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阿絨不敢怠慢,垂頭向後退了幾步。太後吩咐身後跟隨的內侍:“你們在外候著,容哀家與皇兒單獨說話。”
內侍連聲稱是。
太後瞥了梅阿絨一眼,自她身畔步入宮殿大門。
帝寂離開舜都,在郊外河畔站定。頭頂上的天空陰雲密布,迎麵的風寒意凜人。
在天樞司任都監時,楚憲是他的得力助手。
自從他被揭穿身份,回到雲墟後,再未曾與他聯絡。
楚憲忽然從舜都失蹤,依著帝寂對他的了解,他絕對不會無緣無故離開。他定是查到了什麽,也許並不方便與雷言說起,他才會離開舜都。要不然,便是遭到了追殺。
他會去哪裏呢?
帝寂召出水鏡,夜嵐的臉瞬時出現在鏡中。
帝寂吩咐道:“夜嵐,你化作原身,尋找一名夜裏自舜都離開的伏妖師。他名叫楚憲,至於模樣……”
帝寂回想了下楚憲的樣子,施法幻出楚憲的影像。
夜嵐點點頭。
漫天的大霧徐徐自天地間鋪陳開,無聲無息地翻卷著,似雲團,又似海上洶湧澎湃的波濤,越來越濃,越來越多,直到將山峰、曠野、樹木、驛路,乃至整個世間都籠罩在白茫茫的霧氣中。
夜嵐的聲音自水鏡中傳來:“君上,舜都大雪,闌安城暴雨,我暫時進不去。”
帝寂聲音清冷:“楚憲這會兒,隻怕還趕不到闌安城,倘若路上沒有,瞧一瞧舜都附近各處城鎮中的客棧、酒肆中有沒有。”
夜嵐答應一聲,霧氣很快彌漫至城鎮,街上行走的人,一不小心便鑽入到朦朧的霧氣中,失了方向。
片刻後,夜嵐驚喜的聲音自水鏡中傳來:“找到了。”
舜都。
窗外寒雪飄飛,室內炭爐燒得正旺,爐子上的水壺已經燒開了,發出咕嘟咕嘟的聲響。
畫角收了術法,淡聲說道:“崔娘子的外傷已見好,內裏傷勢依然嚴重,聽聞禦醫已開了方子,這幾日一定要按時服藥。”
崔蘭姝半倚在床榻上,望著畫角淺淺一笑,頗為遺憾地說道:“難得天降大雪,我卻隻能臥床聽雪落竹林,想象著外麵飛雪連天的樣子,實是讓人心癢。倘若沒有受傷,真想出去走走,順便繪一幅雪景圖。”
畫角眉梢揚了揚,正欲說話,目光忽然落在崔蘭姝發髻上斜簪的金釵上。
那是一隻鸞鳥樣式的發釵,鳥口中銜著三串線珠,其中兩條底端墜著一顆米粒大的水滴狀金珠,另一條上卻沒有。
畫角的心驀然沉了下來。
她在槐隱山自己閨房中撿到的那顆金珠,總算找到了失主。
畫角目光微凝,揮揮手將一旁正在斟水泡茶的婢女打發了出去。
“我記得崔娘子最擅繪人像,倒不知,你還喜好繪景物?”畫角唇角微微勾起,緩緩說道。
崔蘭姝笑了笑說道:“我偶爾也會畫景物,隻是沒有工筆人物像畫得好。”
畫角起身,清澈如秋泓般的眼直視著崔蘭姝,眼中閃過一絲銳氣。
“崔娘子在說笑嗎?那日在牡丹宴上,你可是以一幅海棠畫奪得了畫絕的稱號,怎麽說自己的景物畫不好?”
崔蘭姝微笑起來,頗有些自得地說道:“我人物畫更好。”
畫角笑了起來,清眸彎成漂亮的月牙狀,麵上神色極其遺憾,忽然問道:“你是什麽妖?”
崔蘭姝愣住了,驚愣地看向畫角。
畫角一雙清亮而淩厲的眸子直視著她,清豔絕倫的麵上浮起一抹狠戾的笑意。
崔蘭姝隻覺得體內忽然一股寒意流轉起來,方才畫角輸入到她體內為她治傷的法力此時便如數道冰刃,滲入到她的骨縫中、髒器中,攪得她疼痛難忍。
她尖叫一聲,捂著胸口蜷縮在榻上,抬臉不可置信地看向畫角,問道:“你……你何時察覺我不是崔蘭姝的?”
