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孟潮
在這一章,霍妮描述了對抗人傾向形成的人格特征。
這一類人格障礙者,在今天被稱為偏執型人格障礙、自戀型人格障礙和反社會人格障礙。
霍妮注意到,對抗者和屈從者經常相互吸引,經由投射性認同的作用緊密聯結,這一點如今已經得到證實,比如自戀型人格障礙者,往往和邊緣人格障礙者結為夫妻。德國治療師勒爾寫過一本書,名為《內心枷鎖》,其中就講到了這兩者的互相吸引。
前麵說到的討好型人格或者說討好綜合征的人們,不少都有偏執型人格障礙的父母。這些父母的有些言行,其實是誇大妄想、被害妄想的表現,但是孩子們並不知道自己的父母精神狀態不正常,就以父母誇大、扭曲的價值觀來要求自己無所不能、無比可愛。有一本講述偏執型人格障礙者的書叫《偏執狂:瘋子創造曆史》,或可參考。
我們可以看到,很多曆史人物或許都有偏執型人格障礙,比如希特勒,他甚至很有可能是以上三種人格障礙合一的典型代表。同樣,不少企業家也可能有偏執型人格,但他們的故事卻讓我們理解到,原來有些所謂的心理病態,比如“偏執+自戀+反社會”,卻是這個社會中一些人翻身和崛起的動力。
影視劇對偏執型人格障礙多有描寫,比如電影《教父》中的教父,就是典型的這種三合一人格障礙者。還有一部比較輕鬆的喜劇,叫作《老大靠邊閃》,講述了一個諷刺的故事:一個黑社會頭領去做心理治療,心理醫生治好了他,結果他反而喪失了“生存能力”。
第四章 對抗人
為了討論基本衝突的第二個方麵——“對抗人”的傾向,我們會像之前一樣,仔細觀察攻擊性傾向在內心占主導的那一類人。
就像屈從型人格者堅信他人都會“以禮待人”,又總為相反的證據所困惑,攻擊型人格者想當然地認為每個人都心懷敵意,並拒絕承認事實並非如此。在他看來,生活就是所有人相互鬥爭,笑到最後的都是最邪惡的人。偶爾,他會勉強承認一些例外,但還是有所保留。他的態度有時很明顯,但是更多的時候則隱藏在禮數周全、立場公正、配合積極的麵具下。這一“麵具”代表著一種馬基雅維利式的權宜之計。然而,其規律是,這一表現中有矯揉造作的成分,有真情實感的成分,還有神經症性需求的成分。他試圖讓別人相信自己是個好人,隻要沒人質疑他有權發號施令,那這種欲望裏便可能有真誠的善意。其中可能有對情感和讚許的神經症性需求,服務於攻擊性目標。對屈從型人格者而言,他不需要這種“麵具”,反正他的價值觀都與社會或基督教認可的價值觀吻合。
要認識到攻擊型人格的需求與屈從型人格的需求一樣具有強迫性,我們必須明白兩者的需求都是由基本焦慮引發的。我們必須強調這一點,因為恐懼的成分在後者中顯而易見,而我們現在討論的這種人卻從不承認或者表現出恐懼。在他內心,一切都被調動起來,以圖保持強硬、變得強硬,或者至少表現得強硬。
他的需求源自他的這種感受:整個世界就是鬥獸場,以達爾文主義理解,強者消滅弱者,適者生存。什麽最有利於生存,很大程度上取決於這個人所處的文明。但是任何例子裏,最高法則都是冷酷地追逐自身的利益。因此,他的首要需求就是控製他人。控製他人的手段千變萬化,數不勝數,可以光明正大地運用權力,也可以刻意關心,施惠於人,並暗中操縱。有的人可能更喜歡做幕後黑手,操縱時他可能主要靠頭腦,這意味著他相信有推理或遠見,便可掌控一切。他特有的控製形式部分取決於他的天賦。一定程度上,其手段代表著他內心各種衝突傾向的結合體。例如,如果他還傾向於疏遠人,那他就會盡量避免直接支配他人,因為這會讓他與別人聯係過於緊密;如果他內心還潛藏著對情感的需求,那他也會更喜歡間接手段;如果他希望在幕後操縱,這就意味著他有施虐傾向,因為這意味著利用他人實現自己的目標。[16]
