他去了戒毒所。
成州平去過他工作的那個城市的戒毒所,現在的戒毒所已經很人性化,有操場、醫院、健身房,明亮寬闊。
眼前這個地方,荒涼破敗。
川子和戒毒警察交涉過後,拿著一堆單子找到坐在廢棄籃球架下的成州平。
“我都打點好了,你就當這是療養院,待個倆月就完事兒了。”
成州平站起來,他對川子說:“川哥,謝謝你。”
這是成州平對川子說的唯一一句真話。
川子說:“都是過命的兄弟了,說這些幹什麽。”
成州平垂頭喪氣地說:“我後半輩子完了,碰了這個,我家人,對象都不要我了。”
這一刻,他也分不清自己這句話,究竟是假的,還是真的。
川子想起第一天見劉鋒的時候,話不多,但有一股別人沒有的精氣神,眼神幹淨,現在他背也駝了,眼睛也渾濁了,整個人,萎靡不振。
川子粗短的胳膊勾住成州平脖子,“川哥在,怕啥?劉鋒,你放心,等你幹幹淨淨出來,哥帶你掙大錢。”
成州平隻沾過兩次毒,在戒毒所裏隻是初級水平,而他戒毒的意誌也確實比其他人更堅定一點,他戒毒花了兩個月,但成州平在裏麵待了快四個月才出來。
傅輝也好,川子也好,都是跟癮君子打過多年交道的人。甚至傅輝自己就是個癮君子,他們一定清楚,一個普通人戒毒的時間是多久。
隻是成州平沒想到,在他出戒毒所這天,變天了。
他被放出來,第一件事是拿手機。
他失聯四個月,警隊肯定會找他。
看守托管室的是一個老大爺,成州平把出院單交給他,老大爺轉頭去身後的鐵櫃裏拿來成州平的物品。成州平的手機關了四個月機,已經沒電了。
他在托管室充了會兒電,等手機亮起,輸了密碼,打開手機一看——
孫陽、高遠飛、老周、劉文昌這四個人的電話排列組合,給他打了近一百條未接來電。
成州平拔了充電線,帶著手機來到戒毒大樓背後的籃球架前,他靠在那裏,地上的荒草沒過他的小腿。
成州平一條一條地檢查著那些紅色的未接來電,他試圖從中找到什麽。
可他沒找到自己尋找的號碼。
他想了想,還是先打電話給了老周。
成州平已經預想到了,等待他的是什麽。
老周是秒接電話的,電話接通,成州平啞聲說:“老周,我剛從戒毒所出來。”
和他預想的不同,老周沒有一開口就罵他,而是歎了聲氣,緊接著說道:“成州平,川子死了。”
就在一個月以前,川子開車去貴州交易,他的車被警方攔截,川子棄車而逃。
警方找到他的時候,已經是一具屍體,他甚至在死前毀了自己的臉,最後,警方判定是畏罪自殺。
真的是畏罪自殺麽...成州平不知道答案。
川子住院的時候說過,如果他被警察抓到了,就自殺,要是上了電視,被他爸媽認出來,那太丟臉了。
成州平平息情緒的時候,聽到老周說:“你回來吧,回來了,我們都在呢。”
成州平對著電話,靜靜地問:“老周,你信我嗎?”
