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聯覺者的自白
這是我自己的親身經曆。從我記事的時候開始,就有一種奇怪的感覺纏繞著我。在我的眼中,數字2是草綠色的,8是橙黃色的;字母A是深藍色的,P是紫紅色的;漢字“漢”是紅色的,“張”又是綠色的;我喜歡星期六的紅色,討厭十月的黑色;小汽車的喇叭聲是亮紅色,音符La是金黃色;有時聽到一段音樂,那是紅綠黃白相間的彩色。
起初我沒有注意到這種感受有什麽特別,以為身邊每個人都會有類似的感覺。做課程表時我總喜歡用水彩筆寫,因為這樣可以用我感知中的顏色來表示對應的文字。
直到有一次,我忽然問了母親一個問題:“媽媽,為什麽2是綠色的,而5是天藍色的呢?”可以想象當時我母親的反應,她當然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這樣一個“奇葩”的問題,她應該以為我在說某種專屬於兒童的混亂語言吧。
後來,我又問了同學和朋友類似的問題。“神經病”“幻覺”“臆想”“瞎說”,這是他們聽到這個問題之後的評價。直到這時,我才隱約意識到,自己對文字和聲音的色彩感知似乎有些特別。有時這種特別甚至會讓我覺得自卑,因為我和其他的同學不一樣。身邊也有一些熱心的、有探索精神的朋友試著幫我分析原因。他們會問:“你小時候家裏是不是掛著一些帶有顏色的學習卡片?”“你的嬰兒**是不是貼著彩色的塑料字母呢?”也有很多朋友好奇地問我,他們的名字是什麽顏色的。通常我給出的答案都無法令他們滿意,因為我給他們的顏色組合都不太好看。
不過朋友這樣的分析並非沒有道理,或許是剛接觸文字時的一些特殊因素導致了這種情況。但我向家人反複求證,似乎在我小時候家裏並沒有類似的物件。
就這樣,我帶著這個隱隱的困擾過了二十幾年。
一個很偶然的機會,我看到了一篇科普文章,認識了一個術語——“聯覺”。我才意識到,在這個世界上,和我有類似情況的人還有很多。而我們這一類人還有一個酷酷的名字,叫作“聯覺人”。
普通人也會有“聯覺”
想象一下這樣的場景:下雨的夜晚,屋子裏播放著淒婉的音樂,給人帶來憂傷的感覺。這是普通人都會有的體驗,但很少有人能明確指出憂傷來自哪個音符、這種憂傷究竟是看到的還是聽到的。人的各種感覺係統的信息來源和運行機製都不盡相同,可它們卻並非完全獨立工作,感覺信息在大腦中被分別處理的時候可能會相互作用。因此,在前麵提到的場景中,我們得到了一個不可分割的“憂傷”的感覺。
不同感覺係統相互影響,最典型的例子是嗅覺與味覺的合作。當我們捏住鼻子,通過舌頭來判斷食物的種類時,成功率不會太高,即使像巧克力這樣常見的食品也很難識別。
感覺係統相互影響還與時間順序有關,前一種感覺信息的處理結果可能會影響後一種的處理。比方說,注視著身體的某個部分,可能會提高這部分皮膚的觸覺敏感度,所以打針的時候醫生會叫我們往別處看。
不同感覺之間的信息交流是必要的,但有些時候會出現異常。比如,白紙黑字的“2”給我帶來了綠色的感覺,而有的人一聽到莫紮特的音樂就會體驗到奶油的味道,或者腦海中閃現出快速流動的“色彩斑斕的波紋”——類似一些播放軟件自帶的音頻視覺特效。這種情況在學術上就稱為“聯覺”。
“聯覺”和“共感覺”
早在1690年,就有關於“一個人感到喇叭發出的聲音是猩紅色”的文字記錄。19世紀末,這種異常生理現象得到了廣泛研究,但隨後不久便被認為是一種幻覺而遭到冷落。直到20世紀80年代,這種現象才重新引起研究者的興趣,並以“synaesthesia(聯覺)”的字樣頻繁出現在學術論文中。
英文synaesthesia由分別代表“聯合”和“知覺”的兩個希臘單詞結合而成,中文通常翻譯成“聯覺”或“共感覺”。顧名思義,所謂聯覺,就是某種感覺刺激在引起相應感知的同時,還會引發另一種感知,而這種能夠帶來額外感知的刺激卻從未出現。
