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鬆去西非支援, 是個慎重且冒失的決定。

她們每年有一個月的休假,可以自己選定時間,但因為她的老板——一個作風極其不像德國人的散漫老頭, 老頭請了兩個月假,她也憑空多了一個月的假。

那天早晨她去實驗室, 看到實驗樓入口處張貼的援非誌願招募海報。

學醫之路和其它的專業多少有所不同,一道白色的堅實圍牆將她們和外麵的世界隔開, 而在這座白色象牙塔裏裏,等級森嚴,一路廝殺。

小鬆在雲南縣城的醫院實習過,也在全國前幾的醫院實習過, 而現在她接觸到的, 已經是世界頂尖專家了,她一直覺得自己很幸運, 一路借風助力,從最底層平安到達了現在的地方。

和許多其他學生一樣,她也麵臨著最重要的人生選擇。

離開象牙塔, 何去何從。按照普世認知來說,這個時候,她最好的出路是想辦法留在當地。

蔣含光的公司正在籌備歐洲研發中心, 他不止一次向她拋出橄欖枝, 邀請她畢業後去他們的中心當研究員。

小鬆也很迷茫。

是的, 她也有迷茫, 不知所措的時刻。

所以當她看到招募海報的時候,很快問了自己一個問題——李猶鬆, 你為什麽想成為一名醫生?

答案是脫口而出的。

因為她的父親。

她救不了自己的父親, 或許, 可以救別人的父親。

成為一名醫生,就能讓這個世界少一個李猶鬆了。

中午回到公寓,她打開電腦,進入招募網站,提交了表明申請。

之所以說這是個冒失的決定,因為她沒有提前和任何人商量,而說它慎重,因為她過了自己這一關。

一直到老周發微信問她假期回不回來看李長青,小鬆才把這事告訴了別人。

老周聽完,萬般感慨。

李長青的女兒果然最像李長青。

他沒有提起成州平,老周覺得,總有一天小鬆會徹底離開他們那個地方,她人生路很廣闊,而且越走越寬,和他們,和成州平,不一樣。

七月前,小鬆一邊上班,一邊學習基礎法語。

雖說時間相對靈活,但她依然恨不得每天有三十個小時。六月份,她們小組的實驗結果和預期出現重大偏離,周末要在實驗室重新做實驗,周中回家後,又得做數據分析,又得趕語言班的作業。

三十號,她的老板放假前,他們進行了工作匯報。

結束完工作匯報,小鬆從樓裏走出來,整個人都是飄的。同組的印度同學熱情地請她去吃印度菜,小鬆以和朋友有約為借口,果斷決絕了。

她隻想回到公寓裏倒頭就睡。

小鬆睡到昏天黑地,晚上八點的時候,被一通電話吵醒。

她不耐煩地接起電話,“喂。”

“火氣怎麽這麽大?”蔣含光說。

“你為什麽要在這個時候給我打電話?”

蔣含光聽她這麽說,特地抬起手腕,看了眼手表。

下午八點。

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淩晨給她打電話了。

“我剛到法蘭克福,今晚開車去你們村,明天去城堡麽?”

小鬆說:“我明天要上法語課,沒空陪你玩。”

“你不應該好好補習德語麽?”

“我假期要去一趟幾內亞,那裏說法語。”

她說去幾內亞,蔣含光就知道她要去幹什麽了。

“李猶鬆,你覺得自己很幸運麽。”

小鬆說:“你中文不好,不要亂說話。”

小鬆來德國以前,她的家人千叮萬囑讓自己照顧好小鬆。蔣含光盡力了,但小鬆和別人不一樣,她心思堅定,屏蔽外界信號的能力極強。

她不願意,誰也不能幹涉進她的生活裏。

蔣含光第二天十點出發,開車去海德堡,中午直接在小鬆的公寓樓下攔她。

他們上一次見麵是半年前的農曆新年,蔣含光的爺爺——當初在麗江被小鬆見義勇為的的老人,非常熱情地邀請小鬆去他們家共度新年。

她去了蔣家在南法的莊園,當時景色宜人,她的狀態也很好。

蔣含光的家人非常喜歡她。

小鬆走進公寓的時候,蔣含光差點沒認出她。

她瘦了很多,眼睛盯著兩個大大的黑眼圈,和新年他家人見到的那個美女可以說是毫無關係。

“你怎麽瘦成這樣了?”

