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年少時,曾純粹地愛過一個人,除了他,誰都容不下。

沒想到的是,有一天再牽起他的手,會踏上一條布滿荊棘的路。

所以,親愛的,原諒我,原諒我親手把你交給別人。

29

四年後。

林微笑在擠公交車,用肩膀夾著手機,嘀的一聲刷卡進車,她剛坐下,看到一位老人,她起身把位置讓給老人,繼續說:“知道了,我今天一定會把牧二少完完整整接回來,我出發了,程隊長。”

“不要遲到!剛才什麽聲音,微笑你不會坐公交車去接牧嶸吧?”

“對啊,不過你放心,我絕對不會讓牧二少坐公交車的!”

“你個死老摳的破德性,叫你開我的車你又不願意。”

“我新手,還慌得很……”

兩人又說了幾句,林微笑掛了電話,嘴角不自覺揚起,四年了,牧嶸終於回來了!

這個混球,去之前還說會經常回來,結果四年一次都沒有回來,果然男人說話一點都靠不住,林微笑笑,等會兒見到他,哼,看我怎麽整治你!

她邊想著,隨意地往外望了一眼,呆住了!

許小虎!

正是紅燈,司機停下來,公交車左邊是輛寶藍色的凱迪拉克,車窗搖下來,露出正在打電話的側臉,是個年輕人,意氣風發,輪廓分明,俊朗帥氣。林微笑癡癡地盯著他,沒錯的,她不會認錯,是許小虎,以前在一張桌子做作業,她轉頭,就是這張側臉,隻是他長大了,線條感更明顯。

歲月是把殺豬刀,但時間無疑是偏愛許小虎的,他被時光雕刻得更加明朗陽光。

“師傅,能開門讓我下去嗎?”

“小姐,現在還不到站!”司機不悅道。

林微笑緊緊握著扶手,手都在抖,是小虎,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她忍不住喊:“小虎!”

也就是在同一刻,綠燈亮了,轎車衝出去,林微笑隻看到被汽車尾氣籠罩的車牌。

“小虎!許小虎!”

公交車偏偏往相反的方向拐,兩輛車逆向行駛,許小虎的車眼看就要融入車流中。

“師傅,求求你,開門讓我下車。”

司機沒辦法,車門沒完全打開,林微笑就衝了出去往回跑,邊跑邊喊:“小虎!許小虎!”

是我啊,林夕落!

她追不上,她跑過去,隻看到凱迪拉克小小的影子,十字路口,除了車就是人,像一條川流不息的河流,林微笑還追著那個越來越小的影子跑,直到影子再也看不到。

許小虎!林微笑靠著牆壁喘氣,頭往後靠,捂住眼睛,許久,她笑了,很是苦澀。

就算真的是許小虎又怎樣,他離開兩年,她丟了鹿鹿,媽媽去世,不過一天她一無所有。何況如今他們分開五年了,五年足夠許小虎談好幾次戀愛,上大學工作甚至談婚論嫁,她起身,慢慢往回走。

Z城的人永遠這麽多,忙碌疾走,推著她往前走。她沒看到那輛凱迪拉克停下來,有人走出來,望著街上的行人,五年了,他總能聽到有人在喊。

“小虎,許小虎!”

他醒來,對著空****的夜,想起他們趴在發條擺鍾前玩過家家,想起他們偷偷去遊泳,她站在圓木上,他牽著她的手,想起最後一麵,她望著他,明明快哭了,自己卻像頭豬,什麽都沒察覺。他想起她,總能聽到她在耳邊喊,快樂的,悲傷的,無可奈何的,小虎,許小虎……

許小虎握緊拳頭,望著來往的行人,五年了,多少次他衝過去,拉住陌路人。

“不好意思,我認錯人了。”

這麽多背影,有很多像她,卻沒有一個是她。

林微笑渾渾噩噩地往前走,直到撞到行人,才突然想到,牧嶸!她要去接牧嶸!

