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落在盥洗室地麵的運動相機突然開始自動回放, 屏幕中,陳鬱書雙腳動起來,慢慢向那麵被詛咒過的牆體靠近。

牆體上方的狹窄窗扇突然湧進大股黑霧, 濃稠得幾乎像是固體, 很快裹住了陳鬱書全身, 讓他隻剩下一個高挑的人形。

沈墨遙撞門的聲音應接響起,扭曲的花紋、纏繞著陳鬱書的黑霧、沈墨遙撞擊的巨大嘭嘭聲, 相機屏幕裏的畫麵就像個邪典盛宴。

在沈墨遙闖進來時, 黑霧散開, 陳鬱書早已消失不見。

恐怕拍下太多鬼宅素材, 這隻相機也變成了一種不祥的東西, 它被遺落在原地, 畫麵不停地倒退、回放、倒退、回放……

*

沈墨遙在宅子裏瘋狂地跑動著,闖進每一間屋子翻找,很快整個宅子裏到處都是腳步聲, 比起之前嚇唬格雷的陣勢更驚悚, 每個樓道、走廊、房間,到處都竄滿了鬼影,門扇也在此起彼伏地嘭嘭關合。

格雷的女仆們在這場混亂中,開始高聲尖笑。

整棟宅子都像發瘋了一樣!

格雷朝著一個方向走過去,對這些發瘋的靈異現象熟視無睹,他穿著黑色的風衣,行動時手腳都藏在衣服裏,隻有衣擺在輕微晃動,速度很快, 像一口移動的大鍾。

他看到一個鬼影竄進了起居室, 登時邁開大步, 三兩下也闖進房間裏,這回是他自己摔上了門,而且親自堵在門口。

他看到沈墨遙在窗口顯現出身影來,探頭往外看,外麵霧氣濃重,隻能看到大片色調陰沉的植物,根本沒有任何活人的影子。

沈墨遙慢慢轉過身,眼瞳盯向格雷。

格雷發現他眼眶發紅,眸子濕漉漉的,格雷的表情變得憐愛起來,朝著沈墨遙一步一步靠近。

這會兒的格雷遠沒有追捕沈墨遙時那麽詭異,舉止落落大方,風衣也不再像羽毛一樣束縛在身上,衣擺飄逸如滾動的烏雲。

不論別的,格雷的皮囊足夠俊美,混血的程度剛剛好,有些東方韻味,但是要比東方人骨相更加深刻。

是一個很難讓人忘記的男人。

格雷在沈墨遙麵前站定,伸手想碰他,手腕瞬間被一些青色的手指死死捏住,掐得他連骨骼都發出被擠壓的聲音。

格雷顯然和公交上那些死屍不是一個級別,他好像沒有痛感,沈墨遙給他製造的傷害,他連眉頭都不會皺一下。

格雷看出沈墨遙眼裏的厭惡感,隻能拿開手,規規矩矩地和沈墨遙保持一定距離。

“快哭了?是我招待不周,以後我會對你多上心一點。”

格雷的句子裏完全剔除了陳鬱書的存在,好像陳鬱書從來沒有出現過一樣。

沈墨遙一動不動地盯著他:“陳鬱書在哪?”

格雷微笑起來:“開始都是這樣,你在這裏呆久了,就不會再想起他了。”

沈墨遙知道跟格雷隻會浪費口舌,他繞開格雷,準備離開房間繼續找,就算沒有線索指引,但是他可以掀開每一塊地磚,扒開每一張牆紙,直到找到陳鬱書為止。

房子裏沒有,他就去外麵的樹林裏,他的時間可是相當充足,可以一棵一棵樹地找,再不濟他還能把樹根扒出來,看看裏麵有沒有藏著什麽洞穴?

沈墨遙的驚慌完全從臉上消散了,隻剩下一種近乎偏執的決心,這種反應讓格雷看不懂,沈墨遙過身時,他嚐試伸出手臂攔住,但是隻碰到一團陰冷刺骨的寒氣,鬼影一晃,沈墨遙已經走去了門口,連看也不看他。

沈墨遙抓住門把手,一把拉開——嘭!!