有研究說,聯覺能力在聯覺者的童年時期就已經具備,並且通常伴隨終身。的確,直到現在我的那些伴隨文字和聲音而來的感覺依然非常強烈。這種伴隨終身的感覺往往讓很多聯覺者不知道自己的感受不正常,認為別人也應該如此。《洛麗塔》的作者納博科夫就是一位聯覺人,他經常會跟母親爭執字母b是黃褐色還是橘紅色、t是淡黃綠色還是淺藍色。很顯然,他母親也是一個聯覺人。
彩虹般的電話號碼
聯覺的發生是自動的,無法刻意生成,也無法人為抑製。這一點可以由專門給聯覺人製造麻煩的實驗證明。我看到字母A會感知到深藍色,但如果看一個紅色的A,我需要很努力才能說服自己看到的這個字母“A”是紅色的。有研究表明,在這種情況下,聯覺人判定字母真實色彩的時間要比普通人更長一些,因此這個方法也通常被用來驗明實驗參與者是否是真正的“聯覺人”。
產生聯覺的刺激和得到的聯覺感知之間具有固定關聯。我無論何時看到“sky”這個單詞都會感到它是黃色的,另一位聯覺者無論什麽時候聽到小提琴拉奏出的C大調,都會嚐到冰淇淋的味道。這有別於普通人看到特定詞語觸發記憶產生的聯想。正常人看到“天空”這個詞,會聯想到天空真實的顏色,比如說藍色。此外,對聯覺者來說,聯覺感知與正常感知會同時出現——當我看到白紙黑字寫著“星期三”,黃色的感覺和“星期三”這三個字的黑色字樣會同時浮現在我的腦海中。
有人問過我,那些白底黑字的書或文章在我眼中是五顏六色、色彩斑斕的嗎?事實並非如此。在我眼前的文字依然是黑色,但每個字符又分明帶有某種顏色,仿佛文字上蒙著一層淡淡的半透明彩色圖層。不過,當我試著回憶一段文章、一串數字、一個英文單詞時,腦海中的字符卻帶有無比鮮明的色彩感。我還清楚記得小時候家裏的電話號碼,它帶有彩虹般的順序,紅色開頭,紫色結尾,隻是顛倒了黃色和綠色的順序。當我記憶一個英文單詞的時候,它的首字母顏色會影響整個單詞的顏色,比如YELLOW,由於Y是藍黑色,所以即使L是檸檬黃,整個字母看起來依然是藍色的。
“看”到顏色本身投射在實體之外
目前,判斷聯覺的正式方法還沒有確定,一位引領聯覺研究的醫生提出了一些指標。雖然不是所有人都同意這些標準,但可以當作判斷聯覺的起始點。根據這些指標,聯覺感知有以下五個特征:
(1)不自主。不用刻意去想那種感覺,聯覺是自然發生的。比如,我看到“原來是這樣”的“原”字,不需要去想就分明能夠感覺到它是深黃色。
(2)實體投射。聯覺並非想象,而是真的“看”到顏色本身投射在實體之外。
(3)持久而穩定。對於同一個對象的聯覺感知,每次都是相同的。比如,我感到的6一定是紅色,9一定是紫色,從來沒有發生過改變。
(4)難忘。聯覺的第二衍生感知比第一感知更容易記憶。比如將“蘿拉”這個名字和紫色聯覺在一起的人,會記得這個名字是紫色的,而不一定記得住“蘿拉”這個名字。我經常會搞混“周”和“楊”這兩個姓氏,因為兩者顏色非常接近。我早已忘記了少年時某位朋友的名字,但依然清晰記得他的名字由藍色和綠色組成。
(5)情緒。聯覺的感知或許會引起情緒反應。還是以我自己為例,我有時就會因為不喜歡某家餐廳名字的配色,而不願意前往。
任何兩個聯覺者的聯覺模式都不會完全相同
並非所有聯覺者都擁有“看到字形觸發顏色的感知”。從理論上講,聯覺可以發生在任意兩種或兩種以上的感覺之間。最常見的是視覺係統內的聯覺,比如字形觸發顏色,字形可以包括數字、字母、單詞、漢字等。最常見的跨感覺係統的聯覺通常是由聲音產生顏色和味道。我也擁有這種聯覺,我母親的聲音始終是棕黃色的,我自己的聲音通常是淺紅色。在聯覺的分類上,這兩種情況都屬於較為常見的“視聽類聯覺”,即“字形→顏色”聯覺和“聲音→顏色”聯覺。