牧嶸已經下了飛機,拿了行李,去了趟洗手間,對著鏡麵的男人笑,頗為自戀地撥了一下頭發,真是沒辦法,英俊得無法救藥。他笑了下,鏡麵的男人也笑了一下,似乎吃了四年牛排洋麵包,五官也變得更深刻立體,一雙眼睛尤為深邃迷人,雙眸含情。

他悠然地拉著行李往前走,長風衣走路有風,與幾個拖著行李穿大衣的空姐空少擦肩而過,空姐集體側目,有空少衝他吹口哨。牧嶸揚起嘴角,太帥也不好,連男人都把持不住。

不過這種自戀的泡泡,在他等了二十分鍾後,一顆顆被戳破。

世道要不要這麽殘酷無情,歸國第一天,就體驗這種無人期待的感覺。

冷豔高貴是裝不下去了,牧嶸起身往外看,走得有點急,一不留意撞到人,那人後退了幾步,牧嶸急忙伸手扶住他:“不好意思,你沒事吧?”

那人沒回答,快速閃開,仿若牧嶸是洪水猛獸,也不看他,就緊張地抓著行李,不安地望向洗手間。牧嶸隱隱覺得他有些奇怪,多看了一眼,是個很挺拔的男孩子,有些清瘦,看不清楚相貌,戴著大大的墨鏡,露出尖尖的下巴和紅潤的嘴唇,應當長得蠻好看。

沒一會兒,有個男人過來,拉著他往前走:“鹿鹿,走了。”

牧嶸一震,本能地追過去,他們卻坐車走了。牧嶸回想一遍,不像,這孩子太冷了,照片上的鹿鹿笑得很溫和,眸子幹淨清澈卻有暖意,剛才那人沒走近,就能感到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寒意,不是帶刺,是渾身荊棘。

湊巧名字一樣罷了,牧嶸想,就見一個大大的包襲來,林微笑很凶猛地撲過來,一把摟住他的肩,一邊狠命揉他精心打理過的發型:“渾蛋牧嶸!你這個大騙子!巴黎是有多好,讓你一去四年都沒回來!”

牧嶸回抱住她:“這不是回來嗎?”

“這哪一樣!”林微笑繼續**他。

兩人鬧了一會兒,才安靜下來,靜靜看著彼此,一晃四年又過去,少年變青年,少女變美女。林微笑變了,不是相貌,她還是清湯掛麵,出水芙蓉般沒有任何雕飾,隻是開朗了,四年前鬱結的悲傷和絕望淡了,笑容裏多了陽光和向上的力量。

牧嶸也變了,更加好看和出色,初見的玩世不恭被穩重代替,變得像個男人了!

最經典的修身長風衣,裏麵一件簡簡單單的白襯衫,襯得他身材挺拔,異常清俊。頭發剪短了,露出俊美的臉,神采飛揚又不失矜持。四年的獨自生活足夠把一個飛揚跋扈的少年磨礪成會掩藏情意懂得兼顧的男人。

林微笑伸出手:“你好嗎?影子先生。”

牧嶸握住,狠狠地把她往懷裏帶,抱住她:“我很好,你呢,蝸牛小姐?”

“我也很好。”

這四年,我們都很好,都在各自看不到的地方努力奔跑。

兩人走出來,又開始發生像四年前一樣的爭執。

“打的!你哥囑咐過我,不能讓我們金貴的牧二少坐平民公交車。”

“坐機場大巴!林微笑你不羞辱我,拐著機會報複我,會活不下去嗎?”