“廢話。”老周說,“你是我們全隊看著長大的,我們不信你,誰信你。”
成州平說:“王慶川出事之前,說過會帶我掙錢,這個人很講義氣,我覺得,他的意思是要把我引見給傅輝。”
“成州平。”老周嚴肅道,“這就是一個工作而已,你不要魔怔了。”
這時候,天高皇帝遠,成州平就算不聽命令,他們也不能跑來抓他。
成州平果決地掛斷了電話。
警隊不需要單打獨鬥的孤膽英雄,不服從上級命令,就算最後成功了,也拿不到任何獎賞,甚至還有可能被處分。
但對成州平來說這些都已經不再重要。
現在警隊知道了他有毒癮,隻要他回去,就沒有機會再幹緝毒。
眼下,隻要他能夠再向前邁一步,就能抓到傅輝,他離毒販那麽近,不能回頭。
不管前方等著他的是什麽,能抓到傅輝,這條路,就沒後悔可言。
成州平從戒毒所出來,回了車隊,車隊經理換成了賴永生。
成州平之前鬧過事,又失蹤了四個月,換誰都愁這種刺兒頭,他看在川子麵子上,給了成州平三千塊補償金,辭退了他。
離開車隊後,成州平沒有離開百色,他去青年旅社租了一個床位,一直等到元旦過後。
一月三號這天早晨,成州平接到了一個來自本地的陌生電話。
“你是劉鋒?”對方開口問。
對方說著一口純正的普通話,沒有半點口音,成州平猜到他應該是中原地區的人,河北或是河南。
他賭對方是河北人,因為那是傅輝的老家。
成州平說:“我是。”
對方說:“我叫郭小猛,是輝哥的表弟,聽川子說,你今年三十二,我比你大兩歲,你喊我猛哥就行。”
這通電話對成州平來說意義非凡,他躺在**,玩弄著打火機,說:“川哥呢?我從戒毒所出來,賴永生說他老家有事回去了,我不相信他說的。”
“川子那裏出了點意外,人沒了。”郭小猛說,“他出事之前跟我提過你,說你是他老鄉,背井離鄉的,讓我幫忙照顧你。”
成州平說:“川哥出什麽事了。”
郭小猛說:“這個無可奉告。聽川哥說,你和他一起給偉倫出過貨,二月份,有批給偉倫的貨,你能送麽?”
有了上次的經驗,成州平清楚這次去送貨,會發生什麽。可他已經這樣了,他沒有退路。
成州平問:“我能拿多少?”
郭小猛說:“百分之十的傭金。”
成州平說:“行,要我怎麽做?”
郭小猛說:“過幾天,你來輝哥這裏咱們見上一麵,到時候我會電話通知你。”
掛斷電話,郭小猛又立馬撥通另一個電話,“輝哥。”
傅輝問他:“聯係到人了?”
郭小猛說:“聯係到了,答應給咱們送貨了,川哥的人,錯不了。”
傅輝說:“先別急,就算是川子身邊的人,也得調查清楚底細,你現在到哪裏了?”
郭小猛說:“我昨天就到大理了,閆立軍姘頭的館子不開了,我打探到了她老家,待會兒去她老家看看。”
晨光裏,傅輝一揮杆,高爾夫球滾進洞口,碧茵場上,晴空萬裏。傅輝說:“抓緊時間,趕在出貨前,查清這個人底細。”
大年初三下午,成州平正在網吧找資料,他收到了郭小猛的電話。
郭小猛以前是幹招待的,跟誰說話都客客氣氣,“劉鋒嗎?輝哥說打過年的,請你來家裏,大家一起吃個飯,相互認識一下。”
他發來了地址,那是當地一個高級小區。成州平有些奇怪,傅輝製毒的話,必須有獨立的空間,所以不可能住樓房。
到了他才知道,這是傅輝的女朋友家。
郭小猛在小區底下接他,給他們開門的,是傅輝本人。傅輝今年五十歲,但因為他長期保持鍛煉,看上去是四十出頭的樣子。
傅輝女朋友剛大學畢業,又瘦又小,毫無風韻,卻又故意扭捏出一種養尊處優的姿態。她抱著貓,坐在餐桌上,“老傅,讓你手下換了鞋再進來。”
郭小猛彎腰從鞋櫃裏拿出兩雙黑色拖鞋,跟成州平說:“咱穿這個。”
幾人上了桌,傅輝介紹說:“這是我家女主人,小安,小安,我表弟阿猛,你知道,這是劉鋒。”
小安說:“行了,我知道了,趕緊吃飯。”
傅輝雙手放在桌上,和藹地對成州平說:“小安家裏新來的阿姨,做毛血旺一絕,阿猛,小劉,你們待會兒好好嚐一嚐。”
他話說完沒過多久,一個女人雙手帶著隔熱手套,端著一個白色菱格的陶瓷大碗從廚房出來。
看到她那一瞬,一向自製力高超的成州平,眼神無可控製地慌促起來。
小安說:“萍姐,米飯快點上。”
傅輝教育自己的小女友,“小安,萍姐是你長輩,不要使喚人家。”
說完他抬頭看向段萍,“萍姐,劉鋒以前是閆老板的得力助手,你們倆應該認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