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遇見一個男孩,他和我一樣,身上背著一個重重的殼。

世人都罵我們罪孽深重,而我渴望,做彼此的朝陽,點亮星星。

要知道,殼下的人生很濕冷,也很沉重。

18

“您好,您叫的東西到了。”

林夕落彎腰進門,半跪著把客人點上的東西擺上桌,又調好電視,音樂調到最佳效果。“您慢用。”她便端著盤子出去,去忙碌下一個包廂。不過一個月,她從什麽都不懂的村姑,變成熟練的KTV服務生,穿著製服,化著淡妝,臉上帶著得體的笑容。

如果是林爸爸看到現在的女兒,一定不敢相信,也絕不會讓她做這種工作。

在鄉下人眼裏,KTV從來不是什麽正經地方。可除了這種沒有門檻的工作,她能做什麽,一個隻有高中學曆的農村女孩,身無分文,沒有任何社會經驗。從車站走出來,望著外麵來來往往的車流人流,林夕落愣住了,這裏沒有小村莊的悠閑安逸,隻有汽車、人,還有巨大的廣告牌,這是一座真真正正的鋼鐵森林。

林夕落在車站的小廣告上找到這份工作,她得先活下去,才能找鹿鹿。

王胖子說鹿鹿上了Z城的車,他可能就在這裏。雖然很渺茫,但林夕落還是來了,她要找到鹿鹿,如果這裏找不到,她到下個城市,中國很大,可也就這麽大,哪怕窮盡一生,她也要找到鹿鹿。

林夕落走得飛快,她要適應城市的節奏,快,再快一點。

剛開始幾天,高跟鞋磨得她腳起泡,每走一步都疼得厲害,現在她已經能端著盤子,走得又穩又快。這裏工作並不輕鬆,遇見客人要彎腰問好,上東西要半跪,不過最煩人的就是醉酒的客人,有時候還會動手動腳。

林夕落吃了幾次虧,也學乖了,懂得看到不對勁要趕緊退,可總有躲不掉的時候。

“怎麽?不給我麵子,這杯酒今天不喝光就不讓你走!”

一身酒氣的中年男人跌跌撞撞撲過來,拿著酒就要往她嘴裏灌。

“先生,我真的不會喝酒。”林夕落不斷往後退,可男人還是死追不放,肥胖的手更是伸過來,拉著她往懷裏帶。

“別給臉不要臉,老子看上你是你福氣!”

男人大罵,摟得更緊,肢體的接觸,讓林夕落一陣惡心,她想也沒想用力咬下去。

男人吃疼,抓著她的頭發推了出去:“還敢咬我?就一個端茶倒水的小婊子!”

林夕落被一推,被推到另一間包廂的門上,撞得眼冒金星,包廂門也開了。

KTV的包廂哪間不是放著震耳欲聾的音樂,吵吵鬧鬧,可這諾大的包廂,除了音樂,空****的,就沙發上坐著一個人,上麵擺著一個大大的蛋糕,也不開燈,電視的光把那人的臉照得一明一暗。

黑暗中,隻看到那人輪廓分明的側臉,聽到動靜,他轉過頭,看不清楚相貌,眼睛仿若同黑暗融為一體,就這麽淡淡地掃過來。林夕落莫名地打了個寒戰,他在看人,卻好像沒人能看進他眼裏。

醉酒的男人還在鬧,一腳踹向跌倒的林夕落:“賤人,敢咬我,弄死你!”

林夕落本能地用手抱住頭,預料中的疼痛沒有落下來,隻聽到一聲巨響,中年男人像攤肉泥般倒下去,頭上破了個血洞汩汩地流,身邊碎了一個啤酒瓶,**濺得到處都是,誰也沒看清他的動作,啤酒瓶已砸中醉漢。

那人仍在沙發上,還切了塊蛋糕坐著吃,好像剛才的事和他沒任何關係。

“打我兄弟!”醉酒男人的朋友要衝進來。

林夕落眼疾手快地關上包廂的門,反鎖住,任是外麵的人怎麽叫囂都不開門。那幫醉鬼真的喝多了,把門敲得不斷震動,虧這裏是VIP包廂,隔音效果還好。林夕落走上去,感激道:“真是謝謝你。”

圍觀的人這麽多,也有同事,卻沒人敢上前幫忙,隻有他。

那人沒答話,就抬頭看了她一眼,林夕落一愣,心微微顫抖,這個人——

長得和鹿鹿一樣好看,甚至更俊美,十八九歲,穿著一身黑,襯得全身皮膚白得近乎透明,五官渾然天成,眉目如畫般俊秀,卻帶著病態的頹廢。頭發偏長,遮住大半神情,低垂著眼瞼,靜靜地坐在那兒,清清冷冷的。

林夕落看著他,仿佛看到另一個林鹿鹿。他們長得有點像,氣質像,都是病孩子的氣質,這個世界永遠與我無關,可又是不同的,鹿鹿永遠是溫和善良的,而他,像遊戲人間的惡魔,仿佛活著就是笑話。

“姐姐!”林夕落隱隱仿佛聽到鹿鹿的叫聲,親昵討好。

眼一酸,她轉過頭,幾乎是局促不安地開口:“要報警嗎?”

他還是不說話,拿刀切蛋糕,握著刀叉的手指修長如玉,指節分明。

這雙手真適合彈鋼琴,林夕落這樣想,一塊蛋糕遞到她麵前,他抬頭看了她一眼。林夕落幾乎是受寵若驚地接過蛋糕,古怪的氣氛,卻莫名地和諧。兩人吃著蛋糕,包廂裏循環著生日歌,祝你生日快樂,祝你天天快樂,祝你永遠快樂……

不知為何,這個曲調,林夕落越聽越悲涼,連蛋糕也食不知味。

對她來說,快樂大概是這世界上最奢侈的東西。

生日歌循環了幾遍,那人終於把蛋糕吃完,抬頭看她,輕聲問:“他這樣罵你,你生氣嗎?”

林夕落不明所以,愣愣地望著他,她當然生氣,可是生氣又得怎樣。

那人看著她發呆,嘴角挑了下,綻放出很淺很淺的笑容,迷人又略帶邪氣。

他微微傾身,黑曜石般的眼睛直直地盯著她,很溫柔地問:“那我去幫你出氣,好不好?”

說罷,也沒等林夕落回答,他拿起一瓶酒,走到門口。

“喂——”林夕落的驚呼被門打開後震耳欲聾的音樂聲淹沒了,她看到他神情一瞬間變了,冷漠又無所謂,狠狠地把酒瓶砸到最先衝上來的男人頭上,又一腳踹出去。

林夕落嚇傻了,她從來沒見過人打架,這幾乎是鬥毆。

她見過最大的口角不過是人家上門來討債,爸媽卑微地低著頭,討好地笑。從小到大,她受到的教育是,就算被欺負了,也得忍著,從沒有像這樣,被人罵了要打回去。她很害怕,又覺得要幫忙,那人又一腳踹開近身的人,還回頭對她笑了下。

“別過來,一旁看著就好了。”

嗓音輕柔,笑容肆意,配上他俊美的臉,竟異常吸引人,像極了墮落人間的天使。

警察過來時,KTV已經被砸得差不多。為首的是個把警服當風衣穿的男人,朗目疏眉,長得極好,正氣中又帶著幾分痞味。他風風火火過來,一見到那人,就拉過去,左看右看,確定沒什麽大礙,才鬆了口氣,又破口大罵,一臉氣敗極壞。

“你就不能安生一點,給我少惹事!”

那人一臉無謂,反而笑了,很是天真無辜:“哥,今天我生日,還沒人跟我說生日快樂。”

警察愣了下,似乎滿腔的怒火被熄滅。那人歪著頭,還似笑非笑地看著他,警察很無奈,說了句:“生日快樂。”

那人笑了,舉起手,後麵有小警察要過來銬他,被警察拍了下:“銬什麽銬,牧二少都不認得!他爸爸會保釋他的!”

被叫做牧二少的男人挑了挑眉,斜靠在牆壁上,還低頭點了根煙,悠然自得地看警察處理現場。鬧事的還有林夕落,一起被帶回警局做筆錄,林夕落和牧二少坐在同一輛車上,她還是第一次坐警車,警鳴在頭上一直響,響得她心慌。

牧二少卻很自在,林夕落小心翼翼地看他,這件事怎麽也是因她而起,就算不讚成這樣暴力的行為,心裏還是感激他的:“謝謝你了,都是因為我——”

他抬頭,看了她一眼:“不用內疚,不是幫你,隻是突然想打架。”

他說完就轉過頭看窗外,林夕落被堵得不敢再開口,許久才鼓起勇氣:“哪,祝你生日快樂。”

牧二少愣了下,仿佛聽到很好笑的話,低低笑了:“快樂?以前祝我生日快樂的現在都在咒我不得好死。”

林夕落不明白,警局到了,他率先下車,接下來她被帶去錄筆錄,接待她的是那個被牧二少叫哥的警察,給她倒了杯水:“別怕,發生什麽事,說一下就行了。”

林夕落把事情一五一十說了,末了強調:“不關他的事,是他們先鬧事的。”

“這小子還會做好事。”警察笑了笑,低頭做筆錄,“KTV三教九流什麽人都有,你一個小女孩,還是要小心點,下次有事,趕緊報警。”

林夕落點頭,這警察真是好人。

剛來時,同事覺得她土,欺負她是新人,被指使來指使去,她總忍著,無論什麽情況,都一副笑臉,可是不是假裝微笑,就不會難過。

警察做完筆錄:“來,這邊簽下名,林微笑,你叫微笑?”

是的,林夕落現在叫林微笑。那個叫林夕落的女孩被扔在過去,來到這座城市的第一天,林夕落就告訴自己,她以後再也不會哭,她要微笑,過去她哭得夠多了,以後命運再也不能讓她流淚。

她會向前跑,哪怕背著罪惡的殼,步步艱辛,也要向前奔跑。

如果一直向前跑的話,總能看到曙光吧?

林微笑對著警察,一字一頓:“是的,我叫林微笑。”

19

林微笑做完筆錄已經很晚了。

好心的警察又開車送她去做檢查,確定無大礙才送她回KTV。他叫阿信,還留了號碼,說有事可以找他。林微笑其實想問他,牧二少有沒有什麽事,不過看到他早早被人帶走,那些人衣鮮亮麗,想來應當沒事。

以前祝我生日快樂的現在都在咒我不得好死,雖然不明白他為什麽這麽說,林微笑還是覺得他是好人,可惜萍水相逢,應當不會再見麵了。

阿信,牧二少,她會記住這兩個名字,來Z城一個月,還是第一次感受到溫暖和善意。

可一回到KTV,麵對的卻是老板的雷霆大怒,他指著她的鼻子罵:“又是你?你還要給我惹多少事!在這種場合就要放得開,喝杯酒會死嗎?公司的損失你賠得起嗎?”