最後林微笑拗不過牧嶸,拖著行李去坐機場大巴,牧嶸看她認真投幣,心裏有些酸澀。

傻瓜,我不過想多點和你獨處的時間。

四年了,他不去打聽兩人的進展,他既然決定放手,就放任不管。

可是有些事情,不是決定了,就能忘了,他走得幹脆,心裏卻藕斷絲連,剪不斷,理還亂。

牧嶸挑了靠窗的座位,讓她坐裏麵,林微笑轉頭,笑盈盈地看他,他同樣看她,都不說話。

兩人傻笑著,直到林微笑受不了推了一下他的腦袋。

“好了,你這四年都做了什麽。”

“我拿到了臨床心理學和特殊教育專業兩個學位,畢業時,巴黎最盛名的心理學教授求我留下,不過我婉拒了,因為我聽到祖國的召喚。”

“很牛嘛,這麽巧,我也是雙學位,特殊教育和新聞學,大家都怎麽說的,橫跨兩大學科的天才。”林微笑托腮,笑得很狡黠,“我還拿了四年的新聞學院一等獎學金,牧嶸,我現在資產可不止3268元。”

“我的畢業論文被法國最權威的期刊收錄,刊名我就不說了,反正是法文,你也聽不懂。”

“沒你這麽牛,不過我在Z城電視台新聞頻道當實習記者,《直擊現場》的主播嚴曉明你聽過吧,她是我師父,我通過考試了,下個月轉正!”

“看起來要把你比下去真的很難,”牧嶸嘴角挑起一抹熟悉的壞笑,“我是學院最想與之上床排行榜第一名,而且四年都是第一名,坐在你身邊的可是把巴黎女人迷得欲罷不能最具性感氣質的東方美男!”

“……”林微笑目瞪口呆,好吧,她認輸,輸在他更不要臉!

牧嶸哈哈大笑,林微笑惱羞成怒:“你怎麽還是這麽壞?!”

好一會兒,兩人才停止玩鬧,林微笑問:“接下來,有什麽打算?”

“我會先到小王子教育研究所上班。”

“好啊!我經常去當義工,我們可以一起去。”

小王子教育研究所是為自閉症兒童及家庭提供專業服務的非盈利機構,是牧父辦的。他聽到鹿鹿的事,牧嶸又選擇讀心理學,便在他走後,成立了孤獨症研究基金和研究所,提供專業培訓。

說真的,林微笑最佩服的就是牧叔叔,他永遠是做得比說的多。

前期工作很累,有人質疑他假慈善,但他從不回應,四年把當初隻靠誌願者幾個老師撐起來的小王子辦得風生水起,在Z市也頗有影響力。難能可貴的是,他堅持免費服務,從不向家長收一分錢,因為他們需要幫助。

想到這兒,林微笑忍不住說:“牧嶸,你一定會喜歡小王子的,你爸爸真了不起!”

“這是他該做的,”牧嶸不以為然,“他這麽有錢,做點好事是應該的。”

“你就嘴硬心軟吧!”

正說著,公交車站到了,一下車,林微笑跑向附近的小攤位,買了兩個可愛多。

她遞給牧嶸一個,用冰激淩碰杯:“歡迎回來,牧嶸!”

牧嶸咬了一口,記憶中的味道,甜到發苦。

30

說好了,這天給牧嶸接風。

阿信還沒下班,林微笑在廚房準備,牧嶸蹺著二郎腿,扯著嗓子喊:“本少爺餓了!渴了!”

他剛喊完,報應就來了,林微笑接了通電話,抓起包就往外跑。

“牧嶸,我等會兒再來。師父叫我,晚上有個青年企業家頒獎晚會。”

“上流社會的事,你一個實習記者去摻和什麽。”

“我去給他們歌功頌德!等我,我很快就回來!”

林微笑急忙走了,阿信回來,牧嶸正一個人在別墅裏這兒摸摸,那兒瞧瞧。穿著拖鞋卷起袖子的男人,神情柔軟地靠在牆壁回憶,無奈又深情的模樣,其實很能讓女孩心動,可惜該在的人不在。

阿信走上前,給了他一拳:“知道回來了?”

牧嶸坦然接笑,咧著嘴笑:“哥!”

兩人各點了根煙,手指修長的人點煙的動作非常優雅。

阿信點煙充滿魅力,天然的滄桑憂鬱,他吐著煙霧:“巴黎好嗎?”

