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鬆六月底答辯完成, 七月份的時候,因為祖父祖母雙雙離世,匆匆回國。

她在祖父祖母的葬禮上見到附院的王院長, 送他離開時,王院長問她打不打算來醫院工作。

小鬆說:“我打算回家了。”

王院長說:“是不是不想在李選手底下受氣?”

小鬆說:“我已經和醫院那邊說好了, 規培第二年,調去雲南邊境支援。”

王院長愣了一下, 突然正色說:“小鬆,你知道國家培養一個你出來投入的成本是多少嗎?”

小鬆微笑說:“我調過去的地方,是我爸犧牲的地方。我一直覺得對不起他,現在我工作了, 有能力償還他了。”

王院長歎了口氣, “你慎重想一想,博士念出來, 真的不容易。”

小鬆語氣輕鬆地說:“我現在又不缺錢,不需要在不喜歡的地方和別人掙得頭破血流。”

王院長說:“你姑姑知道你要去雲南支援山區了麽?”

小鬆說:“還麻煩您幫我勸勸她。”

做完遺產公證,李永青和小鬆一起回到了小鬆的家鄉, 李長青長眠之處。

小鬆帶了她去李長青墓前待了會兒,然後一起去吃飯。

李永青本來想了一肚子話勸小鬆回去工作,最後出口, 隻剩下一句:“你和你爸真的一模一樣。”

小鬆吸了口橙汁, 說:“不一樣, 他是為愛背井離鄉, 我是為了他。”

李永青無奈地笑了,“真的, 你要是見過他年輕時候的樣子, 就知道真的一模一樣。”

小鬆說:“那我比他好看。”

李永青想到自己的哥哥, 年輕時候頂多算是挺拔,倒真說不上多好看。

吃完飯小鬆帶李永青在本市玩了三天,李永青回去後,小鬆正式開始了住院醫師之路。

臨床操作和科研完全是兩碼事,她做過不少臨床實習,真正麵對病人的時候,還是不知所措。好在她學習能力強,隻用了半個月時間,就熟悉了基本操作,並且搞清了這家醫院的人際關係。

半年來她幾乎沒有雙休的周末,元旦她本來打算值班的,三天前,突然收到蔣含光的微信,他要來她所在的城市開會。

小鬆元旦就沒有排班,請了一天假,十二月三十一號早晨,開車去機場接蔣含光。

“去哪?”

“我還沒訂酒店,要不然你收留我吧。”

小鬆說:“那你給我住宿費麽?”

蔣含光笑她:“你都是有三套房的人了,還貪我這點住宿費啊?”

小鬆說:“說正經的,你到底訂酒店了沒?”

蔣含光靜默片刻,忽然說:“小鬆,你在海德堡,我就去海德堡,你在幾內亞,我就去幾內亞,你回家鄉,我來你家鄉,你有沒有發現這其中有什麽規律呢?”

小鬆也笑了。她還和以前那個狡猾的孩子一樣,不想聽懂的事,就裝作不懂。

“咱們特別有緣麽?”

“說真的,你需要有人在你身邊照顧。”

的確,她不是小姑娘了,醫院裏總有人熱心地給她安排相親,小鬆以工作忙為由,拒絕了他們。

“我知道一家酒店,不知道符不符合你的標準,但今天一定有房,現在送你過去。”

“還是為因那個人?你回來,他有來找你麽?”

沒有。

他食言了。

他對她的每一個承諾,都沒有兌現。

“小鬆,雖然我也是個男人,但我還是忍不住告訴你,男人都不是好東西,如果他心裏有你,不會讓你等他這麽久。”

小鬆問:“你想下車麽?”

蔣含光:“什麽意思?”

小鬆說:“不想下車就閉嘴。”

...

這天劉文昌把成州平叫到了辦公室裏,老周也在,他關上了辦公室的門。

成州平現在仍然無法歸隊,他穿了身休閑衛衣,目光掃過這個封閉空間裏的兩個警察:“你們這是要對我進行批評教育嗎?”

劉文昌白了他一眼,“坐下。”

老周說:“工作的事,有消息了。”

成州平頓了一下,坐到劉文昌對麵的椅子上。

劉文昌說:“市公安宣傳部,待遇比咱們隊好,工作壓力也不大,你過去正好負責市裏的禁毒宣傳。”

成州平的目光凝固在劉文昌臉上,“我不能去一線了麽。”

老周說:“劉隊跑斷了腿才給你弄來現在的安排,成州平,你別身在福中不知福。”

成州平說:“那我辭職。”

劉文昌脾氣上來,把文件夾扔出去,“你他媽強什麽強?你要是我兒子的話,信不信我打死你?”