林微笑沉默被罵,這不算什麽,再惡毒的辱罵她也聽過,而且經常。

“行了,像你這樣的,我們也請不起,去把工資結了,晚上就搬出去。”

老板根本不聽她的辯解,林微笑咬著唇去結工資,她的東西很少,很快就收拾了。同宿舍的女孩傷心地看著她,可又能怎樣,她走了,明天就會有人來代替她,很快她們都會忘了她。“要好好照顧自己。”同事說,林微笑點頭,走出去時,臉上還帶著笑。

她也不知道要去哪裏,但總會有辦法的。

淩晨了,城市終於安靜了點。林微笑背著行李,抱著包坐在長椅上,享受這難得的靜謐。她抬頭看天,不知為何,在鄉下覺得很大的天,在城裏變小了,還總是模糊不清。

不知道城裏的天和鄉下的天是不是一樣,林微笑傻裏傻氣地想。她站起來,張著手臂,想象她走在家鄉小溪的圓木上,許小虎握著她的手,她走得搖搖晃晃,卻什麽也不怕,她笑了起來,真好,這麽靜,好像整座城都屬於她。

下一秒,她掛在胳膊上的包被摩托車上的人掠走。

飛車搶劫!林微笑摔下去,顧不得疼就爬起來追,但根本追不上。摩托車上的小青年還囂張地衝她比了中指。“去死!”林微笑氣得把鞋扔出去,過了一會兒,又一瘸一拐去撿鞋,那個包裝著她所有的錢,還有身份證。

真倒黴!林微笑狠狠地踢了一下,眼淚在打轉。

她昂起頭,讓眼淚倒流,不哭的,微笑,說好的,不哭。

別人的十九歲在做什麽?十九歲的林微笑在午夜流落街頭,無家可歸。

媽媽,原來活著真的很難。

林微笑從行李裏拿出一張照片,是張全家福,一家四口對著鏡頭笑。爸爸、媽媽、鹿鹿,林微笑把照片貼在胸口,還好,照片沒有丟。她離開家什麽也沒帶,除了這張照片,比生命還珍貴。

她又拿出一疊尋人啟事,貼在公交車站、電線杆,就連垃圾箱也不放過。城市最討厭這些狗皮膏藥,經常會組織清洗,她買的是最強力的膠水,鹿鹿在紙上衝她開心地笑。

鹿鹿,鹿鹿,林微笑摸著弟弟的臉,心難受得絞起來,她真的做了一件罪無可恕的事。

連她都活得這麽艱難,那鹿鹿呢,他隻有十三歲,又有自閉症,孤獨一人,他……還活著嗎?

林微笑不敢想,她隻能告訴自己,鹿鹿活著,一定活著,他還像小時候一樣,站在田梗旁,等她帶他回家。把這條街貼滿尋人啟事,林微笑抱著行李縮在長椅上沉沉睡去,夢裏好像什麽都有,又什麽都沒有。

林微笑是被人叫醒的,“夕落,林夕落。”

“哎。”林微笑本能地應著。

睜開眼,是阿信英俊的笑臉。林微笑瞪大眼睛,不解地看著他,警察找她做什麽。

阿信今天沒穿製服,笑眯眯地問:“原來你叫林夕落。”

“不,我叫微笑!”林微笑大聲反駁,帶著幾分怒氣。

阿信有些莫名,把包遞給她:“早上局裏破了一起飛車搶劫,我正好看到是你,沒有你的聯係方式,順路送過來。”

是那個失而複得的包,最上麵是她的身份證,清清楚楚寫著姓名林夕落。林微笑尷尬地接過,太好了,又回來了,她望著他,真不知要怎麽感謝他:“是我的,其實,我、我——”

她不知如何解釋,這麽好的人,她真不想讓他覺得她是滿口謊言的女孩。

好在阿信沒再深究,他隨口問:“你怎麽睡在這兒?”

他開車要去KTV,見公交車站旁圍了很多人,出於職業習慣,他過來看一眼,沒想到是林微笑,她睡得並不安穩,縮成小小的一團,眉都皺得緊緊的,仿佛很痛苦。

林微笑簡單地把離開警局後的事講了下。

“那你接下來怎麽辦?”

“再找工作,連被搶了的包都能找回,總會有辦法的。”

林微笑樂觀地說,帶著幾分青春飛揚。阿信點頭,便開車走了,雖然他很同情她,但也僅限於同情。萍水相逢,不過如此,但他開了一會兒,忍不住看了一眼,後視鏡照出女孩背起行襄,艱難前行。

如果是他,會怎樣做?會大聲指著鼻子罵,程長信,你這個沒愛心的渣渣!

阿信苦笑,掉轉車頭,搖下車窗:“林微笑,你會做飯照顧小孩嗎?”

林微笑點頭,莫名其妙地看著他,他一點也不像有孩子的人。

阿信笑:“上車,有個工作你看看。”

車在別墅旁停下來,Z市寸土寸金,這座別墅卻很大,電視裏看到那種非常土豪,帶花園帶泳池的,鮮明的設計感又融入蘇州園林風格,大氣又不失宜家宜室。林微笑跟著阿信進去,就像走進一個全然不了解的世界。

“牧嶸!”阿信衝窗戶裏的人喊了一聲。

那人卻頭也不抬,拿著小噴霧給一盆蔥綠的薄荷澆水。他澆得那麽專注,仿佛什麽也比不上這盆薄荷珍貴。晨曦的陽光毫不吝嗇地灑向眾生,他卻抱著薄荷躲在陰影處,隻留世間一邊絕美的側臉,美好得近乎殘酷。

林微笑站在原地,太像了,他澆花的模樣像極了鹿鹿,溫柔的,憐惜的。

鹿鹿也是如此,他不關心任何人,他隻愛他的花,他的草,哪怕是小爬蟲,也比人來得有趣。

第一次在KTV,她隻覺得像,現在她寧願神經錯亂騙自己,這是另一個鹿鹿。就算她清楚,這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人,林微笑轉頭對阿信說:“我願意留下來。”

就算剛才在車上,阿信把這個叫牧嶸的孩子說得像惡魔,她也願意留下來。不僅僅是因為迫於生計,他救過她,還因為在他身上,她看到弟弟的影子。

可憐的林微笑,找不到鹿鹿,找一個鹿鹿的影子聊以**也好。

但阿信對牧嶸講,林微笑會留下來,他想也沒想:“不要。”

“你需要!莊醫生說你這星期又沒去找她。”

“我不是精神病。”

“那為什麽不能讓身邊多個人?”

“……”牧嶸一臉不耐,“那好吧,隨便你。”

他起身上樓,整個過程看也沒看林微笑一眼,也不知道有沒有認出她,走到一半,他又突然回頭,叫住林微笑:“那個誰!”

“我哥有沒有告訴你,三家三級特甲醫院都診斷我是精神病。”

他揚起嘴角,露出陰惻惻的笑容:“精神病做什麽都是不犯法的,所以,你要小心喲!”

最後幾個字,他說得意味深長,嘴角揚起一抹笑,邪氣又肆意。

阿信一臉尷尬,林微笑望著他的背影:“沒事,小孩子嘴巴比較壞。”

阿信看著她,他想說,其實你也是個孩子,但又發現,這個女孩的眼睛很蒼老,她明明是個少女,卻有雙老得太快的眼睛。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阿信沒多問,又交代了幾句,工作的內容很簡單,平時別墅有鍾點工,林微笑隻要照顧好牧嶸的起居,做好三餐就可以了。牧家有點特殊,這房子平時就牧嶸一個人,臨走前,阿信囑咐。

“這小子要敢欺負你,就打電話給我。”

阿信走後,林微笑獨自在別墅,她拘謹地打量四周。這裏無疑是華麗典雅,美輪美奐,但一個人住這麽大的房子,未免太大,空空的,總覺得少點什麽,呃,大概是少了家的感覺。

20

幾天後,林微笑明白阿信為什麽說牧嶸是惡魔。

她真是瞎了眼,第一麵會覺得他漂亮得像天使,他根本是徹頭徹尾的大惡魔。

第一天,點了一大堆菜,說了一堆忌口,等林微笑辛苦做出一桌菜,他吃了幾口,要麽嫌太鹹要麽說太淡,扔下筷子,笑容迷人,嘴巴卻不饒人:“我聽說你是鄉下來的,什麽都不懂,那也不至於做的飯菜都帶著鄉土氣息,一嘴巴土渣子味。”

第二天,睡前說要喝和記的豆漿,林微笑起了大早,又是轉公交車又是問路,好不容易買到,怕涼了還捂在懷裏,結果一回來,就看到他正打著哈欠,懶洋洋地咬著吸管,一臉驚奇:“天啊,你不會不懂有外賣吧?”

林微笑默默地把豆漿喝光,她當然知道外賣,但外賣要加錢,她節儉習慣了。

她以前三餐都回家吃,在外麵一碗白飯兩樣菜幾塊錢,總會讓她猶豫一下,舍不得,她窮怕了,媽媽沒錢就沒命。可這裏不同,牧嶸說飯菜不好吃,碰都不碰,洗衣服,他說要幹洗……他驕縱,浪費,還習以為常。

他們根本是不同世界的人,一個在天堂,一個在地上。

林微笑默默地忍受,她要這份工作,有錢才能活下去,才能找到鹿鹿。

就算牧嶸總找麻煩,嫌她土,做的飯土,穿的衣服土,說話土,總之什麽都土,還尖酸刻薄。“每次看到你坐在沙發上,我就覺得像一塊口香糖黏在那兒,還是嚼過的,”林微笑忍著,牧嶸又說,“怎麽,覺得我在欺負你?是的,我就在欺負你,我就想趕你走,我也奇怪,這樣子你還能沒臉沒皮待著,聽說鄉下人特別不識趣,還真是!”

林微笑忍著,牧嶸饒有興致地看她,就像看一隻可以隨意玩弄的小爬蟲:“喂,你不會在咒我不得好死吧?”

原來他還記得他們曾見過一麵,林微笑不想逞一時口舌之快。

牧嶸覺得無趣,去玩遊戲。還在放暑假,他要麽在家裏玩遊戲,要麽騎著一輛改裝過的越野摩托車出去。每次回來總能掛點彩,第一次林微笑嚇了一跳,去看他有沒有受傷,被一把推開。

“不要碰我!”

仿若她是高傳染病毒源,下次林微笑學乖了,直接去拿藥,放到他麵前。

她其實很怕被推開,爸爸推開她,她再也不敢隨便和人親近,因為……不配。

牧嶸齜牙咧嘴地給自己上藥,打量她:“仔細看,你還長得蠻好看的。”

他今天的興致似乎特別高,又問:“來了這麽多天,你有沒有見過我爸爸?”

“沒有。”來了這麽多天,除了阿信和牧嶸,她還真沒見過其他人。

牧嶸笑了,挑眉道:“你該看看他,老頭子蠻帥的。”

“其實你對我還不錯,洗衣做飯,任勞任怨,知道我為什麽討厭你嗎?”牧嶸笑盈盈地望著她,眼裏卻沒有笑意,“因為我從小就討厭保姆,我爸隻會把我扔給保姆,而這些保姆表麵對我好,其實暗地裏都想爬上……我爸的床。”

最後四個字,他說得很輕,眼裏卻全是寒意。

林微笑被嚇到了,同樣十九歲,她真不知道他在想什麽。

牧嶸還在笑,甚至走過來,微微傾身,很是曖昧:“老頭帥歸帥,到底老了,如果你想——”

他嘴角一揚,輕輕吹了口氣,嚇得林微笑跳起來,恐慌地看著他。牧嶸還毫不知錯,斜靠在沙發上,悠然地點了根煙,嘴角微微揚起來,他本來就有些中性美,這樣竟有些魅惑,眨眨眼:“看得眼都不眨,很帥嗎?”

“你——神經病!”林微笑罵了一句,跑回房間,鎖上門,門外是牧嶸肆意的笑聲。

明明知道他是故意逗自己的,她還是嚇到了,受不了!這人根本不像鹿鹿,是個瘋子!

一晚上她都不敢睡,好不容易睡著了,牧嶸又在外麵蠻橫地敲門:“開門!開門!”

林微笑嚇得連動都不敢動,是牧嶸,他想幹嗎,牧嶸還在叫:“開門!開門!”

怎麽辦,要不要開門?林微笑咬著被子,全身都在抖。牧嶸捶了一會兒,沒動靜,林微笑剛鬆了一口氣,傳來開門聲,門打開了,燈啪的一聲亮了。牧嶸鐵青著臉走進來,居高臨下地問:“你是豬嗎?起來做夜宵,我餓了!”

“咦?你那什麽表情?你不會以為我……哈哈哈!”