門對著沈墨遙的臉摔上。

沈墨遙又嚐試了五次,五次嘭嘭嘭的撞門聲應接不暇,屋子因為這持續不斷的巨響聲而顫動起來。

不管是屋子還是格雷都不允許他離開,沈墨遙一聲不吭,又開始用身體撞擊這扇用料紮實的大門,咚咚的悶響,比摔門聲還恐怖,好像要把這層樓弄塌方不可。

格雷靜靜地在他背後看了會,實在看不下去沈墨遙這個發瘋的樣子,門已經被撞得有些變形了,格雷主動為沈墨遙打開門,沈墨遙顧不上別的,狂跑出去,可是不過踏出一步,門外突然湧進一大堆密密麻麻的黑色霧氣。

用密密麻麻來形容,隻因為這大片的“霧氣”是由無數撲騰的黑色東西聚成的,還會發出難聽的尖叫聲。

沈墨遙被刮得連連倒退,耳邊除了這些猙獰的尖叫,還有翅膀扇動的氣流聲,一大群,有實體,密密麻麻地撞在沈墨遙身上。

是蝙蝠。

沈墨遙被迫退回了屋子裏,用手臂遮擋住臉,這群生物成功將他刮到房間裏,就一股腦從大開的窗扇飛走,在窗口四散,變成了無數個小黑點,消失不見。

嘭!!

門又緊緊關上,這一次門像是整個嵌在了門框裏,跟牆體融為一體,就像一扇畫上去的假門。

沈墨遙放下手臂,麵頰上有一道鮮紅色刮痕,這點傷痕完全沒有折損他五官的精致度,甚至帶上一種難言的昳麗感,恐怕他才是這個陰森的哥特古宅裏最接近完美的藝術品。

可惜這件藝術品並不想給格雷收藏。

格雷瞬間出現在沈墨遙身邊,衣袍滾動著,他看著沈墨遙臉上的小小傷口,臉上相當不悅,比陳鬱書和沈墨遙合力弄亂他的房間還要不悅。

他抽出一條帶著香味的手巾,格雷脖子以下的部分全部被黑色的長風衣遮擋起來,手指貿然伸出來,和這張英俊的臉非常不搭,幹枯修長,沒有絲毫生命力。

他捏著手巾想給沈墨遙擦掉傷痕上溢出的血珠,沈墨遙的血也和活人不大相同,格雷嗅起來有股詭異的香味,和精心釀製的醇酒一樣,不過酒是用時間釀成的,而時間在沈墨遙身上停滯不前,所以沈墨遙是用死亡把自己釀成這麽一個尤物。

陳鬱書的血也和普通人不同,裏麵含有劇毒,和沈墨遙誘人的味道截然相反。

格雷不介意陳鬱書身體裏藏著毒蟲,隻要他是個活人,就可以給這棟古宅提供養分。

沈墨遙打開格雷的手指,他發覺格雷的體溫也很低,但是和沈墨遙的陰冷有些區別,格雷更像是一種沒有生命、無法擁有體溫的死物。

格雷看著沈墨遙對自己怒目而視的樣子,隻好收起手巾,有些眼饞地盯著沈墨遙傷口滲出的血珠看。

格雷聲音放輕:“你留在這裏會比呆在他身邊更舒服,不要這麽拚命。”

沈墨遙再一次撞開他,又打算去對付那扇擋路的門,這回格雷使了些力氣,抓住沈墨遙的肩膀,強迫沈墨遙正麵看著他。

格雷有點驚訝地挑起眉,他發現沈墨遙眼眶周圍的紅已經染進眼珠裏,兩隻眼通紅著,不止是難過這回事,是凶煞的樣子。

格雷沒當回事,終於抓住沈墨遙讓他有點興奮,沈墨遙看起來凶,但是身形單薄,即便隻是捏著他的肩膀,也能感受到他輕飄飄的分量。

格雷目光有些旖旎:“你這麽可愛,他怎麽忍心那樣欺負你?”

沈墨遙臉上發紅,不喜歡被格雷這樣碰觸,即便格雷對他說的話不及陳鬱書1%的混蛋,但是沈墨遙不愛聽。

他掙紮了兩下,格雷的手爪就和這棟屋子裏爬滿的藤蔓一樣,力氣大得不可思議,沈墨遙沒有掙脫開,他兩隻拳頭攥在胸口,臉上怒氣滿滿,看起來確實如格雷形容的,奶凶的可愛。

很難不對沈墨遙掉以輕心。

沈墨遙警告他:“不要繼續惹我生氣。”

格雷笑眯眯的:“雖然這樣很不妥,但是我覺得你生氣起來更可愛。”

沈墨遙眯起眼,本鬼是有點偶爾犯嘴臭的毛病,陳鬱書想了一堆辦法都沒能給他把毛病治好,現在對著格雷,沈墨遙開始了,用這張奶凶的、漂亮的、可愛的臉,開口:“可愛你媽呢。”

