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說來慚愧!這已經是我第三次為霍妮的書寫序了,回顧自己以前的作品,不禁有些汗顏,有些地方沒講透,有些地方又寫得太深,沒有照顧讀者(李孟潮,2021a, 2021b)。這次正好有機會,讓我有足夠的篇幅,通過“章伴讀”來詳細分析霍妮這本書。

本文寫作目的,不是要讓普通讀者把霍妮的學說當作高考秘籍,一字一句地來理解,而忘記了我們學習霍妮也好,學習弗洛伊德也好,最終目的是回答心理治療三大問:這是什麽心理問題?為什麽會有這個心理問題?我們如何應對這個心理問題?

而在章伴讀部分,我會比較細致地討論霍妮的原文內容,總結霍妮每章講述的內容提要,以及這些理論對今天讀者的啟示意義。同時還會增加一些更專業的討論,因為本書本來就是為美國精神分析師而寫的,而在這本書的中國讀者中,應該也有不少人是心理谘詢師。

2. 什麽是內心的衝突?為什麽會有內心的衝突?

衝突,是指彼此對立、相互矛盾的兩股力量。精神分析之所以強調內心的衝突,是因為隻有當衝突的根源來自內心的時候,才適合用精神分析的方法解決。如今,內心的衝突在精神分析中可以分為四大類:本我衝突、超我衝突、自我衝突和自體-客體衝突[1]。隻要有人便有心理,有心理就有衝突,所以如果居然有人沒有心理衝突,此人要麽是神仙,要麽就是不再具有人性的一種古怪生物。

既然如此,治療人的內心衝突豈不是庸人自擾?

應該這麽說,如果一個人的治療目標是對心理衝突“清零”,那麽我們應該推薦他去“修仙”。心理治療對於衝突的治療策略是:識別衝突,分析衝突,理解衝突,平衡好衝突,與衝突共存。衝突就像我們人體內自然攜帶的各種細菌和病毒,它們是不可能也不應該被清零的,比如腸道菌群,如果被殺菌了,人們會出現很多嚴重的疾病。

我們也可以進一步詢問,人為什麽生下來就有衝突呢?

這個問題的答案是四個字——“二元對立”。看起來,人類天生具有一種追求二元對立的特性,容易把世界分為兩大塊,一塊為“我”,一塊為“別人”,再根據自己的情緒體驗,把別人劃分為“好人”和“壞人”兩大塊——甚至人類產生的語言係統都充滿了二元對立。二元對立產生了衝突,衝突又進一步引發二元對立。而二元對立,根據精神分析師推測,是一種被稱為“分裂”(splitting)的防禦機製引起的。

霍妮這本書的內容,如果用一句話總結,就是我們都使用了哪些防禦機製,來形成我們內心的衝突。

3. 如何處理衝突?從防禦到應對

防禦機製,相當於心靈的免疫係統。免疫係統過強或者過弱,都會引發心理疾病。正如醫療的原則就是調節好免疫係統,讓它允執厥中,在當代的心理治療中也是如此。治療師們會分為三個步驟來調節防禦機製,分別是“覺知防禦,分析防禦,用好防禦”。覺知防禦,是指自己能夠覺知到自己使用了哪些防禦機製,看到它們,命名它們,了解它們要防禦的是什麽樣的情緒、想法和需求。分析防禦,一是分析每個防禦的來龍去脈,這個防禦機製是怎麽形成的?從什麽時候開始使用的?它當時要防禦的是什麽樣的對象?二是分析每個防禦的現在,尤其是分析每個防禦現在是否仍然起效,現在為了讓它起效人們要付出的代價是什麽。

霍妮這本書細致地描述和分析了人格障礙者使用的各種防禦機製,尤其是理想化和外化這兩個防禦,非常有助於讀者覺知防禦和分析防禦。

防禦機製被覺知、被分析後,它就從無意識變成了意識化的心理機製,它的名稱就被稱為“應對方式”。曆代心理治療師發現和發明了數百種應對方式,這些應對方式的優化組合,形成了一個個心理治療流派。