林微笑惱羞成怒地推開他,奔向廚房。沒一會兒,牧嶸跟著進來,他打了大半夜的遊戲,是真的餓,看她拿出的食物,不高興了:“這是什麽?我哥請你來,你就給我吃剩飯?”

林微笑氣得一句都沒有,她快速地炒了一份蛋炒飯,愛吃不吃。

炒完端在桌上,直接回房間,沒一會兒就聽到外麵傳來摩托車發動的聲音。

走了?林微笑看時間,淩晨三點鍾,這麽晚去哪裏,不過關自己什麽事,愛去哪裏去哪裏,來這麽多天,沒見過他做過一件正經事,隻會打架還有欺負她,就一個紈絝!這種孩子,還不如一出生就丟了!他爸媽也真是的,有孩子卻不教育,丟給保姆算什麽,活該孩子變成這樣,她恨恨地想,真是太欺負人了!

“以前祝我生日快樂的現在都在咒我不得好死”,還真是被他一語成讖了。

被這麽一折騰,林微笑也睡不著了,她索性起來。平時沒時間,她都早早起來,去貼尋人啟事。她剛拿著包,走到門口,就看到往回走的牧嶸。

“喂,天還沒亮,你要去哪裏?”

林微笑不想回答,被他發現,不知道又要被怎麽嘲笑。她直接從他身邊經過,牧嶸拉住她的包,掂量了一下,笑嘻嘻地道:“蠻重的,包裏放著什麽?你別偷了東西,要趁我不在拿去賣?”

“你——”林微笑氣得說不出來,耳邊響起許媽媽罵她“借不到錢就慫恿我兒子來偷錢”,她的臉漲得通紅,大聲說,“我沒有!”

“給我看看不就得了。”

說著,他作勢要搶她的包,林微笑不讓,兩人搶起來,牧嶸仗著人高馬大,搶到包,舉得高高的,故意逗她:“來拿啊!”

一遝的尋人啟事紛紛揚揚掉下來,灑得滿地都是。

“你有病!”林微笑搶過包,一把推開他,去撿尋人啟事。牧嶸愣在原地,退了一步,正好一腳踩到鹿鹿的照片上。林微笑忍了幾天的怒氣終於爆炸了,她狠狠地推開他,“走開!你踩到我弟弟了!”

她撿起尋人啟事,上麵有一個清晰的腳印,怎麽欺負她都行,可這是鹿鹿,她這麽寶貝的鹿鹿,林微笑怒了,徹底怒了。

“你是神經病!你家是有金山銀山,怕被人搬走,連一個小保姆也要防著?姓牧的,你放心,我不會爬你爸的床,隻要我想到要多你這麽個兒子,就覺得還不如去死!打架玩遊戲,你除了這點出息,還會做什麽?

“難怪你爸爸不回家看你,難怪你生日沒人祝你生日快樂,你這種人,在我們鄉下,就是廢物!除了你爸有點錢,你算什麽東西?你瞧不起我,我起碼還能養活自己,你?我敢保證,不到一星期,你就活不下去!你這種人,活著沒一個人要你!”

牧嶸起先還有點內疚,越聽臉色越鐵青,似乎在極度忍耐,直到聽到林微笑罵“難怪你爸爸不回家,難怪你生日沒人祝你生日快樂”。他的怒氣像泄了氣的氣球,似乎被刺痛神經,他大吼一聲。

“行了,我死了,你們就全部清靜了,對吧!

“我知道,你們都希望我死!”

他神色潰敗,怒氣衝衝,轉身就走。

林微笑愣住了,想追過去,又止步,管他呢,憑什麽自己被汙辱還要去安慰,她又不是聖母。她蹲下去撿尋人啟事,撿著撿著,怒氣散了,不安慢慢地湧上來。她想到牧嶸最後一句,又有些後怕,這家夥不會做什麽傻事吧,還是去看看吧。她跑出去找他,隱隱聽到有摩托車聲,她順著聲音追過去。

別墅再走一段路,有片平靜的海域,開發商為吸引富人,取名寧靜海,也叫靜海,跟月球上的一處月海同名。牧嶸平時也會到靜海走走,林微笑走上去,就看到摩托車倒在沙灘上,沒關油門,輪胎還在轉,像被騎到這兒,就直接扔了。

“牧嶸!牧嶸!”林微笑大喊。

寧靜海就這麽大,他能跑去哪裏,她往海裏看,腿都在發軟。

不遠處,牧嶸正在海裏撲騰!

21

“牧嶸!”

林微笑跳下去,朝牧嶸遊過去,他已經暈過去往下沉,林微笑抓著他的衣領,拚命往回遊。

林微笑把牧嶸拖到沙灘,看到他青白色的臉,頭一暈。小時候也是這樣,鹿鹿生死不明地躺在草地上,命運輪回般,這一幕又重現了。她顫抖著,把他喝進的水擠出來,做人工呼吸。

“求求你,不要死!不要死!”

她真的再也受不了身邊的人一個個離開,哪怕是這個彼此厭惡的紈絝。

“不要死!求求你,不要死!”

也不知過了多久,就在她快要絕望時,牧嶸嘔出一口水,睜開眼,眼神慢慢恢複清明,見到林微笑,似乎很失望,紅著眼問:“怎麽是你?”

他沒死!

林微笑眼一亮,伸手用力抱住他。濕衣服貼在身上很不舒服,牧嶸掙紮起來,卻發現她抱得很緊,那麽緊,好像他是她很重要的人。自己有多久沒被用力擁抱過,牧嶸心一動,聽到她在耳邊呢喃。

“謝謝你沒死,牧嶸,謝謝你沒死。”

我才不是想死,我隻是厭煩了這個世界。

好久,兩人終於平靜,牧嶸推開她,看也不看林微笑,推著摩托車回去。

林微笑坐在原地,冷風一吹,她打了個冷戰,清醒過來。受不了,她真的受不了,她可以忍受他的毒舌和刻薄,百般刁難,可她不能負擔一個人的生命,他剛才在做什麽……跳海?

她站起來,跌跌撞撞地回去,洗了澡,又去廚房煮了碗薑湯。

牧嶸已換好衣服,正坐在電視前拿著操控器玩遊戲,畫麵的小人一個個倒下。他向前衝,卻越來越暴躁,扔了操控器,凶巴巴地問:“幹嗎?”

林微笑把薑湯遞給他,溫度剛好入口,他幾口喝光,把碗給她,她仍不走,捧著碗看他:“你的額頭——”

額頭撞到石子,碰了個傷口,早不流血了,牧嶸根本不在意:“沒事。”

“還是小心點比較好,”林微笑上前撩起他過長的流海,貼創可貼,柔聲說,“這樣就好了。”

她這個動作有點強勢,卻很溫柔,牧嶸愣了下,別過臉。

她做完還不走,牧嶸也無所謂,繼續玩遊戲,林微笑鼓起勇氣:“為什麽?因為我罵了你?”

“放心,你沒那麽大本事!”牧嶸轉過頭,嘴角揚起個譏誚的笑,“別那麽可笑了,你以為你是誰,難道我會因為你幾句話跑去跳海,我就試試這個季節的海水冷不冷。”

林微笑沉默,又看了他一眼,喃喃說:“這樣就好。”

“明天我會向阿信辭職,”她站起來,走出去,“你別再玩遊戲了,早點休息。”

她走出去,沒注意到牧嶸的神色一下子暗淡了,他握著操控器的指節在發白,總是這樣,一個一個地離開他,哪怕是這個可有可無的小保姆!他狠狠地把操控器摔到牆上,把自己埋在被窩裏,滾,全部都滾!

可心髒卻劇烈地疼痛起來,疼得他快要窒息。

林微笑走出去,沒有回房,就在門外蹲著。

牧嶸出來倒水,看到她在門旁睡著了,他驚道:“你在這幹嗎?”

林微笑還迷糊著:“守著,我怕你發燒。”

她記得小時候泡水又受了驚嚇,當晚就發高燒。

牧嶸心一暖,望著縮在地上的女孩,明天她就要走了,被自己趕走的。

其實她對他挺好的,他能感到她的真心,會小心翼翼提醒他不要玩遊戲太晚,會細心記下他的口味,他說要吃什麽,不論多遠多偏,第二天總能在飯桌上看到……除了姐姐,這麽多年幾乎沒人對他這麽好過,可越是這樣,他越想逃離。

她為什麽要這麽好,總能讓他想起姐姐,所以他對她越來越刻薄,嘴巴越來越壞。牧嶸蹲下來,靜靜地看著她,他甚至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對她這麽惡劣,她卻還能沒脾氣似的,連明天都要走了,現在還守在這兒。

你會不會覺得我是個渾蛋?渾蛋就該讓他自生自滅,對我這麽好有什麽用!

林微笑太累了,又睡過去。牧嶸去找了條毯子,披在她身上,看她似乎滿足地笑了,嘴角一揚,下一秒,手已快於意識,抱起她往她的房間走去。把她放到**,看她安靜的睡顏,他幫她蓋好被子,離開前又看了一眼。

其實我不是故意要傷害你,真的。

她還沒走,他已經開始懷念起她的好來。

林微笑醒來發現在自己**,她愣了一會兒就明白,別墅就她和牧嶸,除了他,還有誰。

想不到他也有這麽細心的一麵,其實她一直覺得牧嶸不壞,雖然他總是裝出很壞的樣子,嘴巴不饒人,可她還是覺得他是個好人,他打架,喝酒,跳海,傷害的也是自己。

她不懂牧嶸為什麽要這麽做,大好的青春用來浪費,也無心去了解,她太累了。

林微笑起來收拾行李,環視房間,這無疑是她住過最好的房子,舒適典雅,可就算住了這麽久,還是無法習以為常。這個地方太奢華太美麗,與她格格不入,不屬於她,她還是回到該屬於她的地方。

林微笑給阿信打電話,三言兩語盡量平靜地把事情解釋清楚:“謝謝你,阿信,我很感激你介紹工作給我,但是,我真的做不好。”

電話那頭,阿信沒說什麽,隻說讓她等一下。

沒一會兒,阿信就來了,一來就問:“他呢?”

“在房裏,應當睡了吧。”林微笑疲倦地說,鬧了一夜,她的眼底全是血絲。

阿信看著她,皺了皺眉,問:“他跟你說,就想試下這個季節的海水冷不冷?”

見她點頭,阿信沉默,林微笑說:“對不起。”

如果不是她一時沒忍住,也不會鬧出這麽些事來。

“不關你的事,”阿信搖頭,他站起來,“微笑,能陪我到寧靜海走走嗎?”

兩人一起到海灘,阿信沉默,望著深藍的大海,許久才開口:“這裏葬著牧嶸的姐姐。”

22

台風,可怕的台風。

五年前的寧靜海,姐姐敵不過弟弟的吵鬧,明知有台風,還是帶弟弟到海邊。

他們跟隨經商的父親來到這裏,以前的城市見不到海,爸爸告訴他“咱們家後花園就是一片海,溫柔得像小綿羊,叫寧靜海”。弟弟滿心期待,下飛機就吵著要去,姐姐也沒見過台風的可怕,就帶著弟弟去了海邊。

結果,台風過境,片甲不留,姐姐把弟弟救上岸,卻被浪卷走。

弟弟眼睜睜地看著姐姐被卷走,他想去救姐姐,卻怎麽也動不了,風太大,姐姐把他綁在高處,卻來不及綁自己。那一年,他十四歲,他是早產兒,母親病弱,為了生他,大出血去世。父母感情極好,父親看到他,便想起早逝的妻子,不常回家,一直在外奔波。

他從小是姐姐帶大的,姐姐大他八歲,早熟懂事,走到哪兒都帶著他,極為寵溺。從小到大,從沒拒絕過他,一次都沒有,想不到最後一次,竟為他喪了性命。姐姐走時,才二十二歲,大四,有一個相愛的男友,準備一畢業就結婚。

因為他的不懂事,什麽都沒了。

後來他被救了,繩子鬆開,他一頭紮進海裏,說要去找姐姐。

他不會遊泳,被水嗆得要死要活,寒意也跟水滲進骨裏,深入骨髓。

姐姐最後沒找到,連屍首都沒有。葬禮上,他哭鬧著姐姐還沒死,砸花圈,搶遺照,把葬禮弄得一團亂,父親一巴掌打過去。他父親本來是走仕途的,赫赫有名的紅三代,在那個高官如雲的城市也是有頭有臉的世家。

因為妻子懷二胎,執意要生下來,他頂著家裏的壓力,辭掉公職下海經商,沒想到妻子難產去世,現在女兒又沒了,人前風光的父親一夜白頭,指著他的鼻子罵:“我怎麽會把你生下來,害死菀菀還不夠,還害死我女兒!該死的是你!是你!”