小鬆一米六八的身高,體重第一次掉下五十公斤,除了掉體重,還掉頭發。

小鬆開玩笑說:“為了進軍模特界。”

蔣含光拉起她隻剩骨頭的胳膊,“走,請你吃豬肘補一補。”

小鬆被他帶到古堡腳下的餐廳,他真點了兩份大豬肘子。

小鬆曆史很差,她無法理解德國這個國家在擁有最古老厚重的浪漫的同時,也擁有最粗糙的飲食文化。

吃完飯,兩人步行去山上的古堡。

他們走得慢,旁邊有幾個德國學生和他們一起出發,他們到達古堡,那幾個學生已經打算下山了。

今天天陰,不是登高的好時間。站到古堡的露台上,灰蒙蒙的雲,壓在這個古老城市的上方。

小鬆說:“天氣好的時候來這裏,夕陽灑在屋頂上,是海德堡美得最極致的時候。”

因為今天的天氣緣故,露台人不多。蔣含光轉過身,輕鬆地靠在石磚上。天光黯淡,小鬆的臉色蒼白而寧靜,烏黑的頭發垂在臉側,她的眼睛,沉靜、冰涼。

“我覺得今天來對了。”蔣含光說。

小鬆不明其意地看向他。

“你不覺得,陰天的古堡很像你麽?”

小鬆也是來了德國,才知道自己是個多不浪漫的人,她努努嘴,說:“沒有更好的形容了麽?”

蔣含光搖頭,認真地說:“沒有了。”

他伸出手,溫和地撫摸著她的頭發,“你和它一樣身經百戰,傷痕累累,最後,將所有的美好都拒之門外。”

小鬆低下頭,“好吧,我承認,你文學素養比我好。”

蔣含光的手停在她頭頂,“是因為那個人麽。”

小鬆心裏明明清楚蔣含光說的是誰,可她還是裝作什麽都不知道,問他說:“哪個人?”

“那年元旦,病房裏那個受傷的男人。”

她搖了搖頭,然後抬頭看向蔣含光,目光淡淡地:“是因為我爸。”

蔣含光和李家關係密切,他聽說過小鬆父親的事。

小鬆望著遠方人來人往的石橋,說道:“我媽,姑姑,祖父祖母,所有認識我爸的人,都說他的選擇是錯的。我想證明給他們看,我爸是對的。”

“小鬆,你該放鬆一下。人類遠比自己以為的更脆弱,你不能一個人和世界對抗。”