自然,他還渴望出人頭地、獲得成功、享有特權,或者獲得任何形式的認可。這方麵的努力,一定程度上是為了追求權力,因為在一個充滿競爭的社會中,成功和特權都能帶來權力。此外,這些努力依靠外部肯定、他人讚美,以及高高在上的實際地位,還讓他主觀上感覺自己實力強大。這時,他就像屈從型人格者一樣,關注的重點在自身之外,唯一的區別在於渴望從外界獲得的肯定不同。事實上,這兩種肯定都一樣徒勞無功。有時人們會困惑,為什麽成功並沒有減少他們的不安,這時,他們不僅表現出對心理學的無知,更顯示出在庸人眼裏,成功和特權是何等重要。
這種人的內心,利用他人、以智取勝、為己所用的需求往往非常強烈。看待任何局麵或者關係,他的出發點都是“這對我有什麽好處?”——是否與財富、特權、圈子或思想搭得上邊。他有意識或者半有意識地確信人人都如此行事,所以關鍵在於如何比別人更高效。這種人養成的品格幾乎與屈從型人格者的截然相反。他強硬、難纏,或者故作此態。他認為自己或他人的一切情感都是“矯情”。對他而言,愛無足輕重。不是說他從不戀愛,也並非從無情事,或永不結婚,但是這種人的首要考慮是自己的伴侶要值得攀附,伴侶的個人魅力、社會特權或者財富,足以助自己一臂之力。他覺得自己完全不必體貼別人:“我管他們幹什麽,讓他們管好自己。”有個古老的道德困境故事是這樣的:筏子上有兩個人,隻有一個能活下來。麵對這種問題,這類人會說他理所當然要保證自己毫發無傷,否則便是既愚蠢又虛偽。他厭惡承認自己有任何的恐懼,並且會采取極端的手段加以控製。例如:即使害怕入室的竊賊,他也會強迫自己待在空****的屋子裏;他會硬撐著騎馬,直到自己克服了對馬的恐懼;他會故意穿過明知有蛇的沼澤,逼著自己不再怕蛇。
屈從型人格者慣於討好,而攻擊型人格者則全力以赴要做個優秀的鬥士。在爭執中他投入而警惕,大費周章地挑起爭鬥,以證明自己是正確的。若是他被逼到牆角,一場爭鬥在所難免,那他可能就進入了最佳狀態。與屈從型人格者害怕獲勝相反,攻擊型人格者害怕失敗,無可否認地渴望勝利。他時刻準備著指責他人,就像屈從型人格者隨時準備著自責一樣。兩種人格都毫不思考過錯的責任到底在何處。屈從型人格者認錯時,認為自己其實沒有錯,隻是受內心驅使去討好別人而已。與此相似,攻擊型的人也覺得對方未必有錯,他隻是強調自己是對的,因為他需要這種自我認可的立場,就像軍隊需要有安全的立足點才能發起進攻一樣。在他看來,若非形勢所迫別無選擇,那麽認錯就是暴露弱點、不可寬恕,甚至顯得自己是個徹頭徹尾的大傻瓜。
與其“對抗心懷惡意的全世界”的心態相一致,這類人心中形成了一種強烈的現實主義傾向,即他們認定的那種“現實主義”。他絕不會天真到忽視他人表露出的誌向、貪婪、無知或是任何可能阻礙他達到目的的跡象。在競爭性的文明中,這些特質比真誠的謙遜常見得多,因此他覺得自己可以理直氣壯地以現實主義者自居。實際上,他當然也隻是片麵的,就像屈從型人格一樣。他的現實主義的另一麵便是強調計劃和遠見。就像任何優秀的戰略家一樣,他時刻仔細掂量自己的勝算,計算對手的實力,防備可能的陷阱。