他站在原地,連哭都不敢哭,看著父親離開,佝僂著背,像最尋常不過的老人。因為媽媽,他和父親並不如和姐姐般親密,但這一刻,他深刻地感受到父親的恨意,如果沒有他,媽媽不會死,姐姐不會死,爸爸說得對,該死的是他。

他變了,自暴自棄,喝酒,賽車,打架,怎麽渾蛋怎麽活,玩得不能再玩,喝酒喝到胃出血差點死了,沒死成。醫生說嚴重的創傷後壓力心理障礙,再不治麻煩了,接著被父親強製送進精神病院住了一段時間。

出院後,還是會打架,可不再往死裏玩,人變了,不愛說話,獨來獨往,一個人上學,一個人吃飯,漸漸習慣什麽都一個人。父親本想把海景別墅賣了,他求父親別賣,說這裏離姐姐近點,怕姐姐回家,找不到家人。

父親也意識到當初對他說的話太重,但父子倆的關係擺在麵前。他習慣一個人,父親剛想說點溫馨的話,兒子就說,“爸爸,我精神病好了,你放心”,眼裏的冷漠刺痛了所有人。

他怕了,越是親密越會互相傷害。父親鮮少回來,就按時讓秘書匯大筆的生活費盡責。他在陌生的城市,什麽都有,卻又什麽都沒有。他也不在乎,對誰都漠不關心,除了被葬在寧靜海的姐姐。

故事講完了,林微笑想起,媽媽下葬那天,爸爸憤怒地衝過來,搶過她懷裏的遺照,對她怒吼,“別讓她捧!她不配”。不配,因為他們都是害死至親的罪人,不管是有心還是無意,他們都背負一條人命。

寧靜海依舊寧靜溫柔,閃閃發光的深藍色。

這片海除了永遠深藍,一無所有,不能給人任何安慰。

原來他也沒說謊,跳海隻是試下這個季節的水冷不冷。

“PTSD,創傷後應激障礙,所以有時候行為會有些過激,”阿信望著林微笑,“我保證,這樣的事不會再發生。他有定期去看心理醫生。微笑,你不要走,你現在離開了,又要重新找工作。”

許久,林微笑才抬頭:“他真是個傻子,傷害自己就能讓姐姐回來嗎?”

“不能的呀,”林微笑喃喃自語,轉身說,“阿信,你放心,隻要他不趕我,我都會留下來的。”

因為他們都是同一種人,滿身罪惡,苟活於世。

這個傻子,看著**不羈,不過是在掩飾滿心的傷痛,他其實對這世界一點都不留戀。

回到別墅,她照常做早餐,去敲牧嶸的門,他沒應,林微笑推了進去,他整個人都埋在被窩裏,就露出一個腦袋,看來睡得很不安穩,眉皺得緊緊的。她摸了下額頭,還好,沒什麽事,剛起身,手被抓住,後麵傳來牧嶸悶悶的嗓音。

“你不是要辭職嗎?怎麽還在?”

林微笑很直接:“阿信跟我說了你姐姐的事。”

被抓住的手臂驀地一緊,牧嶸的嗓音帶著怒氣:“所以你可憐我,留下來?”

“可憐?你有什麽可憐?”林微笑回過頭,“你根本不知道什麽叫可憐。

“可憐?可憐是大年三十,被趕出家門,因為父母不想讓他們感受貧窮的窘迫,是她放棄重點高中,為了獎學金,留在一所三流學校,是她不去高考,去找鹿鹿,結果一無所獲。這些都不夠,最難受的是她這麽拚命想留住媽媽,結果親手害死她……”

林微笑發現,牧嶸和鹿鹿一樣,就是有本事,什麽都不做,就能弄得哀鴻遍野,一句話就勾起她的傷心往事。她想不到有一天,她再講起這些,心情會如此平靜,不再咒罵,不再痛恨,隻有濃濃的悲哀。她誰也不怪,誰也不恨,隻怨自己,為什麽要丟了鹿鹿,把好好的一個家弄得家破人亡。

牧嶸慢慢鬆開手,他發現這個悲傷的女孩眼裏空****的,除了悲哀,還是悲哀。

她看著他:“你還覺得我在可憐你嗎?牧嶸,你失去姐姐,我卻失去了整個家!”

她神經質地笑了:“我留下來,不是同情你,隻是覺得我們很相似。牧嶸,我們都是同一種人,那種被詛咒,無論怎麽努力,都得不到幸福的人,那種連最親的人都要一個一個離開,連自己活下來都覺得愧疚的人!

“這樣的我們,何苦互相傷害?”

牧嶸被震驚到了,姐姐去世後,他沉浸在悲傷中,關在殼子裏,誰也不想見,說什麽也聽不進去。他一直覺得他是全世界最不幸的人,老天為了懲罰他,才讓他親眼看著姐姐被海水卷走,直到今天,他才發現,不是隻有他不幸。

他望著麵前的女孩,沒有眼淚,她這麽平淡,仿佛講的是別人的故事,可她的傷痛又是實實在在的,連漂亮的眼睛都被傷痛劃得一片瘡痍。這樣的我們,何苦互相傷害,牧嶸忍不住伸出手,抱住她。

“你叫什麽名字?”

“微笑,林微笑。”

“林微笑,為什麽你不哭?”

“因為我叫微笑,我隻會微笑,不會哭。”

他發誓,這是他聽過讓人最難過的話。

23

這樣一鬧,牧嶸對林微笑也和氣多了。

他被阿信狠狠罵了一頓,連摩托車都被沒收了。不過牧嶸沒說什麽,就待在家裏玩遊戲,要麽睡覺,不會沒事找事,也不會故意欺負林微笑。有時,林微笑早起去貼尋人啟事,他還會一起幫忙。

“這是你弟弟?”

“嗯,長得很漂亮吧。”

牧嶸點頭,照片上的孩子確實好看,林微笑望著鹿鹿:“知道嗎,第一次見到你,我就覺得你們很像。”

牧嶸又看了下照片:“不像!”

“氣質像,我弟弟有自閉症,你的感覺給我一樣,你們都不要這世界。”

牧嶸沉默,她沒說錯。他和爸爸的關係從小就不好,除了有血緣,他們根本不像父子。以前姐姐就是他的全部,姐姐走後,也帶走他的世界。可他抱住她時,他覺得,他的世界回來了,不再是空無一人,起碼還有一個,不會哭的林微笑。

和牧嶸的關係融洽起來,林微笑琢磨著要再找一份工作。牧嶸不故意找麻煩,其實很好打發,貼尋人啟事,她可以早點起來,空餘的時間,她得多賺點錢,如果錢多了,她可以在報紙登廣告什麽的。

她把這件事跟阿信和牧嶸說了,兩人都不同意,覺得太累了,但又說不過她。

林微笑很快找了份兼職,在餐廳端盤子,是那種最廉價的快餐店,來吃飯的都是外來工,有時候從工地下來,一身泥土,灰頭土臉,林微笑卻覺得很親切,他們建設城市,卻不屬於城市,她也覺得自己不屬於這座城市。

便捷的交通,豐富的娛樂,幸福的生活,都不屬於她,她就是外來客。

第一天,牧嶸來看她,屈尊紆貴的牧二少對著油膩膩的桌子好像很為難,又裝出什麽都不在乎的樣子,很嫌棄地問:“林微笑,你隻會找這種看人臉色的工作嗎?”

她現在的條件,也就隻能找看人臉色的工作。

林微笑故意問:“我在你家給你洗衣做飯,還不是和這裏一樣,都是看人臉色的工作。”

“這哪兒能一樣,”牧嶸特別臭屁地說,“本少爺帥得驚為天人,能讓你服侍是你幾輩子修來的福份,多賞心悅目身心愉悅的事呀。”

“……”林微笑氣結,拿著菜譜,“那少爺要吃點什麽?”

牧嶸很新鮮,挑著眉:“隨便來一點。”

“那我給您上幾盤招牌菜!”

林微笑給他點了爆炒豬肝、清燉小腸、紅燒肉。菜一道道上了,牧嶸臉色一點點難看,終於拉下臉,恨恨地說:“林微笑,你這是拐著彎在罵我,這都什麽,要把我五髒六腑煮個遍嗎,又是爆炒又是紅燒?”

林微笑哈哈大笑:“我可什麽都沒說。”

“別做了,我叫哥給你漲工資。”

“漲工資,我也要找工作,錢嘛,永遠不嫌多。”

“林微笑,你怎麽這麽倔呀?”

牧嶸還要說什麽,那邊有人叫她,林微笑去忙了。

牧嶸氣得不行,她寧願看這麽多人的臉色,也不願看他一個人的臉色。

他埋了單,氣哼哼地走了,又忍不住回頭看她忙碌的身影,發現她的背挺得很直,笨蛋!

向世界妥協,低下頭會死嗎?

沒一會兒,他又來了,林微笑忙,也沒空招呼他,他就點一杯飲料,看她忙,一動不動。老板奇怪,問他們什麽關係,就算是朋友,也不能老占著位置。快餐店桌子不多,都是吃了就走,他這樣的釘子戶很影響生意的。

林微笑去趕他,牧嶸瞪圓了眼睛:“林微笑,你欺負我!”

“對,我就是欺負你!”

“你——”牧嶸索性走到外麵,大聲問,“這樣不占位置了?”

正是夏天,天氣正熱,沒一會兒,他就被曬得一身汗,卻裝出無所謂的樣子。林微笑哭笑不得,又有些不忍,牧嶸真有些孩子氣,第一次在KTV,他說幫她出氣,打起架像跟人拚命,在別墅他又壞得令人發指,如今又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

林微笑還是忍不住,去隔壁買冷飲,她猶豫了下,拿了個可愛多。她把可愛多給牧嶸,他很驚訝,幾乎是受寵若驚:“給我?”

“天這麽熱,不要等了,快回去吧。”

牧嶸拿著可愛多,露出個笑容,純粹的,天真的,還有點傻,但特別可愛。

她是小時工,一小時就三塊錢,她要打掃別墅給他做飯,一天隻能在這工作五個小時,賺十五塊,為自己花一毛錢都舍不得,卻肯為他買三塊五一個的可愛多。他從小泡在蜜罐裏長大,什麽東西送到他麵前,他也眼都不眨,第一次為三塊五一個的可愛多感動。

她對他真的挺好的,真好,被人心疼的感覺真好。

牧嶸拿著冰激淩:“好,我不影響你上班,等會兒你下班了,我來接你。”

這兒地段偏,三教九流,什麽人都有,他不放心。到了下班時間,牧嶸果然來了,越野摩托車被阿信沒收了,他現在要麽騎單車,要麽打的。林微笑坐在單車後座,想,她真幸運,總能遇到好人,先是阿信,又是牧嶸。

第二天,牧嶸下班時間來了,一來,眼睛就亮晶晶的。

奈何,林微笑累得半死,實在不懂他的眉目傳情,最後他忍不住了,很是委屈:“林微笑,你今天還沒給我買可愛多。”

“可愛多好貴的,哪兒能天天吃!”

