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李長青的葬禮, 是老周負責,老周的葬禮,由成州平來負責。

同一個殯儀館, 十年前哭李長青的那波人,十年後哭老周。

成州平和十年前一樣, 沒有哭。

中午的時候,老周的遺體送去火化, 成州平沒有去。

他坐在一個大花圈地下,轉著手中的煙盒。

從這一天起,他才覺得自己是個男人了。

以前老周在的時候,他再累、再疼、再混, 都有任性的資格。而從此以後, 沒有別人為他負責,他永遠地失去了他的領導、戰友、和父親。

小鬆送來了花圈, 她本來請假了,但早晨突然被叫回醫院跟手術,她到殯儀館的時候, 老周的屍體已經送走了。

在殯儀館的走廊裏,她看到了一個小女孩,她走過去, 問那個女孩, “你怎麽一個人在這?”

“我覺得, 我隻要一進去, 我爸就死了。”

十年前李長青的葬禮上,她沒有哭, 可是這個女孩的一句話, 忽然讓她淚流滿麵。

小鬆說:“你是樂樂麽?”

女孩點點頭。

小鬆說:“我是你爸爸同事的女兒。”

“我知道你要跟我說什麽, 我會堅強的。”

小鬆她抱了抱這個女孩,說道:“你不需要堅強。”

“你怎麽跟別人說的不一樣啊?”

“因為人們是無法真正理解他人的,他們總是讓受傷最多的人學會堅強。但是如果你非要給自己的堅強找個理由的話——”

她頓了頓,說道:“你隻有比別人更加堅強,才能捍衛自己脆弱的權利。”

她的話,也許別人不懂,但卻直達女孩的內心,聽到了小鬆的話,女孩突然哭了起來。

“姐姐,我是不是沒有爸爸了?”

“他一直都在的,隻要你還記得他,他就一直都在。”

和女孩告別以後,小鬆還想繼續往前走,可是在殯儀館的門口,她看到了成州平。也許她應該上前擁抱他,可小鬆的腳似灌鉛般沉重,她想到那夜在醫院他的退避,她怕再一次看到成州平那個樣子,於是轉頭離開了。

到了車上,她再也忍不住,痛哭了一起來。

和她一起來的蔣含光看著她哭,像哄小孩一樣說:“別哭了,再哭的話,我要被珍珠砸死了。”

車上的紙巾被用完了,小鬆突然推開車門,蔣含光驚呼:“你去哪裏?”

小鬆說:“我去買紙巾。”

蔣含光說:“我去吧。”

“那你去吧。”

蔣含對這座城市並不熟悉,他光下了車,四處張望尋找可以買紙巾的地方,就在他視線轉到殯儀館門口的時候,他看到一個男人正在那裏抽煙。

——那年在病房欺負小鬆的男人。

他也不知道為何自己記了對方這麽多年,也許因為那個男人身上本來就有些與眾不同的地方,也許因為小鬆和他在一起時,呈現出來的樣子,和平時截然不同。

蔣含光聯想到剛才小鬆的哭泣,他自然而然地認為小鬆的眼淚是因為這個男人。

一股莫名的怒火湧上心頭,他朝那個男人衝過去,揪住他的衣領。

成州平下意識地以為對方是來尋仇的,他正要動手,隻聽對方說:“你把小鬆怎麽了?”

成州平聽到聲音,這才緩緩想起對方是誰。

陪她出國的男人。

成州平拿掉煙,冷笑道:“你說呢。”

蔣含光惡狠狠地說:“你再敢靠近她,我饒不了你。”

成州平漠然地說,“不用我靠近她,她自己會跑過來的。”

自己如此珍視的女孩被對方汙蔑,蔣含光徹底被激怒,一拳打到成州平的臉上。

成州平當然不會任他打,他正要還手,蔣含光怒吼道:“她出國的時候你送過她嗎?她在一個人在非洲隔離的時候,你找過她嗎?你一開始就根本就沒想和她好好過,一直拖著她,你算什麽東西?”

他沒想過麽。

他沒想過麽。

他想過和她好好過的,隻是他搞砸了一切。

成州平放棄還手,蔣含光這次直接一拳砸到他肋下。

幾個抽煙回來的警察看到成州平在挨打,立刻衝上來,“你這是襲警知不知道?”