受內心驅動,這類人總在捍衛自己最強大、最精明、最受人追捧的形象,所以他努力提高效率、增長才智,這對他樹立上述自我形象必不可少。他把熱情和才智投入工作中,這可能讓他成為受人尊敬的員工,或者讓他自己的創業取得成功。他給人留下對工作專心致誌的印象,但一定意義上說,這一印象會誤導人,因為對他而言,工作隻是實現目標的一種手段。他不愛所做之事,實際上也從中得不到樂趣——這與其從生活中排除情感的努力相一致。扼殺一切感受是一把“雙刃劍”。一方麵,從追求成功的角度看,這毫無疑問頗有裨益:他能像上了油的機器一樣運作,不知疲倦地產出勞動成果,使之帶給他權力和地位。而他的感受很可能會妨礙他。可以想象,這些感受會引導他選擇一係列工作,這些工作不再那麽依賴抓住機遇來獲利;他可能會避免使用以前讓他獲得成功的慣用手段;可能會放鬆手頭的工作,轉而享受自然或藝術之美,或者不再隻結交對他有用之人,而是更多地和朋友們在一起。另一方麵,他壓抑自己的感受,導致情感匱乏,這多少會影響到他的工作質量,必然使其缺乏創造力。
攻擊型人格者看起來像一個精細而肆無忌憚的人。他強調自己的意願,發號施令,怒形於色,強詞奪理。但實際上他內心的條條框框一點不比屈從型人格者少。他特有的禁忌並不會當即為人所知,這很大程度上與文明無關。這些禁忌主要在情感領域,影響著他在交友、戀愛、產生喜愛之情、換位思考、應付不感興趣的娛樂等方麵的能力,他認定最後一種純屬浪費時間。
他自認為強大、誠實而且現實,從他的角度看,這些都對。根據他自己的標準,他的自我評價非常嚴謹,因為在他看來無情便是強大,不照顧他人感受便是誠實,冷酷地追逐自己的目標便是現實。他對誠實的態度部分源於他精明地揭穿了當代人的虛偽麵目,事業心、慈悲心等諸如此類在他看來都是惺惺作態,對他而言,要想揭露社會意識通常的真實麵目,也並非難事。他的價值體係是圍繞著叢林法則建立的,強權即真理。至於人道主義、慈悲心,少來這套。而“人都是狼”(Homo homini lupus.)這樣的價值觀,與我們熟知的納粹思想沒有太大區別。
在攻擊性傾向中有這樣的主觀邏輯,既拒絕真正的同情和友善,也拒絕虛情假意的好感,如屈從和討好。然而,要說這種人分不清這兩種情感,那就錯了。如果遇到一個實力強勁而又真誠友善的人,他完全能夠發現並尊重這個人。關鍵在於,他認為在這方麵分得太清不符合自己的利益。在求生存的戰鬥中,兩種態度在他看來都是缺陷。
然而,為何他拒絕人間的柔情而選擇這種暴力呢?為何他看到別人含情脈脈的舉動便會覺得惡心?為何他嗤之以鼻,隻因別人表示同情時他覺得不合時宜?他的舉止就像一個人從自家門口趕走乞丐,理由是乞丐讓他心碎。他確實會對乞丐咄咄逼人,他會以極為誇張的脾氣拒絕最微不足道的請求。這是他的典型反應,在分析中,隨著他的攻擊性變得更為活躍,這種反應便十分常見。實際上,他對別人的“柔情”五味雜陳。誠然,他鄙視別人的這種態度,但他也歡迎這種態度,因為這讓他能更自在地追求自己的目標。否則為何他又常常覺得被屈從型人格的人吸引,就像屈從型人格的人也常被他吸引一樣?他反應極端的原因就在於他需要與自己內心的柔情做鬥爭。尼采很好地解釋了這種動力,他說他的超人會將任何形式的同情視為第五縱隊,即堡壘內部的敵人。對這類人而言,“柔情”不隻意味著真情實感、憐憫等,還意味著屈從型人格者的需求、感受以及標準中暗示的一切。例如,在乞丐的例子中,他可能是真的起了惻隱之心,想要按照請求去做,有一種應該助人為樂的感覺。但他更大的需求是推開這一切,於是他不但拒絕了請求,還會辱罵乞丐。