“不管!”牧嶸催他,很霸道,“快點,我這麽辛苦來載你,渴死了!”

他完全是個孩子,林微笑沒辦法,牧嶸滿足了,一口咬了大半個:“記得每天都要買。”

“……”林微笑抓狂了,這世界再也沒有比他更不要臉的!

牧二少你什麽都有,為什麽要來吃我辛辛苦苦賺來的三塊五!

牧嶸才毫無知覺,吃她的,讓阿信給她漲工資就行了,他就喜歡她給他買冰激淩!他很開心地吃冰激淩,一口一口地咬,咬到隻剩一點點,又好像舍不得,慢慢地咬。林微笑看著他,忍不住笑了,鹿鹿以前也是這樣。

上小學時,家裏還沒出事,她還是有點零花錢。每天和小虎湊錢,買兩個冰激淩,一個兩人合著吃,一個給鹿鹿,怕冰激淩化了,他們都是跑回家,鹿鹿就拿著有點軟的冰激淩,快速咬了幾口,等快完了,又舍不得了,小口小口地咬,像隻小老鼠。

林微笑看著牧嶸,心有點軟,她忍不住伸出手,幫他擦汗,摸摸他的頭,他的頭發和鹿鹿一樣,也是軟軟的。

“走起!”牧嶸喊了一聲,騎得飛快,一手還拿著一半的冰激淩。林微笑一時不穩撲上去抱住他的腰,自行車在夜晚的城市前行,行人很多,牧嶸車技卻很好,路燈一閃而過。林微笑想起許小虎,他也喜歡把車騎得很快,有他在,她的自行車就失業了。

小虎,他還好嗎?林微笑的心絞得有點疼,他也喜歡吃冰激淩,他們總分同一個冰激淩,從小到大,他們有什麽都是一起,有他就有她的。不知道他會不會想我,最好不要,林微笑想,最好他忘了我。

她隻要找到鹿鹿,至於其他,都是奢望。

牧嶸抬頭,發現林微笑一副快哭的模樣,他的心動了一下,她怎麽了。

他停下來,開玩笑:“林微笑,吃你一個冰激淩,用得著難過成這樣嗎?來,本少爺委屈點,給你咬一口!”

說著就把冰激淩遞過來,一副大方的樣子,眼睛卻暖暖的,充滿關懷。林微笑不客氣地咬了一口,冰冰的,甜甜的,似曾相識的味道。她望著牧嶸,心情無端明朗起來,其實他真的是個很好很好的人。

24

就這樣,林微笑在別墅和快餐店兩邊跑。

牧二少也沒去外麵惹事,每天等到了下班時間就過來接林微笑回家。

別墅除了阿信會過來,鍾點工固定來打掃,其他幾乎沒有人來。林微笑有時不小心問到,你爸爸怎麽從來不來看你,牧嶸很不想提:“我不讓他來,我們關係不好,見麵就吵架,省得兩看生厭。”

“有時候,我覺得他根本不希望我生下來。”

話雖如此,臉上的表情卻很寂寞,林微笑想到第一次見麵,牧嶸對阿信,他生日,還沒人跟他說生日快樂。其實他也不是喜歡孤單,隻是習慣孤單。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故事,而她,連想起爸爸都不敢。

這天,快餐車的生意特別好,他們回去比尋常晚。

牧嶸沒騎車,城市難得地安靜,兩人決定走回去。走到一個路口,牧嶸兀地停下,盯著街對麵。那是家商務酒店,有兩隊人馬在應酬,都是西裝革履,精英得不得了,被包圍在中間的人最為氣派,遠遠地,行事氣度都不尋常。

“看什麽?”

“我爸爸。”

“那你還不過去打個招呼。”

“算了,我們都好幾年沒說話了,他大概也忘了有我這個兒子。”

“怎麽會?”

“別人不會,他會!”牧嶸冷笑,“有誰會把親生兒子送進精神病院不聞不問!”

這一句話說得咬牙切齒,卻沒有仇恨,隻有疲倦,牧嶸望著他:“他又老了些。”

那邊似乎有感應,最中央的人往這邊看了一眼,牧嶸已經率先走了,林微笑回頭,看到那個人還在張望,似乎認出牧嶸,牧嶸頭也不回。

林微笑也不好說什麽,牧嶸很平靜,可眼裏鬱結的難過還是藏不住,對她笑了笑:“不用安慰我,我習慣了。”

習慣一個人住空****的房子,習慣有名無實的父子情,習慣把情緒掩飾在玩世不恭。

林微笑沉默,許久,她斟酌開口:“你恨他嗎?”

“不恨,我隻恨我自己。”

“我也是。”

她不怪爸爸,隻恨自己。

牧嶸回頭,在她雙眸裏看到相同的情緒,他開玩笑:“你看我們都沒人愛,就相愛吧。”

林微笑推了他一下,抬頭正好看到前麵有橫幅,八月七日店慶大酬賓,這日子好熟悉。她一拍額頭:“啊!今天是我生日!”

“你生日,怎麽不早說?”牧嶸急了,“我都沒準備,沒有蛋糕,沒有禮物。”

“不用,我就突然想起來,我們鄉下不興過生日的,以前我生日,我媽就煮兩個蛋給我吃!”

“不行!”他看了下手表,還差五分鍾就十二點了,來不及了,他掏出打火機點了根煙,煙頭躥起一火苗,“沒辦法,這個當蠟燭,許願吧。”

林微笑撲哧笑了,卻有些感動,她對著香煙,用力吹滅火苗,在心底許了願。

找到鹿鹿!找到鹿鹿!找到鹿鹿!

“生日快樂,林微笑,”牧嶸看著笑得很開心的林微笑,有些心疼,“你這個傻瓜,怎麽這麽容易滿足。想要什麽禮物,說吧,就算要本少爺犧牲美色陪你一晚也可以的。”

“你?就算了。”林微笑搖頭,笑著往前走,“這樣已經很好了。”

在陌生城市裏,身邊還有一個人祝福她,真的很好了。

到了別墅,牧嶸還在賣力推銷自己:“我晚上不關門,你隨時可以來要禮物。”

誰想要這種禮物,林微笑真的好無語。

兩人一前一後要進去,天上不知何時掛了又大又圓的月亮,把影子照得清清楚楚。林微笑瘦瘦弱弱,連影子都是細細小小的,可是她的背挺得那麽直,任何風吹雨打都不能讓她低頭,她仿若這樣,永遠這樣,堅強,倔強……得讓人心疼。

牧嶸心一軟,他大喊一聲:“林微笑!”

“不要回頭,我送你個禮物,”他上前一步,踩中林微笑的影子,“我看過王家衛的電影,裏麵有一句話,從前的人想要說出自己心裏的秘密的時候,就會跑到山上,對著一個樹洞說,說完了就用土把洞填起來。林微笑,我找不到樹洞,我送你一個影子。

“這個影子屬於你,當你難過,你可以把心事告訴他。當你不想做不能哭的林微笑,可以對他說,現在你是林夕落,可以哭了。他是你的影子,永遠在你背後,不會去嘲笑你的脆弱,也不會指責你犯下的錯。

“他,永遠忠誠於你。”

林微笑站著不動,她不知道,原來,牧嶸也會說這麽多話。這個少年永遠都是毒舌,漫不經心,可現在她的心裏充滿暖暖的感動,太討厭了,她想哭了。

“現在,你的影子告訴我,”牧嶸上前,伸出雙臂從背後用力抱住她,“林微笑需要一個擁抱。”

他的胸膛緊緊貼著她的背,那種名為溫暖的東西從他身上傳到她身上,又溫暖到他,牧嶸在耳邊說:“林微笑,你說我們都是同一種人。今晚你看到了吧,我沒有親人,你也沒有親人,以後,我們就做彼此的親人吧。”

戀人會分離,朋友會走失,唯有親人,永遠不離不棄。

這世間最沒常理的事莫過於,一個陌路人對你說,要做你的親人。不該信的,可他們都相信了,因為他們都是同一種人。那種名為溫暖的東西對一無所有的人來說,實在太**。林微笑把背靠在他身上,覺得全所未有的輕鬆,她真的堅強太久,快撐不住。

他們都是蝸牛,背著重重的殼,看似無堅不摧,其實殼下是柔軟的心。這顆心被冰封太久,在這個尋常的夜晚,被溫暖一點點融化,露出小心翼翼的觸角,慢慢靠近,輕輕碰了碰。

林微笑閉上眼睛,牧嶸,謝謝你,我想,我收到了最好的禮物。

25

第二天,林微笑醒來,牧嶸出去了。

廚房放著兩個煮好的蛋,用蕃茄醬塗了一個笑臉,寫著“生日快樂,林微笑”。

林微笑眼睛紅了,這是媽媽去世後,第一次生日有人煮蛋給她吃。

吃完蛋,阿信打電話過來,報了個地方,說有事讓她過去一趟。

阿信所謂的有事是去見一個人。

“我是牧嶸的父親。”男人這樣說。

林微笑好奇地打量麵前的人,這種電視上的成功男士長什麽模樣。

牧嶸說得對,他爸爸確實蠻帥的,四五十歲,穿著筆挺的西裝,渾身散發著成熟男人的魅力,非常儒雅,看著也年輕,但仔細看,眉眼的疲倦和蒼老還是藏不住。牧爸爸見她打量他,衝她溫和地笑。

林微笑有些緊張:“您找我有什麽事?”

阿信把資料放到桌上,林微笑拿起一看,全是自己的信息,她抬頭:“你們調查我?”

“不好意思,是我讓阿信做的,”牧爸爸一臉坦然,望著她,“我很好奇,讓多年不和我說話的兒子主動給我打電話的女孩是什麽樣子的。”

“牧嶸給您打電話了?”

“他打電話求我,能不能讓你重新回到學校。”

林微笑震驚了,牧爸爸繼續說:“雖然是為了別人,不過能接到他的電話,我還是很高興,也特別好奇,所以就讓阿信約你出來。

“牧嶸會變成這樣,我負有大部分責任。雖然很不想承認,但他跟你親近多了。你別看牧嶸自大又驕傲,其實他很單純,”牧爸爸微笑起來,“他小時候身體不好,我不讓他吃零食冰飲,他又饞得很,隻好求他姐姐。那天,我看到你給他買冰激淩,他那麽開心,我想,要是他能一直這麽開心就好了,我做不到這一點,但你做到。”

原來,他一直在暗自偷偷關注牧嶸。

牧爸爸和藹地望著她:“微笑,我知道,你經曆過很多事,也有要緊事要做,可你也有你的人生。”

牧爸爸說了長長的一段話,每一句都充滿蠱惑性。他說這個世界很現實,弱肉強食,適者生存,不是拋棄所有,背井離鄉,就能找到鹿鹿,不是循規蹈矩,戰戰兢兢,就能好好地活下去,不是努力了,就有回報。

要找到鹿鹿,林微笑必須得先變得強大,他可以幫她回學校,手續他會找人辦,還會資助她讀書,上大學,將來有一份體麵的工作。但他說他是生意人,講究投資和回報,他沒什麽要求,就一個。

“我隻要你對牧嶸好,對他好就夠了。”

多麽大的**,林微笑幾乎要心動了,隻要她肯定答應,她完全可以有另外的人生。

“身輕言微,微笑,一個人,隻有自己強大,才能救別人,不然一切都是空想。我勸你去讀書,不是讓你放棄找鹿鹿,而是讓你有希望找到他,你該清楚每天像無頭蒼蠅貼小廣告沒用。”

林微笑送他出去,她整個人都蒙蒙的,牧爸爸說的對她來說無疑是場大地震,臨走前,牧爸爸說:“我兒子說,能讓你微笑的事,他都願意做,我也一樣,能讓我兒子開心的事,我都願意。微笑,我希望你能答應,讓我盡父親的責任。”

林微笑回到別墅,牧嶸在玩遊戲,就抬頭笑了下:“喜歡我的禮物嗎?林微笑同學。”

林微笑坐到他身邊:“我見到你爸爸了。”

“怎樣,很帥吧?”牧嶸漫不經心,“除了你,我的曆任保姆都以爬上他的床為奮鬥目標。”

林微笑點頭,還是忍不住問:“喂,你怎麽知道我想讀書?”