“很好,兩個人浪漫,一個人孤單。”

“那看來我注定孤單。”阿信失笑。

煙霧迷散,牧嶸側目,指甲陷進手心,四年,他走了四年,難道他倆還沒有結果?

阿信似乎猜到他在想什麽,問:“記得四年前我送你,說回來要送你一個禮物?”

“記得。”牧嶸點頭。

阿信去背大提琴:“牧嶸,帶幾瓶酒,陪我去寧靜海走走。”

什麽都會變,唯有寧靜海不會變,一如既往的寧靜和溫柔。

如果還要說什麽不會變,那就是在海邊,對著一望無際的大海寂寥拉琴的背影不會變。牧雪走了十年,有個人在這片海灘拉了十年的大提琴。十年前他看不懂五線譜,十年後,他已經能熟練拉出名曲。

潮漲潮落,日落星沉,十年,仿若一瞬。

生死枯等,十年,他就像做一個夢,他所求所夢,不過一句,好久不見。

這是他人生最大的奢望,阿信苦笑,丟了琴弓,慘然道:“牧嶸,我三十三歲了。”

牧嶸心一顫,十年了。

阿信眼圈紅了:“牧雪還是不想我,不回來找我。”

“哥,你不要這樣,姐姐她——”牧嶸說不下去,不是逼他承認姐姐死了嗎,為什麽還不能忘?

阿信根本沒看他,他望著海麵:“牧嶸,你懂嗎?活著對我來說就是一種折磨。”

“哥,你別這樣。”牧嶸跑到他麵前,眼睛通紅,“都是我的錯,如果不是我——”

“對,都是你的錯!”阿信狠狠推開他,十年,他壓抑了十年,他今天要全部說出來,他的眼睛紅得滴血,“都是你的錯,每次我看到你,都要壓住殺了你的衝動。為什麽是你,偏偏是你,如果不是牧雪最疼的你,你還以為你能毫發無傷。”

牧嶸呆住了,他知道阿信怨他,可他沒想到恨得這麽深重。

“牧嶸,我本來不是什麽好人,你還記得你姐姐叫我什麽,程渣渣。如果沒有遇見她,我不知道要在哪裏腐朽,可她救了我,要我做個好人,我努力了,但真的好難,我還是忍不住去恨。”

阿信揪住他的衣領:“我答應過牧雪,不能欺負你,可是我還是恨你。”

牧嶸眼睛紅了,嗓子眼堵很難受:“對不起,哥,對不起。”

“所以我請微笑幫忙,讓她假扮我女友,讓你痛苦,”阿信搖頭,“我沒料想到,你這麽幹脆地走了,你是在成全我嗎渾蛋!成全了我和林微笑,你姐姐怎麽辦?你不怕她一個人孤單嗎?”

牧嶸呆住了,直到今日,他才發覺自己太天真。

程長信對牧雪,哪是他三言兩語能撼動的?

他根本是個瘋子,就從來沒相信過姐姐死了。

但他又自私地慶幸,原來哥和微笑沒什麽,是不是人都這麽自私,隻為自己著想?

牧嶸又自責又難過,阿信望著他,兀地笑了,帶著點邪氣:“牧嶸,喜歡我的禮物嗎?對不起,讓你痛苦了四年,不過我就是這樣,我不快樂,也見不得別人快樂。”

他看著他,認真又殘酷:“牧嶸,你有罪,罪孽深重,我成全你,但我永遠也不會祝福你。”

“夠了,哥,你做得已經夠多了!”

牧嶸上前要抱住他,程長信推開他,又狠狠地一腳踹過去。兩人在沙灘打了一架,大多是阿信在發泄怨氣,牧嶸沉默地忍著。滾了一身沙,嘴角破了,眼睛青了,臉腫了,實在是狼狽又難看,最後兩人累倒在沙上,有一口沒一口地喝酒,抽煙。

“哥,你還恨我嗎?”