蔣含光第一次知道他的職業,但這並不是他讓小鬆等這麽多年的理由。

“你他媽算個什麽東西。”

是啊,他算什麽東西。

一個吸毒家庭出來的孤兒,一個染上毒癮的緝毒警察,一個拖了她這麽多年的人渣,當她人生的路越走越寬闊的時,他憑什麽成為她的拖累。

他成州平算什麽東西。

老周死了,緝毒大隊的小警察們本來就心裏難受,需要有個發泄的地方,現在蔣含光直接成了他們的靶子。

蔣含光是業餘擊劍選手,他並不弱,但對方人多勢眾,他們把他按在地上,專門往見不著傷的地方打。

小鬆等不見蔣含光,見蔣含光手機放在桌上,她拿起對方的手機,下車去找人。殯儀館對麵,她看到一堆警察在圍攻一個人,從他們交錯的身影裏,她辨認出了蔣含光。

小鬆立馬跑到馬路對麵,“你們在幹什麽!”

這些警察都是成州平後麵來的,他們不認識小鬆,一個警察說:“這人先襲警的。”

小鬆揚聲說:“襲警是對正在執行警務的警察進行暴力襲擊,你們現在在執行任務嗎?”

“你少管閑事啊。”

小鬆注意到柱子旁靠著的男人,他像個旁觀者一樣,一邊抽煙,一邊看著其它警察以多欺少。

她衝過去,嚴肅地說:“成州平,你快讓他們停手。”

靠近了,小鬆才看到他顴骨上的淤青。

成州平彈了彈煙灰,說:“我管不了他們。”

“你不管是嗎?別的警察管。”她拿出手機,大聲說,“你們再不停手,我就報警了。”

其中有個最為悲憤的警察大喊:“你報警啊!老子今天就算被開除,也要出這口氣。”

憑什麽委屈都是他們受?

成州平知道她肯定會報警的,到時候這些小警察都得按違紀處理,他說:“行了,他沒傷著我。”

“成哥,這人先動手的,就算報警咱們也不怕。”

“我說行了。”成州平說,“讓他們走吧。”

“不能這麽算了。”蔣含光突然說,在他的認知裏,自己沒錯,就該據理力爭,“我要向你們提起民事訴訟。”

一個警察說:“提就提,你先動手的,攝像頭都錄著呢。”

成州平笑了笑,“反正你都要我們吃官司,不多揍你幾下,我們多虧。”

“你有完沒完?”小鬆說。

成州平冷漠一笑:“他才挨幾下,你就心疼了麽。”

小鬆扭頭走到蔣含光麵前,“我們報警。”

劉文昌出來打電話,看到眼前這幕,衝上來,“你們是不是欺負人了?”

“劉隊,是對方先對成哥動手的。”

“事情傳出去,別人會管是誰先動手的嗎?”

劉文昌教訓成州平說,“他們剛進隊沒多久,你幹這個十幾年了,也不知道後果嗎?”

成州平說:“行了,我們認錯。以多欺少,對不起,這位先生。”

劉文昌對小鬆說:“小鬆,大家都是熟人,有什麽誤會是解不開的?這事你就看在我的麵子上,算了吧。”

小鬆不是當事人,她無法替當事人做決定。她看向蔣含光,說:“你不用顧及我。”

蔣含光說:“既然你認識他們,我要是報警,就是為難你,這事到此為止。”

劉文昌鬆了口氣,他給彼此介紹說:“小鬆,這是成州平,以前是你爸的徒弟,他和你爸一樣,是我們隊的驕傲。成州平,小鬆是你師父的女兒,人家海歸歸國,現在在省醫院工作。”

“是麽?”成州平像一個陌生人一樣,向小鬆伸出手,“李大夫。”

這十年,雪一程,風一程,終化為烏有。

小鬆沒有去握他的手,她目光如刀掃過成州平黑沉的眉目,“劉隊,我們先走了。”

她拉著蔣含光的胳膊回車上,看著兩人的背影,一個警察不滿:“劉隊,成哥臉上的傷這麽明顯,我們都沒給他打出傷,報警咱們也有理,你幹嘛怕他們啊?”

劉文昌瞪了他一眼,“人有錢有勢啊。”

“不就是國外回來的麽,現在出國的人多了,能有多厲害。”

“人家繼承了一套四合院,你說能有多厲害?”

劉文昌看了成州平一眼,“你也是能忍啊,一直忍到老周走了才鬧事。”

成州平沒有向劉文昌辯解,這次並不是他主動惹事的。

劉文昌認了,他發現他們隊裏,李長青能管住成州平,老周能管住,就他不能。

“剛高遠飛打來電話,他那邊文件都下來了,你一個月後去邊境緝毒所報道。”

“收到。”

劉文昌並不滿意這個結果,“媽的,老子老臉豁出去給你往上調你不去,我看你能在那呆多久。”

雖不如意,但這是成州平能為自己爭取到最好的結果了。

他盡力去爭取過,所以並不覺得委屈。

小鬆先帶蔣含光去了醫院做檢查,一看檢查結果,蔣含光冷笑:“這幫警察真會來陰的。”

小鬆說:“蔣先生,你也三十好幾的人了,怎麽還學中學生打架呢?”