“因為你呀,你每次見到課本就跟見到親人一樣,淚眼汪汪的,我想你讀書一定很好。”

讀書,曾經是林微笑唯一的驕傲。

如果不是高考最後一科她沒考,她現在大概坐在重點大學的教室上。

林微笑不後悔,如果再給她一次選擇,隻要有一點機會,她還是會去找鹿鹿。

現在又一個機會擺在麵前了,林微笑是喜歡讀書的,讀書是改變她人生唯一的方法。

他放下遊戲手柄,認真地說:“微笑,和我去讀書,你不可能一輩子做看人臉色的工作。”

幾天後,林微笑接受了回去複讀的建議,不過拒絕牧爸爸幫著資助學費的事。

牧嶸很生氣:“不要跟他客氣,老頭子別的沒有,就是錢多。”

林微笑搖頭,她才不會想讓人覺得,她對牧嶸好,是為了錢。

“這點錢,在老頭子眼裏,根本不算錢,微笑,聽我的——”

林微笑打斷他:“和我做親人是你,不是牧家,我可以用你的錢,不能用你爸爸的!”

牧嶸氣結,又無話可說,他沒自己賺過錢,他有的,都是爸爸給的。

好在林微笑打工的錢一直舍不得花,應付第一學期的學費還是夠的。

入學手續是牧爸爸叫人辦的,也快開學了,林微笑把快餐店的兼職辭了,琢磨著在學校附近找個兼職。兼職不難找,就是牧嶸挑三揀四,這個太累,那個浪費時間,找了幾天,都讓他說黃了。

“下次你不要再跟著我了,有錢賺就不錯了,你當找老婆呀!”

牧嶸也生氣了:“我們是高三,要高考的,你這樣子,還有時間複習嗎?”

兩人不歡而散,到了晚上,牧嶸來敲她的門,一臉嚴肅。

“林微笑,你相信我嗎?”

“相信。”

“那把你所有的錢給我。”

等林微笑反應過來,已把錢都給他了。

幾天後,牧嶸推著輛流動奶茶車,笑容可掬:“請問需要點什麽?”

林微笑扶住額頭:“我會破產吧?”

“喂!林微笑,你的錢總共加起來就3268元,不要說得你很有錢似的。”

“……”讓我假裝自己是白富美陶醉一下會死嗎?!

結果奶茶車的生意好到爆!

牧嶸選的位置很好,在學校比較集中的街,他還真下了功夫,調出來的奶茶味道也不錯,物美價廉,在加上肯出賣色相,第一天,附近學校的女生都瘋了,一撥一撥過來圍觀。最讓林微笑感動的是,奶茶杯是特別定製的,上麵印了鹿鹿的尋人啟事,這個年紀的孩子心地好,隻要有看到,都會幫忙留意。

林微笑激動得語無倫次:“我就算以身相許也報不了你的大恩大德。”

牧嶸上下打量,揚起一抹壞笑:“要報恩的話,姿色確實差點。這樣吧,去給我買個可愛多。”

林微笑跑去買可愛多,牧嶸在後麵笑,傻瓜,你永遠不用對我心存感激,因為任何能讓你微笑的事,我都願意做。

過了最初的狂熱期,奶茶車恢複了正常,不過生意一直不錯。牧嶸規定了嚴格的上班時間,一到點就拉著她收攤回家,高三的學業很重。阿信經常過來接他們,林微笑發現,牧嶸和阿信感情很好,牧嶸叫阿信哥,但他們並不是兄弟,連表兄弟都不是,在牧家待這麽久,都是阿信在照顧他。阿信也經常來別墅過夜,不過他每次都背著把大提琴出去,至於幾時回來,就不曉得。

這天,林微笑隨口問了一句:“阿信每次背著大提琴去哪裏?”

“哥去給姐姐拉琴,”牧嶸眼睛一暗,“阿信是我姐姐的男朋友。”

林微笑手一滑,正在擦的杯子差點落地,腦中閃過阿信戴在無名指的戒指:“他們結婚了?”

“沒,姐姐出事時還沒畢業,哥不相信姐姐死了,姐姐出事那天,哥剛買了戒指準備求婚,他們本來約好一畢業就結婚,沒想到……”

牧嶸的嗓音全是濃濃的悲傷:“哥在葬禮上戴上戒指,說生死不離。”

生死不離,林微笑傻住了,她腦中閃過被摔得粉碎的玉觀音。她本想扔的,但扔了幾次都舍不得又撿回來,最後碎片被縫在小包包,貼在心口,多少個夜晚,她快撐不下去,就拿出來,想著他對著所有人說。

“我愛林夕落。

“我要和林夕落一輩子。”

生死不離,許小虎和林夕落的一輩子在哪裏?

林微笑突然覺得胸口很悶,記憶如潮水般湧上來,壓得她快窒息:“我去海邊走走。”

“微笑!”牧嶸在後麵喊了一句,林微笑沒有回頭。

林微笑遠遠地就看到阿信,他在拉琴,琴聲低沉溫柔,嗚咽纏綿,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海天一色,阿信隻留世界一個清瘦孤獨的背影,林微笑看不到他的神情,卻想象得出,定是滿眸的情深和思念。

林微笑對阿信並不了解,她隻知道,他是個好人,沒想到他竟是牧嶸姐姐的男友。

聽牧嶸說,阿信當警察就是為了找姐姐。真是個傻子,林微笑想,眼睛卻有些酸,要能找到早找到了,這麽多年過去,抱著希望騙自己,不是讓她在下麵不得安生嗎?

所以,許小虎,你還是忘了我吧,就當林夕落從來沒出現過。

牧嶸跟在林微笑後麵,他不知道她怎麽了,他看到林夕落坐在沙灘上,對著遠處的阿信發呆,突然很莫名想起姐姐曾經說過的話。

“所有女人最後都會愛上阿信。”

“為什麽?”

“因為程長信很壞也很好。”

哥真的很好,姐姐去世後,要不是阿信在照顧他,不知道他要壞成什麽樣子。牧嶸望著他們,驀地想起一句話,遠方啊,除了遙遠,一無所有。

26

午夜下了場雨。

第二天放晴,林微笑推開窗,想到什麽,跑了下去,在花園牆跑來跑去。

牧嶸醒來看到她,好奇地問:“微笑,你在做什麽?”

“帶蝸牛回家。”林微笑抬頭,綻放了大大的笑容。

晨曦的陽光照在花園裏,雨後的花園露珠閃閃發光,林微笑就站在這片生機勃勃的綠色裏展顏一笑,一瞬間,所有的顏色都不如她的笑容清新動人,原來她笑起來這麽好看,牧嶸三下兩下跳樓,看她忙碌。

“這是幹嗎?”

“這是學鹿鹿的,他就是這樣,傻裏傻氣,但善良得很可愛。”

林微笑把鹿鹿解救蝸牛的事告訴牧嶸,她當然忘不了,那天她是看到鹿鹿連蝸牛都關心,卻不在乎媽媽,一怒之下扔了鹿鹿,她低下頭,笑容有些暗淡:“唉,我也不知道這麽做有什麽用,都說善有善報,惡有惡報,我想,我做一點好事,也就能快點找到鹿鹿!”

牧嶸遲疑了一下,小聲問:“要是找不到呢?”

“不會找不到的,”林微笑的眼睛亮得嚇人,“中國這麽大,這麽多人,他偏偏做了我弟弟,他是我弟弟,我要找到他,一天找不到我,我就找一天,一輩子找不到,我就找一輩子,找到死,到死都找不到,我也認了!”

牧嶸沒說話,學著她,把蝸牛放到濕潤的草地。

林微笑低著頭找蝸牛:“有時候,我覺得我和蝸牛蠻像的。”

“啊?”牧嶸挑眉。

“背著殼,爬得慢,無論怎麽努力,都追不上時光的速度,不過,”林微笑抬頭,又是一張大大的笑臉,“別人用爬,我用跑,就算是蝸牛,也有追上的一天,所以我相信,總有一天,我會找到鹿鹿。”

牧嶸沉默,他想反駁,中國是不大,可是於千千萬萬找一個生死不明的人也不是那麽容易,鹿鹿要找,可有些事不是努力了就有用。他正在組織語言,阿信背著大提琴進來:“對呀,隻要用心找,總能找得到。”

也不知道他去哪裏了,他似乎很疲倦,說:“微笑,過來一下,我有話跟你說。”

林微笑跟他上去,阿信有些不好意思:“說出來挺丟臉的,我想請你冒充我女朋友。”

“啊,為什麽?”林微笑不明白。

阿信苦笑:“你也知道,我比你們年長,這種適婚年齡最尷尬了,家裏人催得急,單位的領導也愛摻一腳,實在煩得很,想請你幫我應付一下。放心,很簡單,就偶爾吃個飯,不會耽誤你學習,當然,你要是不方便,也可以拒絕。”

“沒事呀,隻要你不嫌我笨,沒問題。”

林微笑想也沒想就答應了,如果沒有阿信介紹她來牧家工作,她現在還不知在哪兒漂泊,遇到牧嶸,還能重新回到學校,這些都是她之前想都不敢想的,一切好得像做夢,說真的,能幫阿信做這點事,她蠻高興的,他們幫她太多。

阿信笑笑:“那我先謝謝你了。

“哪兒會!哪兒會!”林微笑慌忙擺手。

“微笑,你真是個好孩子。”

林微笑靦腆地笑了,她偷偷打量麵前的男人,他很英俊,青年人的英俊,俊朗向上還帶點痞味,也愛笑,總是看起來很安全很可靠,可仔細看他,他藏在眉眼的悲傷也是清楚分明的,她看到他無名指的戒指。

“你還在找她嗎?”

這個她自然是牧嶸死去的姐姐。

阿信點頭,林微笑問:“你不怕找不到嗎?”

“會找得到的,”阿信望著她,“微笑,你說得對,一天找不到,就找一天,一輩子找不到,就找一輩子,找到死,到死都找不到,那也認了。他們都覺得她死了,我呢,相信她還活著,她肯定在某個地方等著我。”

林微笑脫口而出:“你這又是何苦?”

“苦?”阿信搖頭,“哪兒會苦?我想起她,心裏都是滿滿的幸福。”

他站起來,笑了笑:“放心,微笑,終有一天,我們都會找我們要找的人。”

那笑容明晃晃,自信又從容,林微笑卻看得膽戰心驚。

她腦中冒出一個問題,如果哪天,牧雪的遺體找到了,阿信會怎樣?

她不敢往下想,兩人又聊了一會兒,牧嶸過來叫他們去吃飯。

下樓時,牧嶸在兩人間看來看去,問:“你們剛才在說什麽?”

“沒什麽。”林微笑說,剛才阿信囑咐她假扮女友的事不要告訴牧嶸,怕他多想。

牧嶸一臉不屑:“嘁,這麽神秘,我問哥去。”

“真的沒什麽,問下微笑報哪所學校。”

阿信隨便應付過去,卻笑得有幾分意味深長。

這天之後,阿信真的讓林微笑去冒充他女友,每次開著車遠遠地等,讓她走過去,他說不想讓牧嶸多想。林微笑也沒在意,冒充的事很簡單,就一群人吃頓飯,就是有時候會晚點回來,怪的是牧嶸一次也沒問。

林微笑不知道的是,阿信每次載她離開,牧嶸都躲在暗處,看著他們離開。

一次又一次,在交往嗎?像姐姐說的,所有認識阿信的女人最後都會愛上他,牧嶸明白,阿信為什麽要瞞著他,大概覺得自己像個孩子,任性又不懂事,接受不了他忘了姐姐的事實,其實自己是介意,但又能怎樣?