“恨過,不恨了,”阿信伸手,轉頭望著這個自責的男人,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隻要你叫我一天哥,你就是我弟弟。”

他望著他:“歡迎回來,我的兄弟。”

兩人齜牙咧嘴地笑了,雖然笑得比哭還難看,卻沒有一點點的虛情假意,坦然真摯。

阿信四腳朝天,看著天,其實也該感謝牧嶸,如果不是這樣愛恨交加的心態,又答應過牧雪要照顧他,他不可能堅持十年。但真的好累,牧雪,你讓我等得太久了。我用十年,換你一聲好久不見,真的是我的臆想,白日做夢嗎?

沒人回答他,海水輕輕**漾,拍打著礁石,時光一點都不肯善待這個可憐的男人。

黑暗把藍色吞噬,阿信起來,踢了踢牧嶸:“回家,微笑應當回來了。”

林微笑還沒回來,她在支三腳架。嚴曉明是本市名嘴,她還是很有麵子,給攝像記者找了好位置。照理說,這種場合不該叫實習記者,不過嚴曉明真心喜歡這個徒弟。也是,像林微笑這種新時代的女金鋼,百年才出一隻。

做新聞的就是個折壽高壓的工作,女人當男人用,男人當畜生使。林微笑一進來就表現出女漢子的本質,能寫會編,關鍵時候還能扛著二十斤重的攝像機,大吼一聲“讓我來”,凶猛得不讓她跑現場都可惜。

嚴曉明是晚會的主持人,晚會開始前,在台上稍微排練下,就差不多等開始。她一眼看到徒弟支好三腳架,在角落扒盒飯,吃得很急,她走過去:“吃慢點,還久著,別壞了胃。”

“我習慣了,”林微笑抬頭,“師父放心,保證把你拍得比征婚廣告還美。”

“你就貧!”嚴曉明笑,俯到她耳邊輕聲說,“這種新聞就一兩分鍾,等會兒拍下領導畫麵,差不多就早點回去,你今天不是有事情。”

“謝謝師父!”林微笑一臉感激,她真想早點回去。

好在晚會沒有拖,按預定時間開始了,領導們也給力,沒有冗長的發言稿。推拉搖移,林微笑拍了一會兒,覺得差不多,再拍幾個觀眾的鏡頭就好了。她轉機器,搖了一圈,手一抖,又搖回來,對焦,調焦距,拉近,又拉近。

鏡頭前的男人放大又放大,他低著頭,百無聊賴地看宣傳紙,露出一邊側臉,俊朗又熟悉。

許小虎,林微笑手在抖,一眨不眨地盯著他,他一會兒抬頭,一會兒打了哈欠,還掏出手機似乎在看時間,這個晚會真的讓他很無聊。

哪兒會無聊,鏡頭前的他生動真實,英俊得無人能敵。穿著剪裁得體的正裝,有點嚴肅但充滿青年的蓬勃,這是許小虎,永遠陽光帥氣的許小虎,眼睛深遂明亮,但一笑,就露出尖尖的小虎牙,說不出的親切孩子氣。

林微笑就這樣癡癡地看著他,五年了,他們都變了,可許小虎還是記憶中的許小虎,永遠不會變。有水汽在眼裏凝聚,透過長長的鏡頭,她好像看到年少的許小虎,在傘下抱著她,說他們是許仙和白娘子,拉著她說愛她,要和她一輩子。

他們相伴十六年,楊過等小龍女十六年,許小虎會等林夕落多久?

有什麽滾燙的**要湧出來,林微笑抬頭,那邊的許小虎似乎也注意到有長炮一直對著他不放,他不悅地望過來,宣傳單掉下來。

如果我是傻子,你還會和我做朋友嗎?

如果我不是林夕落,你還會認得我嗎?

如果我是個傻子,無論你對我多好,我都不會回應你,無論我們多親密,我都不知道你是誰,我是我,你是你,在我眼裏,你從來都不在我的世界,我們沒有任何關係……這樣的我,你還會和我做朋友?還會嗎?