病患和治療師的博弈就是防禦與應對的典型。舉個例子,某個來做心理谘詢的病患,他的目標卻變成了治療師本人,就像病人骨折了去看病,看到醫生之後,他不再關注自己骨頭疼不疼,而是關注這個醫生可不可靠,我憑什麽要相信他。這種權力爭奪,聽起來非常可笑,但在實際生活中卻是常見的,比如很多新婚夫妻,會在裝修婚房的時候大打出手,為了窗簾的顏色爭論不休,他們不是不愛對方了,而是這個時候,他們的控製情結被激活了。

一般來說,以馬斯洛的需要層次理論為基礎,人內心的衝突可以按照人生階段分為從嬰兒期到老年期的八個層次,每個層次有不同的需求,也有相對應的情結和防禦應對方式。當第一層次(自戀情結)和第二層次(控製情結)的衝突得到整合後,一個人已經很難符合人格障礙的診斷標準,即便符合,他也可以較快地自我療愈。這也是霍妮在本書中主要論述的衝突。當然,霍妮在她的其他著作中,也論述到了其他層次的衝突。比如說她和弗洛姆強調的社會文化對人的影響。有這方麵需要的讀者可以根據附錄的霍妮著作列表進一步深入了解,國內學者對於霍妮也有不少的研究。

4. 結語

霍妮寫作此書的時候是1945年,那一年日本戰敗投降,“二戰”這出悲劇正式落下帷幕,飽受折磨的人們內心的衝突稍有緩解。七十七年後的我們,仍然在春雨樓頭讀此書。霍妮那一代人的心理學,是戰爭時期的心理學。他們傷痕累累的靈魂,見識了殘忍,麵對了寒冷。在鋼鐵的胸膛中,理解了機器的鄉愁,經曆過物質的人生,掌握著動**的謠言,最終如霍妮所期望的,內而聚其精神,外而聚其名利(葛魯嘉、陳若莉,1999;郭永玉,1996)。

參考文獻

[1] 葛魯嘉、陳若莉. 文化困境與內心掙紮:霍妮的文化心理病理學. 武漢:湖北教育出版社,1999.

[2] 郭永玉. 霍妮的社會文化神經症理論及其曆史地位. 醫學與哲學(5), 1996, 259-261.

[3] 李孟潮. 死亡母親綜合征水平上的黑暗自性化. 見:《觀影療心:10位心理學家的電影療愈課》. 北京:中國致公出版社,2018.

[4] 李孟潮. 從母愛抱持到母嬰相互滋養. 見:[美]伯特·鮑威爾等著,劉劍簫、陳昉譯. 《依戀創傷的預防與修複——安全感圓環幹預》(The Circle of Security Intervention: Enhancing Attachment in Early Parent-Child Relationships). 北京:中國輕工業出版社,2019.

[5] 李孟潮. 霍妮、自戀、重男輕女——《我們時代的神經症人格》推薦序. 見:卡倫·霍尼著,李進林譯,《我們時代的神經症人格》. 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2021a.

[6] 李孟潮. 《我們內心的衝突》推薦序. 見:卡倫·霍尼著,張鰍元譯,《我們內心的衝突》. 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2021b.

[7] [美]大衛·薩夫著,李迎潮、聞錦玉譯,李孟潮審. 《性與家庭的客體關係觀點》(The Sexual Relationship: An Object Relations view of Sex and the Family),北京:世界圖書出版公司,2009.

[8] Blackman, J. S. 101 Defensese: How the Mind Shields Itself. New York: Brunner-Routledge, 2004.

[1] 所有在我們心中稱為“我的東西——我的本能欲望、我的真我和假我、我的理想和禁忌”,都是“自體”,與之相反,所有被稱為“你、他、她、它”的東西,都是“客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