要將背道而馳的驅動力整合起來,屈從型人格者寄希望於愛,而攻擊型人格者則尋求認同。得到認同不但意味著他自己能得到肯定,而且更誘人的是別人就會喜歡他,他也就能反過來喜歡別人。得到認同看起來能夠解決他內心的衝突,於是這就成了他死命想抓住的救命稻草。
這類人的掙紮在內在邏輯原則上與屈從型人格所表現出來的類似,因此,隻要簡單指出即可。對攻擊型人格者而言,任何同情之感、善待之責、屈從之心,都與他已經建立的整個生活結構格格不入,會動搖他人生的基石。更重要的是,隨著這些對立傾向浮出水麵,他將不得不麵對自己的基本衝突,從而毀掉他精心構建的框架——統一的整體。結果,對溫和傾向的壓抑鞏固了攻擊性傾向,使後者更具強迫性。
如果已經討論過的兩種人格現在已經給我們留下了栩栩如生的印象,我們就會發現他們代表著兩個極端——甲之蜜糖,乙之砒霜。一個想討所有人的喜歡,另一個把所有人都當作潛在的敵人。一個不惜代價地避免衝突,另一個則將鬥爭視為天性。一個抓住恐懼和無助不放,另一個則想將二者逐出門外。一個不管神經症症狀多嚴重,都追求人道理想;另一個則崇拜叢林法則。但無論如何,這兩種類型都不是患者自由選擇的;相反,它們都具有強迫性,缺乏靈活性,取決於內心需求。兩者之間沒有妥協的餘地。
現在我們已經準備好進入各種人格類型介紹的下一步工作,我們之前的討論也正是為此而展開的。我們探索了基本衝突涉及的內容,並看到了它在兩種類型中作為主導性傾向的兩個側麵。現在我們的工作就是描繪出一個人的內心,在他心中這兩套截然相反的心態和價值觀體係同時起作用。被兩個截然相反的驅動力驅使著的人是否還能正常行動,難道這一點還不清楚嗎?事實就是他的內心會分裂,任何力量都再難讓他有所行動。正是這個人為消滅其中一種心態所作的努力,讓他成為我們討論過的兩類人之一,這是他努力避免衝突的一種嚐試。
在這種情況下,榮格關於片麵性發展的說法就顯得完全不妥,那最多隻是形式上正確的說法。但既然這是建立在對驅動力的誤解上,那麽其含義也就錯了。榮格從片麵性出發,接著說在治療過程中患者必須接受幫助,去接納自己的對立麵,那我們要問:怎麽可能呢?患者無法接受,隻能認知。如果榮格指望以此讓患者具有完整的人格,我們的回答是:對於最終的整合而言,這一步當然很有必要,但就其本身而言,它隻意味著直麵自己以往一直回避的衝突。榮格未能準確評價的是神經症性傾向的強迫性本質。在親近人與對抗人之間,其區別不是簡單的弱與強——或者,如榮格所言,女性氣質與男性氣質。我們都有屈從與攻擊的潛力。如果一個人不被強迫驅使,而又足夠努力,那麽他能夠實現一定程度的整合。如果兩種模式都是神經症性的,那就都對我們的成長有害。兩種不利因素組合起來,並不能構成一個有利的整體,兩個水火不相容的因素也無法構成一個和諧的個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