會。因為你是林夕落,我是許小虎,我們拉過勾的,要做一輩子的好朋友,最好的那種。

晚會結束,牧嶸開車過來找林微笑,林微笑正好坐著許小虎的車離開。兩輛車反方向錯過,各自駛過,林微笑望著許小虎,一言不發,我們決裂過,被安排好的老死不相往來,就算遇上了,又能怎樣。

她突然想起,媽媽對著電視流淚的那首歌,新白娘子傳奇的插曲。

天給的苦向誰訴,傷痛又有誰清楚,隻影呀單飛無人渡,步步它都是坎坷路

天給的苦說不出,隻好躲在心裏哭,痛到呀深處說不出啊,蒼天它怎知人孤獨

……

她後來知道這首歌叫《情仇愛恨》,隻是許小虎,我們何苦再相遇?

31

凱迪拉克在城市的燈火中行駛。

許小虎邊開車,邊貪婪地看身邊的女孩。

“夕落,你想去哪裏?”

“隨便,不是你家都可以。”

夕落,她有多少年沒聽過這個名字。她改名,告訴自己要堅強,要微笑,她什麽都拋棄了,除了姓氏,這是爸爸給的,是他們賜予她生命,她不能忘。她得提醒自己,她是林家的女兒,總有一天要回去。

可是五年了,她離家五年,還是沒找到鹿鹿。

就在鏡頭閃進許小虎,媽媽期盼的眼神,爸爸佝僂的背,過去貧困的回憶也湧出來。她為自己羞愧,就在剛剛她還和牧嶸炫耀四年做了多少豐功偉績,有多少人喜歡她,可無論她取得多少成就,她還是一無所有,媽媽含怨而終,爸爸不原諒她,鹿鹿仍沒找到。

車在小區停下,林微笑知道,Z城有名的高端住宅區,以精裝修和清靜著稱。

許小虎拉她下車:“夕落,你放心,我一個人住。”

許小虎讓她坐下,他去倒水。林微笑打量房子,房子不大,單身公寓的格局,布置得也簡潔但很精致,小細節凸顯奢貴,還很新,應當是搬進來沒多久。許小虎倒了水,坐到對麵,脫了西裝,襯衫卷起來。他穿西裝倒很好看,氣宇軒昂,一副精英範,就是表情有點傻,直直盯著自己,生怕她又逃了似的。

林微笑淺笑:“你開始穿西裝了?”

這一次他們是真的成人了,她方便跑新聞,穿得很簡單,素麵朝天。

他卻像社會人,什麽場合穿什麽衣服。許小虎有些窘迫,臉不自覺紅了:“很傻吧?”

“不會,很好看。”林微笑搖頭,很溫柔地說。

許小虎卻有些惶恐,五年前,她也是突然跑過來找他,這麽溫柔親切,結果他出來,就再也找不到她了。他去她家,搖醒林叔叔,隻看到那張字條。高考後三個月,他和林叔叔找了三個月,最後被媽媽拖著回廣州讀書。

那時,他就恨自己,為什麽沒有察覺,她最後見的人是自己。如果留住她,不讓她那麽絕望,她也不會走。他聽王胖子說,知道她放棄考試去找鹿鹿,心都快碎了,太渾蛋了,他真是太渾蛋!

他和王胖子打了一架,他揮舞著拳頭:“你為什麽要告訴她,你明明知道她一定會去找鹿鹿!”

王胖子冷笑,一把推開他:“我還會幫她留意,許小虎,你在幹嗎?你忙著泡妞,忙著和王美娜談戀愛!打我?你真可笑!你他媽想想,你配嗎?”

王胖子冷嘲熱諷,他連一句反駁都沒有。他確實什麽都沒做,他氣昏頭,除了滿心報複和氣她,什麽也沒做。他是眼睜睜地看著她走投無路,最後還為她的苦難推波助瀾,放下最後一根稻草,王胖子說得對,他不配。

許小虎的眼圈慢慢紅了,他坐到她身邊,認真看著她,哽咽著:“夕落。”

真的是你嗎?