他覺得難過,好像同時被兩個人背叛,但他們根本沒必要對他忠誠。

最讓牧嶸難過的不是阿信移情別戀,而是林微笑和阿信在一起,為什麽偏偏是這兩個人,每次看著他們離開,他總在想,為什麽偏偏是他們,這世界最關心他的人和他最關心的人。

他甚至有些恨他們,不是生死不離嗎,為什麽又和別人在一起?不是要找弟弟嗎,怎麽有心思和人談戀愛?他真想衝過去,大聲地質問,但他不敢,他隻能這樣,每次都躲在陰暗的角落,看著他們離開,神經像被淩遲,一刀一刀地疼。

牧嶸也試探過:“你覺得我哥怎樣?”

“阿信?”林微笑垂下眼瞼,“他很好,就是太可憐。”

她眼裏都是心痛,這是女孩為男人心痛的眼神。牧嶸默默走開,自從認識,他們幾乎沒有分開過,一起上學,一起打工,一起回家,他們像最親密無間的親人,但也僅限親人。林微笑看他,永遠像看一個別扭的孩子。

不該這樣的,他要的不是這樣,牧嶸望著林微笑,看她低頭打奶泡露出的優美頸脖,很想摸一摸,手放在半空,卻放不下去。不行!太親密了,這種親昵是屬於戀人的,他放下手,想,自己到底怎麽了。

不管怎樣,時間還是看似波瀾不驚地過去了。

到了下學期,高考越來越緊張,牧嶸把奶茶車給停了,反正學費已經夠了。林微笑想想答應了,學習很緊張,大城市競爭更大,她也不敢輕心。牧嶸的成績很好,他是那種要麽不做,要麽就要做最好的人。兩人一起學習,偶爾也會談將來要報同一所學校之類的,但阿信的事,還是沒說破,林微笑是完全沒放心上,就幫朋友一個忙,牧嶸則有太多顧忌。

四月一日是阿信的生日,那天說好了,阿信叫林微笑陪他去應付一下。

可等她到阿信說的地方,卻沒人。林微笑暗暗覺得不安,打他手機,關機,她到靜海,隻看到阿信的車,人不見了。阿信不會想不開吧,林微笑嚇得快站不住,在車裏找到手電筒,沿著沙灘找,邊找邊喊。

“阿信!程長信!你在哪裏?快出來!”

沒有回應,空****的海岸隻有林微笑孤零零地喊著。海水日複一日拍著礁石,寧靜海依舊寧靜,天空掛著個巨大的月亮,慘白慘白,就像在嘲笑這可笑的人間。林微笑就這樣找了一夜,手電筒沒電了,聲音喊啞了,腳也起泡了。

她一夜未歸,牧嶸也在家等了一夜,他當然知道今天是阿信的生日。

姐姐的墓在老家,每年的這一天,阿信都會飛回去。他不相信姐姐死了,這一天卻要讓姐姐陪著,真是矛盾極了,牧嶸卻能理解,不過今年不同,阿信沒有回老家,微笑沒回來,他們一起過的生日吧。

昨晚他沒跟林微笑出去,他不想再跟了,累了,而且該為哥高興的吧,哥終於想開了。

可他睡不著,怎麽也睡不著,他起來,對著空****的屋子發呆,好冷,又是一個人,為什麽他總是一個人,鏡子裏照出一個少年,挺拔俊朗,很多人誇他好看,可又怎樣?長得再好,也沒人多看一眼,爸爸是,微笑也是。

天亮了,他起身茫然地往外走,不知不覺走到海邊,望著一望無際的海麵,眼淚順著臉頰流下來。他哭了,委屈的,難過的,像隻受傷的小獸,他把傷口露出來給人看,可是沒人撫摸親吻,哪怕看一眼都沒有。

聲音很小,極度壓抑,這個少年痛苦地問。

“怎麽辦,姐姐,我喜歡上林微笑了……”

他貪心了,不想隻當她的親人,想做更多,親親她,抱抱她,心疼她。

牧嶸哭了一會兒就停了,擦掉淚,他依舊是那個飛揚跋扈的牧二少。隻是一夜沒睡,頭重腳輕,走路像飄,好不容易,他飄回家,看到林微笑坐在沙發上,十分狼狽,全身幾乎濕透了,慘白著一張臉,無意識地問。

“怎麽辦,牧嶸,我找不到阿信,他是不是出事了?”

剛說完,身子一歪,直直倒在牧嶸麵前。

牧嶸伸手抱住她,瘋了似的開車送她去醫院。

慶幸的是,醫生說沒事,隻是驚嚇過度,他才想起來給阿信打了電話。

“哥,你在哪裏?”

“我還能在哪裏?”阿信的嗓音也是濃濃的疲倦,“我在你姐這兒。”

牧嶸所有的指責全堵在喉嚨裏,他什麽話都沒法說。掛了手機,牧嶸看著睡過去的微笑,輕輕幫她整了整頭發,動作很溫柔,像全世界最珍貴的人。他想起剛才的林微笑,完全一副被拋棄的模樣。

他腦補出一出兩人約好過生日,結果阿信爽約,丟了她回去陪死去姐姐的戲碼。

傻瓜,活人怎麽比得過死人?

微笑睡了,牧嶸去打飯,回來看到阿信已經回來了,坐在床頭,微笑緊緊地抱著他,情緒激動:“你活著就好,活著就好。”

她真怕阿信想不開,隻要他還活著,什麽都沒關係。她再也受不了有人死去,有人離開。

而牧嶸躲在門後,指甲深深陷進手心,為她心疼,不公平,命運對她從來不公平。

她總是活得這麽委屈,連愛一個人也這麽委屈。

他握著拳,下了一個決定。

那晚的事,三個人心照不宣誰也沒再提。很快五月到了,高考一天天近了,林微笑和牧嶸全身心投入高考,而阿信也恢複成那個做什麽都靠譜的警察,但他沒再請求林微笑裝他女友。

27

一切轟轟烈烈終將平平淡淡過去。

6月7日,這個對高考學子意義非凡的日子,林微笑第二次麵對它。

考試前一晚,她睡不著,醒來去倒水,看到客廳坐著一個人。

“牧叔叔?”

“明天高考了,我來看下小嶸。”

“那你為什麽——”不白天來?牧嶸都睡了。

她沒說出,牧父哪兒會不明白,有些尷尬:“我們還是老樣子,不怎麽說話。”

何止不說話,他每次來,牧嶸都陰陽怪氣“爸爸,你來看我精神病有沒有再犯”。十幾歲的孩子叛逆得很,牧嶸在被抓進精神院前做了很多出格的事,自殘,打架,怎麽瘋狂怎麽來,牧父也是沒辦法,但他怎麽也忘不了牧嶸進去的眼神。

他狠狠地盯著父親,一直盯著他,最後,唇動了動,無聲說了句,“爸爸,如果死的是我就好了”。那一刻,牧父的心在滴血,他要怎麽跟小兒子解釋,他比誰都不願送他去治療,承認兒子有病,可是他不這樣做,連他也會失去。

牧嶸治療期間,他狠心不去看他,不敢看,怕舍不得,後來,牧嶸也不讓他看。父子關係就這樣冷著,直到結了冰,他鮮少回來,什麽事都拜托阿信,就連回來看他,也是半夜偷偷過來。

林微笑難過地看著他,忍不住和爸爸對比。

他們如此不同,牧爸爸衣鮮光亮,就算深夜來訪,頭發整齊,西裝筆挺,無處不透露著低調的華貴,牧家背景不一般,牧父是那種說出名字,就有人會說“我知道,在電視上看過”的人。可就算如此,林微笑發現,他眼裏的傷痛和關心是真真切切,他不過是個父親。

她閃過爸爸趴在桌上,佝僂的背,花白的發,脫口而出:“我去幫您叫牧嶸?”

“不了,”牧父擺手,露出一抹溫柔的笑,“我剛去房裏看過他,還跟小時候一樣,睡得不安分,愛踢被子。”

“我該走了。”他站起來,就往外走。林微笑不知是要挽留還是怎麽的,他回頭,“謝謝你了,微笑,你來以後,牧嶸比以前快樂多了。”

他頓了頓,笑著說:“微笑,明天好好考。”

林微笑眼一酸,他們真是好人,她看著牧父的車離開,想牧嶸是不是也在樓上看他離開。

她回屋,又出來,站在牧嶸的門後,輕聲說:“牧嶸,你睡了嗎?我想爸爸了。”

她的聲音有點堵:“我真的好想他。”

靜悄悄地,林微笑等了半天沒回應,回臥室。

許久,屋內傳來牧嶸哽咽的嗓音:“我也好想他。”

他站在窗旁邊,其實每次他來,他都知道,多少次他也想叫他,隻是——

恨得太用力,也忘了怎麽愛了。

高考兩天,牧父也像別的家長在外麵等,但每次鈴一響,看到兒子出來,他的車也開走了。8日考完,阿信來接兩人,家裏多了輛越野摩托車,阿信吹了聲口哨:“牧嶸,你的情人回來了。”

越野摩托車被放回來了,牧嶸看著車高興壞了,騎著車載著林微笑兜了一圈。速度很快,林微笑緊緊摟著牧嶸的腰,都覺得要被吹走,不過真的很爽,快飛起來了。

牧嶸大叫一聲,說:“微笑,你喊一聲,很爽的!”

林微笑在後麵大聲問:“喊什麽?”

“想喊什麽就喊什麽!”

林微笑想了想,清清嗓子:“我真幸運!”

“再大聲一點!”

“我真幸運!我真幸運!我真TMD幸運!”

她越喊越大聲,積鬱的情緒仿佛隨著叫聲宣泄出去。年輕的臉龐終於出現年輕該有的模樣、瘋狂、肆意,青春就該如此,再不瘋狂就老了,再不相愛就老了。牧嶸在前麵大叫,他扯著嗓子:“爸爸,我愛你!”

爸爸,我愛你,爸爸,我真的愛你。

風很大,天下起雨,雨滴狠狠打在臉上,油門還在催,瘋子繼續嘯叫。

阿信站在樓上,一臉笑意:“這就是青春呀……”

牧父也在旁邊,他不知何時過來,臉上帶著笑:“阿信,去玩吧,年輕人該有年輕人的活法。”

“算了,我老了,不行了。”阿信一本正經,托著腮的手戒指一閃而過。

“你還很年輕,”牧父把眼光望向兒子,卻對身邊的人說,“阿信,忘了牧雪吧。”

阿信笑容一滯,這句話太多人對他說過,他垂下眼瞼:“叔叔,你能忘了阿姨嗎?”

牧父臉色一變,阿信轉身下樓,背著他:“你都不行,怎麽能要求我忘了我妻子。”

他下樓,衝兩人大喊:“牧嶸!微笑!到海邊,今天必須濕身!”

牧嶸的摩托車一停,阿信就把他打橫抱起,狠狠扔進海裏。三人在海邊玩得很瘋狂,牧父在樓上,臉上帶著笑,心裏卻很苦,青春真是件很好的事,對吧,牧雪?