我還有一種“空間順序聯覺”,這是在我知道“聯覺”這個詞並查閱了大量和聯覺有關的資料之後才意識到的。空間順序聯覺,就是一年裏的月份或一周的日子,在我腦海中有對應的精確的空間位置——1980年要比1990年更“遠”,三月在我的左前方,六月在上方偏左,十月在右下方。
還有一些聯覺者會因為字形、顏色等事物產生味覺關聯,有的人看到粉紅色就想到了鐵鏽的味道。還有一種聯覺就比較麻煩了,叫作“鏡觸控聯覺”,這類人看到電影情節中諸如刀傷、槍傷的畫麵,會有十分真實的疼痛感。我知道一個非常極端的例子,一個擁有這類聯覺的人在切雞爪的時候,手疼得把刀丟到地上。幾乎所有感覺的組合都有可能發生在聯覺上,也有一些人的聯覺牽涉到三種或更多感覺,但這樣的人很少。
在所有聯覺感知中,顏色的出鏡率最高。此外,聯覺還是單向的,到目前為止沒有發現例外。數字6和汽車喇叭聲讓我看到紅色,但看到紅色,我的耳邊並不會響起汽車喇叭聲,也不會看到數字“6”這個形狀。
聯覺還有一個有趣的特點,就是任何兩個聯覺者的聯覺模式都不會完全相同。有幾十位網友參與了一個數字與顏色聯覺對應的統計,沒有兩個人的顏色對應是完全一致的。換句話說,一個聯覺人可能認為“9”是藍色的,而另一個聯覺人會把“9”看成是橘黃色。
我們如何感知我們的世界
知道自己是聯覺者之後,我也非常好奇,“聯覺”這種神經科學上的現象到底有什麽意義呢?聯覺畢竟是一種異常的感知,也引發了研究者對其背後神經機製的濃厚興趣。
很多研究者對聯覺有興趣,認為它或許能解開一些人類知覺的原理。在研究知覺領域,最大的謎團叫作“係統問題”,沒有人知道我們是如何將所有的信息整合成一個完整的認知。當你看著花的時候,會看到顏色、形狀,聞到香味,還能夠摸到它的質感,而你的大腦在此時會試圖將這些信息統合成一個花的概念。研究聯覺,或許可以幫助我們了解“我們是如何感知我們的世界”。
草莓味或醋味的《貝多芬命運交響曲》
究竟是什麽原因導致了這種聯覺現象呢?最容易想到的解釋是:在處理不同感覺信息的通路間存在著異常的神經聯結。比如,當我看到“星期三”這個詞的時候,視覺係統內專門負責處理形狀信息的細胞會做出反應,但此時卻又通過了某些異常的神經元之間的聯結,使本應隻處理深黃色信息的細胞同時興奮起來,結果深黃色的“星期三”便躍然紙上。舉一個通俗一點的例子:一個開關本來隻應打開客廳的燈,但是因為布線的時候與開關多連了一根線,導致開燈的同時,家裏的電風扇也被打開了。同樣的道理,聽覺係統和味覺係統間的異常聯結,帶來了草莓味或醋味的《貝多芬命運交響曲》。
大家可能覺得,是不是那些額外生長出來的神經元聯結引發了聯覺呢?其實剛好相反,是那些本應該消失的神經聯結沒有消失才產生了聯覺。一些研究者相信,每個人在嬰兒時期都存在某種形式的聯覺,因為大腦在早期發育過程中不是生成新的神經,而是將某些不必要、或用處不大的聯結“砍”掉,以便讓大腦的運作更經濟、更高效。從某種程度上說,我們每個人都曾經是聯覺人。當我們還是嬰兒的時候,媽媽的聲音帶有甜甜的色彩和溫暖的香氣,隻是大部分人已經遺忘了這段經曆。而由於某種原因,聯覺人腦中的一些多餘聯結被保留了下來,令聯覺人能夠體驗到隻屬於自己的那份獨特感受。
可能與X染色體相關
我父母並非是聯覺者,但是有很多一家都是聯覺人的例子,有的甚至各擅其長。比如,媽媽看見數字感受到顏色,兒子聽到聲音感受到味道。研究者由此推測,聯覺可能和遺傳有關,當然也受後天環境的製約和影響。
有數據顯示,聯覺人的男女比例大概是1∶5,因此聯覺很可能是與X染色體相關的某種遺傳特性。另外,聯覺人中左撇子的比例較一般人要多。同時要強調的是,聯覺不是一種疾病,或者說,它並不是由於某種生理上的缺陷和障礙而導致的。
世界上到底有多少“聯覺人”呢?