蔣含光說:“你為什麽不告訴我,那個人是警察?”

小鬆說:“有區別嗎?”

“小鬆,你隻是把對你父親的遺憾轉移到了那個人身上,拋開你父親的因素,你並不需要他。”

小鬆淡淡一笑,她簡單地否認了蔣含光的話:“和我爸無關,我需要他。”

“那他需要你嗎?”

小鬆一心一意隻關心自己的內心,她很少關注其他人的想法,蔣含光的話提醒了她。

成州平需要她麽?

她不知道。他們分開太久,經曆太多,她無從得知。

離開醫院,小鬆開車送蔣含光回酒店。

她拒絕了蔣含光的晚餐邀請,她想,自己今晚有一些更重要的事去做。

她回到家裏,發現劉文昌給她發了條微信,詢問蔣含光的傷勢。

小鬆回他:“我們去醫院做過檢查了,已經沒事了,不會再追究。”

劉文昌:“成州平因為老周的事,情緒起伏大,不要和他一般見識。”

小鬆清楚,劉文昌其實是在替成州平說話。

她的手指迅速輸入:“他現在在哪裏?”

劉文昌雖然不知道她為什麽這麽問,但想到有李長青的關係,二人也不會鬧得太僵,便回複:“他下個月工作變動,今天兄弟們為他踐行,剛出警隊。”

小鬆:“方便問他調去那裏麽?”

劉文昌:“雲南,具體地點不好透露。”

小鬆:“謝謝劉隊。”

小鬆倒在**,睡了一覺。

這一覺她睡得格外踏實。

醒來的時候,九點十分,她沒有開燈,而是拿起了手機,打開撥號界麵。

她試圖撥通那十一位數字,撥了三位數,發現自己忘記了。唯一知道她和成州平相識的老周也不在了。

她隻好又去找劉文昌,從劉文昌那裏,得知成州平今晚在汽修行。

汽修行是緝毒大隊的娛樂基地,十年前的時候叫宏達汽修,現在已經更名了。

小鬆翻開衣櫃,找了一件淡黃色的襯衣,一條緊身牛仔褲換上。

她花了十幾分鍾畫了個簡單的妝,拿上車鑰匙出門。

去汽修行大概三十分鍾,她拿駕照沒多久,開車慢,花了四十分鍾,到那裏的時候,已經十點半了。

她從外麵看到裏麵有燈光,敲了敲門,沒人應她,便自己推門進去了。

汽修行的裝潢十年如一日,裏麵還是有一股濃濃的煙酒味。小鬆腳下踢到了什麽東西,她低頭一看——一個啤酒瓶。

她聽到裏麵那個房裏有人在埋怨:“成哥,今天你幹嘛給那兩個人道歉?”

然後她聽到成州平有點懶散的聲音:“沒人在乎誰先動手,這事不管起因如何,最後都會被定性是警察打人。別想了,打牌吧。”

小鬆深吸了口氣,敲了敲房間門。

“是不是小曹買酒回來了?”

說完那人單手開了門。

看到小鬆站在門口,他們都提起警惕。

屋裏除了成州平,還有三個人,都是白天打人的警察。

小吳說:“白天你們說了不追究,不會出爾反爾吧?”

“要是出爾反爾,也用不著跑這裏來找你們。”小鬆好笑地說,“我來找成州平。”

她站著的地方,正好是成州平的背後。他坐姿鬆弛,一手拿煙,一手拿牌。

她清楚地看到了成州平手上的牌,他的牌很爛。

小吳瞥了眼成州平,眼神變了意味:“成哥,找你的。”

成州平說:“先打完這局。”

小鬆問:“有地方讓我坐麽?”

成州平回頭,他的目光在小鬆緊致修長的雙腿上下掃了眼,拿煙那隻手的手掌點了點自己的大腿,“坐這裏。”

其它三人都笑了起來。

“成哥,你怎麽敢和醫生耍流氓呢,不怕看病的時候人家打擊報複啊。”

成州平慢條斯理說:“我要找她看病的話,那就離死不遠了,還怕什麽打擊報複。”

小鬆看到成州平旁邊有一個凳子,她走過去坐了下來,同時說道:“成州平,我要結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