遠處的海,依舊深藍,卻一無所有,不能給人任何安慰。

三天後,林微笑在牧父的幫助下,找了個兼職,活著,找到鹿鹿,她不能忘。

牧嶸啟程去旅行,獨行的摩托騎手,他說要向青春做個告別,雖然大家都很擔心,但也沒辦法。從Z城出發,整整三個月,不停不休,走了大半個中國,一個人,一輛摩托車,一麵印著鹿鹿照片的旗幟,還有無數張尋人啟事,他走到哪兒,就把尋人啟事貼到哪兒,他把鹿鹿的照片貼得到處都是。

有時,有人會問他,這小男孩是誰。

他羞澀地說:“這是我戀人走失的弟弟。”

戀人,多美好的兩個字,牧嶸微笑著,心卻揪地疼了一下。他說謊了,他們隻是沒有血緣關係的親人,可他就是想這樣騙自己一下,在人前驕傲地說,他有個戀人,他們互相喜歡,路人羨慕地說。

“你對她真好。”

“她對我也很好。”

牧嶸幸福地回答,仿若他真的有這麽一個戀人。

而這一切,林微笑不知道,她每日忙忙碌碌,要工作,還要去找鹿鹿,一有時間就去貼啟事,沒時間就在網上發貼子。她忙得一倒在**就睡著,也沒空給牧嶸打個電話,而牧嶸每天開著手機,他穿過蒼茫的草原在想她,翻過皚皚的雪山在想她,穿過川流的人海在想她……

電話每天都會響,但很少是林微笑的,一次就能讓他歡喜很多天。

那三個月,他走過二百八十座城,卻沒有一座城能讓他眷念,因為沒有一座城市有她。

穿越藏區,他住藏民家裏,熱情的藏民拉著他跳舞唱歌,他們唱了倉央嘉措的情歌,這位多情的喇嘛,留下很多故事。牧嶸聽他們講,想起他的一句詩,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

林微笑和程長信,他誰也不能辜負。

微笑破天荒給他打電話,牧嶸借著酒勁:“輪到我唱歌了,微笑,你別掛電話。”

他唱了一首經典老歌,“所以我求求你,別讓我離開你,除了你,我不能感到,一絲絲情意”,林微笑輕聲地哼著歌,和他一起唱,“任時光匆匆離去,我隻在乎你”,牧嶸緊緊抓著手機,倒在草地上。

他年少,因被拉進精神病院強製治療,每天望著窗外如處牢獄,那時,想著有一天出來,便要把所有的監獄炸得一幹淨,到如今身無所縛,卻發現原來世間最大的牢獄莫不過於思及一人,還甘之如飴。

西部的天很低,仿佛伸手就能摘到星星,牧嶸對著幽藍的天空,在心裏說。

林微笑,我愛你,很愛很愛。

不是喜歡,是愛。

牧嶸在大理結束旅行,那真是一座白色之城,再走可以去瀘沽湖,高原湖泊。瀘沽湖的星空是世界上最美的星空,牧嶸沒去,再好的風景也要身邊有人。他把摩托車送給路上遇上的人,飛機起飛的瞬間,他對自己說。

再見,所有的**不羈,不堪往事。

從今天開始,像林微笑一樣,做一隻奔跑的蝸牛。

回到Z城的第一件事,他對大家宣布要去法國留學。

28

毫無預兆,大家都覺得意外,牧嶸卻說,已經決定很久了。

在林微笑抱住阿信,他躲在門後,他聽到心裏有個聲音,該走了,牧嶸。

姐姐死了,他不能要求阿信一輩子隻愛姐姐一個,阿信這麽幫微笑,微笑她心動很正常。抽身離去總比橫插一腳好,牧嶸笑著說:“不要這種表情,姐姐以前告訴我,她有三個願望,第一,嫁給程長信;第二,去法國留學;最後一個,和最愛的人環遊世界。”

“第一和第三,我都做不到,我能幫她實現的就是去法國。”

情真意切,所有人都沉默了。

林微笑默默地把錄取通知書收回去,他們考上同一所大學,國內有名的重點大學,可約好的諾言不能實現。林微笑看著他收拾行李,想上前幫忙,牧嶸不讓,他說要習慣什麽都靠自己。

在外麵三個月,他黑了很多,皮膚被曬成健康漂亮的小麥色。瘦了,但臉上的輪廓更深刻,顯現出男人的堅毅,眼睛也黑亮,初見的病態一掃而光,仔細看,能看到他眸裏的暖意和溫柔。

牧嶸骨子裏是非常溫柔的人,天然的溫柔。林微笑想起他的擁抱,說做彼此的親人,內心依然一片溫暖,他真是溫柔得讓人心疼。

牧嶸坐到她身邊:“你笑什麽?”

“笑你這個小紈絝終於要離開我,不會再折磨我!”

剛來牧家,牧嶸沒少給她臉色看,牧嶸不好意思笑了。

林微笑看著他笑,忍不住問:“牧嶸,你一定要走?”

“嗯。”

“非走不可?”

“非走不可。”

林微笑沉默,她頭一歪,倒在牆壁上的影子就靠在一起,就像她靠著牧嶸,她幽幽問:“影子,你聽到了嗎,我很舍不得。”

“聽到了,”牧嶸伸手抱住她,溫柔地,親昵地,卻不帶絲毫纏綿,他說,“微笑,我走了,把影子留給你。答應我,難過了,傷心了,想哭了,不要忍著,他們對你苛刻,你不能苛刻自己。”

他的嗓音很輕,很**,林微笑乖乖點頭:“好。”

“還有,不要來送我。”

“為什麽?”

“因為——”因為我怕舍不得,就當我們沒有別離,就當我一直在你身邊,還在做你的影子,寸步不離地保護你,牧嶸頓了頓,“我準備從老家出發,要去跟姐姐告別。”

“那你會經常回來的,對吧?”

“對。”牧嶸點頭。

林微笑心滿意足了,她經曆過很多別離,這是她眾多別離最不難過的一個,牧嶸還會回來。上天待她何其眷顧,總讓她遇到好人,阿信、牧嶸,還有牧叔叔,她用力地抱著他,她不知道他遠走天涯,不過是敗走麥城。

手續很快就辦好,出發那天,林微笑沒有送他。阿信載牧嶸回老家,牧嶸讓阿信先去墓園,墓碑上的女孩永遠停留在二十二歲,笑容甜美,眼睛清澈如一汪清泉,牧嶸從來不敢來這裏,他覺得姐姐在靜海睡著了。

今天是他第二次來,什麽都沒帶,他說:“姐姐。”

剛喊出口,喉嚨就堵住了,他跪下來,摸照片上的女孩:“姐姐,我很想你。”

一直都很想你,可是我不能去陪你,因為我有要保護的人了。姐姐,牧嶸長大了,像你一樣也會愛人了,她是個很好的女孩,可她不喜歡我。她呢,心裏永遠隻有她弟弟,其實也不是隻有鹿鹿,她還喜歡哥。

姐姐,聽到這個消息,你是不是傷心了?

不要怪她,哥活得太累了,你離開後,他不相信你死了。他去做警察,他不說,我知道,當警察找你比較方便。五年了,你走了五年,哥也找你找了五年,哥很好,對我也很好,可是他活得真的很難過。

姐姐,你走了,哥也快死了,他每天都笑著,但沒有一天他是快樂的。

姐姐,你也不希望哥永遠是這樣的吧。

所以,就這樣吧……

我們不能讓他這一生,空擲溫柔。

牧嶸站起來,一步一步走向阿信,突然抬手,狠狠甩了他一巴掌。他的手在抖,心在抖,整個人都在抖,他這麽用力,連手掌都疼,一直疼到心深處,他紅著眼說:“哥,你醒醒吧,姐姐死了,早死了。”

阿信被打蒙了,耳朵嗡嗡的,牧嶸那幾個字卻分外清楚,字字見血。

他的臉變得灰敗,像天空刹那見失去所有顏色,顫著唇:“牧嶸,不要說了,不要惹我生氣!”

“哥,”牧嶸哭了,這五年,他們是相互扶持著走過來,彼此過得怎樣,沒有比兩人更清楚。牧嶸小,不懂事,都是阿信照料的,他們不是親兄弟,卻比親兄弟還親。曾經他一直為姐姐欣慰,有個情深的男人這麽愛她,現在卻不同,愛一個人,沒有回應,看不到,摸不著,真的太難受。

牧嶸跪下去:“哥,我求你了,姐姐死了,忘了她吧。”

就讓所有的過去都埋在這裏,阿信眼睛紅了:“牧嶸,你別這樣。”

“哥,姐姐死了,真的死了,五年了,你醒醒吧。”

今天要不讓阿信認清這個事實,他就不起來。兩個大男人在墓園糾纏了好久,終於阿信妥協了。他沒說話,就輕輕點了頭,這一下,差點要了他生活下去的勇氣。

生死不離,他願,他們不許。

離開墓園,阿信開車,緊緊握著車把,他恨恨地說:“你們牧家人太殘忍了,一個就這樣丟下我,一個連夢都不讓我做。”

牧嶸一句話都沒說,他握著拳頭,心裏說對不起。

對不起,姐姐,對不起,哥。

他對不起全世界,唯獨不會對不起林微笑。

阿信送牧嶸去機場,過安檢前,牧嶸有很多話想說,說哥,你和微笑出去我都看到了,你是不是對她有點心動,又覺得對不起姐姐,沒事的,你該有自己的生活;又想對他說,哥,微笑真的是個很好很好的女孩,你不能讓再她哭了……

想說的很多,最後隻變成一句。

“哥,如果你能和喜歡的人在一起,我會很開心的,呃,微笑她蠻緊張你的,你生日那天,她找了你一夜。”

阿信板著臉沒說話,最後實在受不了他眼巴巴的可憐眼神,用力抱了一下。

“在國外,不比家裏,好好照顧自己,要是有人欺負你,就像剛才打我一樣打過去。”

牧嶸用力點頭,阿信繼續說:“早點回來,等你回國,哥有禮物送你。”

“好。”牧嶸去過安檢,最後又回頭笑了一下。

阿信擺手,他在機場坐了一會兒,直到看到飛機起飛,才慢慢走出去。

他想起少年最後的笑臉,是全心信賴,有些難過,他在心裏歎了一口氣。

牧嶸,你知不知道,其實我恨你,一直都是。

而牧嶸坐在座位上,這個缺少表情的少年一直閉著眼睛,似乎在睡覺,他對接下來的異國之旅,巴黎浪漫一點都不期待。離開前,他去找過父親,這麽多年他第一次主動找他,好不容易兩人的關係好點了,卻也要離開。

牧父問了相同的問題:“非走不可?”

“非走不可。”

“好吧。”牧父認了,“需要什麽對我說一聲。”

牧嶸說:“爸,我想轉專業,報心理學。”

牧父臉色一變,他想起那些不好的事情。

“為什麽?”又怕聽到難過的話,他擺擺手,“算了,你喜歡就好。”

牧嶸上前抱住他,發現自己能和爸爸比肩了,他長大了,他也老了,他說:“爸爸,謝謝你。”

謝謝你不曾放棄,我年少的無知和放肆。

離開前,他又說:“爸爸,幫我照顧微笑。”

牧父點頭,他沒去機場送他,就遠遠地望著。飛機飛走,他驅車離開,又轉到墓園,看著墓前站著一個人,是阿信。他沒走近,想起以前教牧雪唱《春歌》,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若無閑事掛心頭,便是人間好時節。

這是最好的時節,他們卻偏偏負盡春光。

牧嶸是,阿信是,唯有林微笑,她在擠公車。開學了,牧父幫她找了兼職,學費是牧嶸出的,“不要對我說不,我們說好了做親人,這錢是我們一起賺的”。確實是一起賺的,他們推著奶茶走,走過大街小巷。

自己真的很幸運,總能遇到好人,對吧,鹿鹿?

林微笑望著窗外,心裏全是滿滿的鬥誌,林微笑,還是要繼續奔跑!

她會一直向前奔跑,而牧嶸在另一個地方,對自己說。

等我回來,如果那時你們沒在一起,我不會讓自己隻做你的親人。

會更親密,比如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