格雷愣了幾秒鍾,果然表情有些崩壞,他沒有和沈墨遙相處的經驗,自然不會像陳鬱書那樣絲滑地懟回去,被沈墨遙一句簡單的嘴臭噎得說不出話來。

沈墨遙趁著格雷為這言簡意賅的句子腦袋短路,立刻撞開格雷,把這個棺材一樣的大個子撞得連退幾步,沈墨遙奪步衝到門口,扣住門縫,眼睛凶紅著,大股大股的陰氣滲入縫隙之中,幫助沈墨遙一起暴力弄開這扇困住他的大門。

很快沈墨遙的指尖滲出血液來,身體看著單薄,但是暴躁起來像頭小型野獸,格雷也跟沈墨遙較了勁,他伸出手,壓住這扇被沈墨遙暴力破壞的門,這般僵持了五分鍾,格雷鼻息變得粗重,看起來保持平靜,可是皮膚之下的血管都因為抵抗沈墨遙而一根一根暴起。

沈墨遙咬住牙,瘋狂搖晃著這扇已經被他拉拽出縫隙的大門,天花板被震落下撲撲簌簌的灰塵,房間搖搖欲墜,讓格雷一絲不苟的完美外表也變得灰撲撲的,沈墨遙烏黑的頭發上也落下一層細密的碎屑。

門最終被沈墨遙硬生生地撕扯開了,整扇門板狠狠地撞擊在牆壁上,已經和牆體完全脫離,這個房間的家具被沈墨遙震得歪歪斜斜,東倒西歪,花瓶碎了一地,到處都是灰塵。

沈墨遙帶著兩隻血淋淋的手跨出房間,眨眼就不見了,宅子裏又響起無數道門關合的動靜。

沈墨遙還在繼續尋找。

格雷被沈墨遙的蠻力震得不輕,他完全理解不了沈墨遙的行為,看來不找到陳鬱書沈墨遙絕對不會善罷甘休。

古宅不是沒有請過一些情侶來“做客”,一般而言大難臨頭各自飛,剩餘一小部分真愛,意誌力也不夠堅定,基本上抱作一團,一起精神失常,成為鬼宅的養料。

而沈墨遙的破壞力驚人,而且隻為了陳鬱書變成這樣,格雷不懂愛情,沈墨遙的決心他當然不會明白

*

陳鬱書被關在一間密閉的房間,跟那個幽暗的盥洗室有所不同,這裏沒有任何窗戶,換而言之,他置身於一片絕對的黑暗中。

陳鬱書伸出手指,觸摸到牆壁,這樣沿著牆壁慢慢行走——隻要是房間,就會有門,他現在要做的,就是找到這扇門。

陳鬱書的腳碰到了一些零碎的、硬邦邦的東西,陳鬱書聯想到積木,原本應當是搭成某種形狀,但是被他全部撞散了。

陳鬱書跨過這堆不明物體,繼續向前摸索,這間房子非常空,沒有任何家具,似乎是專門為了放置那堆被陳鬱書撞亂的東西,陳鬱書在腦中構想出這個房間的布局,他摸到了牆壁的轉折處——到牆角了。