畫角冷然說道:“你下了不少工夫,崔娘子的性情、技藝、說話的語氣,你都模仿的很像,可是你,終究不是她。崔娘子在靜慈寺並未抽簽,她在牡丹宴上畫的也不是海棠而是牡丹圖。當然,倘若這些還不足以證明你是妖,讓我真正確定你不是崔娘子的,是你的金釵。”
畫角摸出那顆水滴狀的金珠:“你的金釵少了這顆珠子。”
崔蘭姝狠狠看了眼畫角,說道:“崔娘子如此聰慧,那你倒是猜一猜,我是什麽妖?”
“你去過槐隱山,在我的屋中居住過,你……”畫角驀然想起院內那株一人多高的曼陀羅樹,說道,“你是真正的曼陀羅妖。”
崔蘭姝麵上神情變幻,咬牙切齒地說道:“不愧是伴月盟盟主,怪不得他那般傾慕你。”
一道紅光閃過,自崔蘭姝的體內逸出一道人影,飄落在地上。
她黑衣黑發,麵容嬌媚,眼波流轉間,媚態撩人。隻是,因被畫角輸入的法力所傷,唇角仍有鮮血,但她卻毫無委頓之意,目光如刃般盯著畫角,厲聲說道:“薑畫角,你猜得沒錯,我曼娘就是曼陀羅妖。當初,闕笙的魂靈附在我的體上,是我用妖術滋養了他奄奄一息的魂靈。如今,他終於涅槃重生,有了自己的真身。可是他,卻對我說,他中意你。”
曼娘抬手一拍桌案,無數道曼陀羅枝自桌麵上生出。
畫角漫不經心地笑道:“你這一招,當日在東宮,闕笙曾經假借狐妖之手用過,說實話,不堪一擊。我倒是想瞧瞧,你是不是比他強。”說著,她召出雁翅刀,向曼娘斬去。
這時,窗子發出哢嚓一聲響,有人從窗子裏躍了起來,低呼道:“盟主。”
畫角回首見是周陵,心中一喜,問道:“周陵,雷言放你出來了?”
周陵點點頭:“我來助盟主誅妖。”
留安王李琮在得到梅阿絨傳信後,急匆匆趕到了清涼殿。
候在廊下的內侍和團華穀的幾名伏妖師忙向他施禮。
他頷首說道:“你們且在此候著,沒有我的傳令,不得進來。”
梅阿絨說道:“王爺,還是我陪你進去吧。”
留安王猶豫了一瞬,說道:“稍後你再進來。”
梅阿絨攔住留安王,叮囑道:“王爺,還望你記得先前我們說過的話,切不可衝動之下,傷了他的性命。萬一啟動了……”
“我曉得。”留安王蹙了眉頭,淡聲說道。
他推開殿門,快步入了大殿。
空中一道炸雷響過,朝南的窗扉忽然被風吹開,帶著雨氣的夜風吹了進來,宮燈一盞盞被吹滅。隻餘下高懸在屋頂的一顆夜明珠,閃耀著陰晴不定的珠光。
軟榻之上,皇帝端正地坐著,唇角勾著一絲淡淡的笑意,靜靜地望著留安王。
皇帝並沒有病,不過,被留安王囚禁了這麽久,人憔悴了不少。
留安王瞥了皇帝一眼,目光最終落在皇帝身旁的太後身上。
“母後,夜深雨大,您來這裏作甚?倘若是思念皇兄,白日再來探望。夜已深,還是莫要再打擾皇兄歇息了。”
太後唇角含笑,說道:“你不是恨他嗎,為何囚禁他這麽久卻沒有殺他?今日母後來此,沒有別的事,便是特許你手刃他。”
留安王的眉頭蹙了起來,他盯著太後的臉看了又看,冷然笑道:“我恨他?母後,莫非,你對自己做過的事,一點愧疚之心都沒有?我應該恨的不應該是你嗎?這麽久了,你在靜慈寺禮佛,我從未去探望過,難道你竟然不知為什麽嗎?”
“為什麽?”太後愣了愣,似乎思想跟不上留安王的話。
留安王李琮眯眼說道:“母後,當初李代桃僵,讓素君替嫁的人是你,不是皇兄。皇兄他並不知情,我囚禁他,不過是想奪他手中的權利,為素君和我那可憐的孩兒複仇。”
“哦。”太後點了點頭,忽然說道,“你的意思是,你不殺他了?可是,他想殺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