他終於說出了真心話,他自己是個緝毒警察,卻不希望自己的孩子繼續幹這個。

成州平起來,撿起地上的文件夾,放回劉文昌的辦公桌上,他沒留任何一句話,直接離開。

成州平這半年一直在做複健,他的身體各項功能都在慢慢恢複,雖然比不上從前,也比最遭的時間好了不少。

他去了上學時越野跑訓練的梧桐大道上跑了十公裏,結束跑步,去麵館吃了碗麵,回宿舍的途中,接到了高遠飛的電話。

“你托我的事有信了。”高遠飛說,“邊境那邊一直缺人,管理相對鬆弛,基本上願意上一線的都能去,你要是願意去,我來跟劉隊溝通。”

成州平的臉上,終於有了笑容,“當然去了。”

高遠飛狠狠說道:“成州平,你真他媽是條漢子,老子服氣。”

成州平說:“彼此彼此。”

高遠飛說:“走完程序,怎麽也得兩三個月,你呢,這段時間就好好做複健,爭取盡快回複以前的狀態。”

成州平回了宿舍,換了身運動服,去公園跑步了。

他的身體想要恢複到以前的狀態,基本是不可能了,他隻能在現在的基礎上加強訓練,結果是什麽,他不知道,也不重要。

時間一轉眼到了年底,醫院的排班是個大學問。

工作以後,大家都在期盼新年長假,誰也不願意待在醫院過年。

小鬆過年不用回家——準確說,她無家可去。

她申請過年值班,除夕當天中午,蔣含光來醫院找她吃了頓飯。

送她回到醫院門口時,蔣含光對她說了一句話:“天氣預報說,今夜有雪,這是你們這這座城市五年以來最大的一場雪。”

小鬆說:“天氣預報每年今天都這麽說。”

回辦公室時,她聽到門裏有人嘰嘰喳喳在說話。

“今年支援沒人報名,主任把我們都叫過去,說人家海歸博士都去了,我尋思著,這不是道德綁架呢麽,不就是留學回來麽,要不是國外待不下去,能回來工作麽。”

“人家偉大唄。”

“前兩天周姐想給她介紹對象,一聽她是單親家庭,對方就不願意了。博士畢業怎麽樣,還不是沒人要。”

小鬆推開門,笑著走進去,“我也不知道自己偉不偉大,但你們說人背地裏說人閑話,真的挺膽小的。”

小鬆看著呆若木雞的幾人,決定給她們個台階下。

“每人請我一杯奶茶,不過分吧?”

“不過分不過分。”

“周姐上回給你說的那個相親怎麽樣了?”

“中午來找你吃飯的那男的和明星似的,你倆什麽關係啊?”

...

生活裏有瑣碎但硌人的砂礫,亦有難以翻越的大山。

她喝完奶茶沒多久,一個住院病人肝癌破裂出血,主治醫師立馬帶團隊進行搶救,到了晚上十二點,病人的生命體征才穩定下來。

主治醫師說:“沒想到今年在手術室跨年了,大家辛苦了,趕緊回去吃年夜飯吧。”

小鬆回到辦公室脫了白大褂,拿出手機翻了翻微信。昨天她給老周發了條新年祝福,現在還沒人回她。老周不回她,她就沒有旁敲側擊詢問成州平狀況的機會了。

她坐下來,凝望窗外路燈的光暈,右手握著手機,若有所思。

天上飄起了雪,路燈之下,雪花茫然無措地四處亂撞。

天氣預報今年沒說錯,今夜有大雪。

小鬆發現,人一長大,就變得怯懦了。

成州平始終沒來找她,她也沒有勇氣撥打成州平的電話。

她害怕撥出那通電話後,接電話的是一個另一個女人。

她害怕他最終和其它人一樣離開,回到他們應有的生活之中,而她還在原地。

值夜班的趙大夫提著飯盒進來,問到:“小鬆大夫,你不回去過年啊?”

小鬆說:“要回去了,你怎麽才來?”

“剛門口和劉大夫聊了聊八卦,說今晚送來一個猝死的警察,聽說是緝毒大隊的,老婆精神不正常很久了,現在正在鬧呢。”

小鬆渾身僵硬,她目光失去焦點,站起來的瞬間,她身上的重量好像消失了一樣。

“小鬆沒事吧?你吃點東西吧,別低血糖了。”

小鬆終於知道她在怕什麽了。

她怕成州平最終像他的父親那樣離她而去。

她怕他們之間,最終還是有始無終。

“趙哥,他們人呢?”