腳錯開,繼續沿著牆根行走,陳鬱書摸到了門框的縫隙,伸出右手,一把抓住門把手,他攥緊這冰涼的金屬手柄,用力扭動,左手同時撥開門鎖。

陳鬱書成功扭開了十度的夾角,旋即門把手被一種神秘力量強行恢複原位。

陳鬱書又扭動幾下,用兩隻手一起握住門把手使力,他力氣大得驚人,連金屬都被扭到彎曲,但門鎖紋絲不動。

外麵有人,或者說,有東西抓著另一側的把手,在跟他較勁。

陳鬱書比起沈墨遙發狂的破壞力,就顯得冷靜得多,他沒有繼續浪費體力,突然鬆開門把,用力推了一把門板,外麵響起重物跌倒的悶響,還伴著咯咯咯的笑聲。

如果陳鬱書猜的沒錯,應該是那些調皮的女傭在困住他。

陳鬱書無心傷害這些女人,她們的處境和他沒什麽區別,都是被格雷和古宅困在這裏的囚犯,唯一的不同,格雷需要她們為他做事,而格雷要他死。

陳鬱書掏出打火機,點出火苗,沒有必要他不想浪費燃油,他先對著剛剛碰到的不明物體用火苗晃了一下,露出一副“不出所料”的表情。

那是一堆慘白森然的白骨,按照骨骼的形狀大小和大堆的髑髏來判斷,基本都是成年的人類骨頭,看來他並不是第一個受害者,這棟宅子是吃人的,存在了多久,就進食了多久。

陳鬱書沒有再往那些白骨上多看一眼,他從外套裏掏出一疊黃紙,取出一張,咬破手指在其上行雲流水地畫起來,符文漸漸成型,整體看上去就像一座祭祀的神龕。

陳鬱書寫出的符文漸趨完整、擁有生命,字符源源不斷地從他的傷口裏汲取血液,直到整張符紙被他完完整整、漂漂亮亮、一氣嗬成地畫完,抬起手指,傷口中的血液也戛然而止。

如果不是遇上沈墨遙,他會貼身常備護身的東西,如今什麽都為沈墨遙取掉了,幸好留下這遝應急用的黃紙。

直接拿出來現畫。

陳鬱書這次狀態極佳,畫出的符籙瀟灑漂亮,完全不含任何雜念,放在道士眼裏,也是無可挑剔的上品。

哢噠,打火機的金屬上蓋掩住火苗,整個狹小的房間重新陷入一片沉默的黑暗。

陳鬱書再一次抓住門把手,扭動了一下,外麵立刻聞聲而動,死死按住大門,陳鬱書將耳朵貼在門板上探聽,可以聽到外麵的門把手被攥出的咯吱聲。

陳鬱書另隻手夾著這張纖薄的長方形紙片,突然纏在門把上,外麵頓時響起一聲悚然的尖叫,陳鬱書直接撞開門,光線一股腦地撲進來,淚腺被刺激出生理淚水,陳鬱書擋了一下眼睛,再去看門外,隻有一隻小小的蝙蝠瘋狂撲扇翅膀,遠離這個身上有著“東方神秘魔術”的可怕男人。

陳鬱書盯著它,應該就是那些女仆中的一個。

陳鬱書沒有對它窮追不舍,任由它拍著翅膀倉皇而逃,陳鬱書抬起頭,他聽到樓上踢裏哐啷的噪音,許多的腳步聲在四處跑動,陳鬱書呢喃了一聲“遙遙”,立刻開始尋找樓梯。

他看了看手指上的黑色指環,剛剛被古宅掩藏起來,讓沈墨遙一時半會找不到他,現在他成功從房間裏脫身,應該要不了多久沈墨遙就會找過來。

陳鬱書大步往過道盡頭行去,盡頭處有一麵窗扇,左手邊就是溝通上下樓層的樓梯。

*

沈墨遙突然嗅見了陳鬱書的蹤跡,即便不要這兩枚情侶對戒,也並不妨礙他捕捉到陳鬱書異於整棟宅邸的體溫,他立刻衝下台階,三樓、二樓——一樓,快到了。

沈墨遙明顯感覺到樓梯盡頭處那股鮮活的、屬於陳鬱書的活人氣息,他狂跑起來,臉上有種鬆了口氣的表情,越是接近陳鬱書,他越是能聞見熟悉的味道,不管是陳鬱書身上的淡香還是那股戒煙未完全成功的煙絲味。

絕對是如假包換的陳鬱書。

沈墨遙在還剩五個台階的時候,一口氣蹦了下來,落地卻很輕盈,完全沒有滿處找人時發出的咚咚咚的腳步聲,生怕別人聽不見。

沈墨遙失而複得的心情難以形容,滿臉都是興高采烈,還有點委屈,難怪身體都輕盈了——鬼開心的時候,體重都會變輕。

沈墨遙站穩,聲音有點發抖:“阿書?在這嗎?”

沒人回答他。

沈墨遙蹙起眉,他正站在走廊盡頭大開的窗邊,一股冷風刮進來,把陳鬱書遺留的氣味全都刮散了,一點都不剩。

沈墨遙感覺不對勁。

“阿書?陳鬱書?”

沈墨遙左顧右盼,一個人影都沒有,他又弄丟了陳鬱書,他的焦慮感變得更加嚴重,沈墨遙看起來有點抓狂了,手足無措了一陣子,他攀住窗台朝外看去,還是一片濃霧。

沈墨遙深呼吸,強迫自己冷靜,思緒沉靜下來,便瞥到窗台上遺留的奇怪東西,沈墨遙伸手拿起——是幾根黑羽。

沈墨遙突然覺得格雷裹著黑風衣的樣子,就很像一隻巨型烏鴉,他伸出的枯枝一樣的手掌,和鳥爪沒多少區別。

大白天的,古堡外浸在濃霧中的樹林裏,竟傳來“嗷嗚”“嗷嗚”的嚎叫聲,是狼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