小鬆抿唇,輕輕一笑。

誰說她是一個人。

她有成州平。

這條路上,一直都是她和成州平兩個人。

七月二號小鬆隨隊出發,飛往西非國家幾內亞的首都科納克裏。

飛機上坐在她旁邊的是個日本小哥,他走哪裏都會帶一張地圖,飛機飛行平穩後,他拿出地圖,讓小鬆幫他壓住地圖的另一側。

他從口袋裏拿出馬克筆,在法蘭克福到幾內亞之間,畫下一條曲線。

幾內亞在非洲大陸的最西端,在它和中國之間畫一條線,幾乎橫跨了半個地球。

他們支援的地方是一個生產橡膠的村莊,這裏的勞動力都去礦上工作了,村子裏隻有老人婦女兒童。

來這樣的地方,是為了增加人生體驗,就別想能舒舒服服了。

他們駐紮的村子,幾乎沒有基建可言,附近沒基站,不能打電話不能上網,簡單來說,這裏的生活返璞歸真,回歸原始。

一個月過去,小鬆學會了割橡膠,學會了做手抓飯,學會了帶非洲口音的法語,沒有跟著那幾個瘦不拉幾的小孩學跳非洲舞,是她最後的倔強。

每周日,誌願者會開車去上一級行政區,跟家人通話。

除了蔣含光和老周,沒人知道小鬆來了幾內亞,她隻在第一周給蔣含光打電話報了個平安。

第二個月伊始,村子裏來了一支援非的國內醫療隊。

他們其中,大部分人都是為了給家裏人掙錢。國內的醫生也是來自全國各地,和當地人溝通有相當大的障礙,小鬆就用自己蹩腳的法語給他們當起了翻譯。

小鬆意外發現了一個規律,醫生多的地方,病人就多。

她在這裏的第一個月,他們碰到的病人大部分都是小毛病,情況最嚴重的病人,是一個爬樹摔斷腿的小男孩。

而援非醫療隊來了以後,基地的病人越來越多,見識到的病情也越來越豐富。

病人稍稍一多,醫護資源就緊缺了。

除了中國的醫生,這個原始的村落,還聚集了各國的無國界醫生。中國人有股勁兒,平時罵國內製度最狠的是他們,但在有老外的地方,爭著為國爭光的也是他們。

在這個各國文化碰撞的村莊裏,中國醫生幾乎是這裏最忙碌的。

因為小鬆是中國人,國內援非醫生做手術都會帶著她,她一下成了當地最忙的誌願者。

最常使喚小鬆的是一個眼科醫生,他姓朱,小鬆叫他老朱。

老朱來這裏是給兒子掙留學費用的,人非常樂觀,對郭德綱的相聲如數家珍。他吃飯的時候總跟小鬆提起自己的兒子,還給小鬆看照片。

就連聽不懂中國話的法國同學都看出來了,老朱想把他兒子介紹給小鬆。

這天午飯還沒吃完,就有個眼睛被玻璃紮到的年輕男人被送了過來。老朱立馬放下碗,邊擦嘴邊說,“小鬆,跟上。”

“左眼上瞼多處不規則皮膚挫裂傷,內眼角傷口大,角膜擦傷,沒有傷及眼球。”

老朱吩咐小鬆:“先上麻藥。”

小鬆戴上手套,來到病床邊,

她說完“ T\'inquiete pas(別擔心)”,便翻開病人的眼皮,將麻藥滴在他眼內,然後換老朱拿鑷子替他取出玻璃紮。

雖然對老朱來說,這就是個小手術,但因為高度集中,手術結束,他的背都濕了。

這裏沒有條件讓他們去洗澡,還好下午就來了這一個病人,病床騰給了別人,老周就帶著小鬆去休息室吹風扇了。

小鬆拿著一片巨大的香蕉葉扇風,老朱看到她手腕上戴著的紅繩,說:“小姑娘,我看你有挺有福氣的,你把這紅繩送給我唄。”

小鬆看著他:“你怎麽好意思開口要的。”

小鬆手腕的紅繩一看就不貴,但她卻不給老朱,老朱明白了,“重要的人送的?”

小鬆輕輕點頭,“嗯,我男朋友送的。”

“你有對象?咋不早說?”

小鬆說:“你也沒問我啊。”

老朱默認小鬆單身,是因為她一個中國女孩子來非洲誌願者非常罕見,如果她有對象的話,肯定不會一個人來。

老朱正欲表達自己的惋惜,一個當地的醫學生推門進來,嘰裏呱啦說了一段話。

老朱一個音節都聽不懂,他看向小鬆,求助她。

老朱問:“她眉飛色舞說什麽呢?”

隻見小鬆的表情漸漸凝固。

小鬆說:“剛才做過手術的那個病人,是從疫區來的...他出現了發熱症狀。”

老朱聽完小鬆的話,他知道,天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