“什麽?”

“送來的那個警察。”

“不知道,我來的時候看了眼,他老婆攔在急診門口,不讓把人往太平間拉,非說人還活著。”

小鬆手機也沒帶,茫然無措地走向急診,隔了很遠她聽到女人尖銳的聲音,她鼓起勇氣抬起頭,見鬧事家屬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婦女,她如釋重負。

她回到辦公室,拿起手機,穿上羽絨服,趙大夫見她要走了,說:“今晚雪下的特別大,你開車注意。”

小鬆探身看了眼窗外,漫天飛雪,在這個城市很少見。

被雪花包圍的路燈下,一個男人,如同雕塑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隻有當他呼出白霧時,那些緩緩散開的白霧,才證實了他不是靜止的。

紛飛的大雪裏,他身上那件黑色衝鋒衣,變成了灰蒙蒙的顏色。

當那個人出現在小鬆視線以後,她沒有讓自己有多一秒的思考,幾乎是條件反射跑出了大樓。

她在門診大樓的屋簷下麵,停住腳步,那個人背對著她,她也唯恐自己認錯人了。

他的背影,像他,又不像他。

可她並沒有猶豫,她呼喊出了那個名字。

那個在每一個日升月落時,都會出現的名字。

小鬆看到那個人的身影明顯頓了一下,即使他沒有轉身,她也知是他。

風雪襲來之際,所有人都急著跑進屋子裏躲避風雪,隻有她,朝著截然相反的方向,不顧一切奔去。

漫天飛雪裏,成州平的身體被小鬆緊緊抱住。

這個擁抱訴說了一切——那些無法抵擋的思念,當然,還有愛意。

小鬆的呼吸變得濃重,她額頭緊緊貼著他的背,喚著他:“成州平。”

頭頂那盞伶仃的路燈,像是為他們而破例團圓的月亮。

若非雪花漫無目的地飄舞著,這一切幾乎是靜止的。

成州平仰起頭,他長長呼出一口氣,雪紮進他的眼睛裏,他眨了下眼,平靜地說:“老周沒了。”

小鬆錯愕地鬆開成州平,“成州平...今晚送來急診的人是周叔?”

成州平的聲音聽上去沒有任何的悲傷,他隻是在陳述著一件事:“他連軸轉了一個月,今晚出事的時候,他還在寫文件。”

在他說話的時候,不禁低頭看了眼,小鬆右手手腕上帶著一個精致的銀色女士手表,而不再是當初他送她的那條紅手繩。

他轉過身,正麵朝向小鬆,低頭看她:“你怎麽還是這樣莽撞?”

小鬆無法分辨他這句話,是寒暄還是逃避。

也許時間真的起了作用,他的身上有了一種獨特的凝重感。小鬆不敢去輕易觸碰,因為他給她的感覺,好像一碰到他,他就會破碎。

小鬆說:“你該休息了...我開車送你回去。”

成州平說:“不用了,我得留下來處理老周的後事。”

小鬆低著頭,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就在幾十分鍾前,她還在等待著老周的新年祝福。

“成州平,你要是有需要幫助的話,隨時找我,我的手機號還是原來那個。”

成州平催促說:“你快回去過年吧。”

小鬆仍無法相信老周離開的事實,成州平催她走,她便失魂落魄地沿著馬路向前走。

醫院的夜晚是這樣安靜,小鬆盲目地向停車場的方向走去,她腳下突然踩空,差點滑倒。小鬆雙手平衡了一下身體,在地麵站穩後,不知怎的就回了頭。

她的目光落在成州平的身上。

他還站在剛才的地方。小鬆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看錯了,在她目光看過去的時候,成州平轉過了身,避開她的目光。

她無法麵此刻複雜的情況,隻能轉過身,繼續走向停車場。

片刻後,成州平看著一輛黑色的越野從停車場開出來,車燈刺目,他一直看著那輛車離開醫院。

他頹廢地向後靠在路燈上,身體慢慢下墜,最後他直接癱坐在了地上。他不知道為什麽一切會變成這樣,他要是早知道的話,當初一定不會為了立功去抓傅輝。

如果不是他一意孤行,老周不會累倒,他也不會沒有向她走去的勇氣。

成州平胡亂抓著自己的發茬,嗓子裏發出一聲無助的嘶吼。這個堅韌不屈的男人,此刻像一個做錯事被遺棄的孩子,無聲痛哭了起來。

作者有話說:

十一點左右還有一更可以攢著和結局一起看,番外微博已更完,提前說聲謝謝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