1883年對聯覺的首次估算結果顯示,大約每20人中就有一個是聯覺人。到了20世紀80年代,看法就很悲觀了,最誇張的一個數字是25萬人當中可能才有一個聯覺人。1996年,聯覺研究學者拜倫·科恩和他的同事得出的結論是,至少2000人中就有一個聯覺者。而最近一次大規模調查顯示,可能每30個人中就有一人至少擁有一種聯覺經驗,隻是大部分人沒有意識到自己如此與眾不同。
當然,聯覺者的比例是否真的如此之高,還有待進一步證實。我自己也調查了身邊的朋友。到目前為止,我身邊沒有發現和我一樣的聯覺者。我想對這本書的讀者做一個調查,如果你剛好也有和我類似的經曆,或者有其他類似於聯覺的感受,歡迎到“叨科學”公眾號、百度貼吧、我的個人微博聯係我,真心希望能和更多像我一樣的聯覺者好好交流。
如果你覺得你自己並不符合聯覺人的條件,那也可以測一測你身邊的人。教大家一個非常簡單的測試方法:以三秒鍾一個的速度隨機讀一串0~9之間的數字,比如7,9,4,0,3,8,2,5,1,6。在每個數字讀完後,要求對方寫下這些數字及其對應的顏色,收集這些答案為“答案一”;然後,隔幾個星期再重複一次這個實驗,改變數字的順序,比如換成3,6,5,9,4,1,7,0,5,2,8,收集這些答案為“答案二”。這時,你就可以比較答案一和答案二,一個有聯覺的人在答案一及答案二中數字及顏色的配對應該是全部相同的。如果你發現了身邊有這樣的朋友,也真心希望你能夠把這篇文章推薦給他,因為他極有可能就是一個聯覺人,並且很可能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與眾不同。
最後,我想和大家分享一首詩,來自早期象征主義詩歌的代表人物、19世紀法國著名詩人蘭波的一首十四行詩,名字就叫作《元音》。
元音們,
有一天我要泄露你們隱秘的起源:
A,蒼蠅身上的毛茸茸的黑背心,
圍著惡臭嗡嗡旋轉,陰暗的海灣;
E,霧氣和帳幕的純真,冰川的傲峰,
白的帝王,繁星似的小白花在微顫;
I,殷紅的吐出的血,美麗的朱唇邊,
在怒火中或懺悔的醉態中的笑容;
U,碧海的周期和神秘的振幅,
布滿牲畜的牧場的和平,那煉金術
刻在勤奮的額上皺紋中的和平;
O,至上的號角,充滿奇異刺耳的音波,
天體和天使們穿越其間的靜默:
噢,奧美加,她明亮的紫色的眼睛!
聯覺並不總是帶來煩惱或毫無用處。因為每個數字都代表一種顏色,所以我很容易就能記住電話號碼。由於具有空間聯覺,再加上代表時間概念的數字本身是有顏色的,我也非常容易記住一些特殊的日子,所以我通常不會忘記朋友的生日,高中時的曆史成績也的確非常突出。
有研究表明,聯覺者往往擁有更好的空間記憶能力和創造力,而這些天分在文學、藝術領域最有用武之地。有一些研究者推測,很多創造出驚人作品的作家、畫家所描繪出來的意境,可能並不是憑空想象,或許他們正是聯覺人。物理學家費曼、作曲家李斯特,均在聯覺名人榜上占有一席之地。也有人推測,中國的著名作家朱自清可能也是聯覺人。大家仔細回憶他的經典散文,是不是其中也有一些奇怪的聯覺特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