她走了五年,他也找了五年,每一天每一刻都想著相遇。現在終於遇見了,他卻踟躕猶豫了,連碰一下都不敢,他怕這一碰醒來又是夢,都是假的,他看著她,紅著眼圈,眼淚在眼眶打轉:“夕落,我找了你好久。”

林微笑的眼淚奪眶而出,她忍不住,她真的忍不住。

不能哭的,可是他叫的是林夕落,不能哭的是林微笑,林夕落是愛哭愛鬧的。現在在他麵前的是林夕落,林夕落撲進許小虎懷裏,像小時候,一有委屈就跑去跟他說,不高興就欺負他:“小虎,許小虎!”

這五年,你在哪裏,你知不知道我過得好苦,我連哭都不敢哭。

許小虎抱著她,眼淚打濕他的頸脖,她哭得這麽用力,這麽拚命。他又想起那年他風塵仆仆從廣州趕回來,看到她在街頭拿著照片一個個問,這是我弟弟,你有沒有見過他。他的心又碎了,他隻能說,對不起,夕落,對不起,他總是在她最需要他時離開。

也不知道哭了多久,直到林微笑把五年積存的眼淚傾瀉而出,她才平靜下來。

許小虎的襯衫大半濕了,他去換衣服,回來用濕毛巾幫她擦眼。毛巾是溫熱的,他擦得很小心,動作很輕柔,眼神也很溫柔,溫柔得林微笑忍不住想,這輩子誰要能嫁給許小虎,一定很幸福的。

他或許不是最優秀的,有這個那個不好,卻是最貼心暖和的。

林微笑淺淺笑了,她伸出手,指頭微微碰了碰他的臉,輕聲說:“小虎。”

小虎,我很想你。

我總希望你能忘了我,又希望你能記著我。

對不起,我就是這麽貪心。

許小虎應著,眼睛暖暖地看她,林微笑說:“跟我講講走後的事。”

許小虎點頭,他慢慢講。她走後,他和林叔叔到處找她,林叔叔水果也不賣了,就天天騎著摩托車,上麵支著張全家福的照片,到處找人,問有沒有看到我兒子,又問有沒有看到我女兒。

別人不耐煩,問,你到底是要找兒子還是女兒?

林叔叔紅著眼說,我找兒子也找女兒。

你是活得有多失敗,兒子丟了,女兒跑了!

別人嘲笑他,林叔叔沉默,一言不發,還有人特別壞,問,這照片上有四個人,你老婆呢?

林叔叔轉身就走,他見識過人性的可怕,卻不知道,有些人就是給條活路都不肯,上下嘴皮一動一動就致人死地。這時候,他總是會想起被流言蜚語纏身的女兒,覺得他對她,真的太不好了。

起初他還會說,要讓我找到夕落,非得把她揍死。

後麵他不說了,望著照片,回來吧,爸爸不罵你了,會和你好好說話。

許小虎望著林叔叔一夜之間全部白掉的頭發,有時會恨林夕落,怎麽一聲不吭就走了,就這樣丟下自己,丟下爸爸。有時候也會恨林叔叔,要不是你一直不跟她說話,她就不會待不下去,隻好自己走掉。

那一年,許小虎才明白,林家是真的被逼到絕境了。

有句話是說,絕處逢生,可他看不到林家的生機在哪裏。

林微笑的眼睛更紅了,為什麽要找我,不是嫌她丟人現眼嗎?找她做什麽,就當她死了,沒這個女兒不就好了。不要找了,爸爸不要找了!她一走五年,Z城離家四小時的車程,她卻從沒想過要回去,她逼自己不要想,要向前看,沒找到鹿鹿,她沒臉回去。

這一晚,把她所有的傷痛回憶都勾起,那些以為好掉結痂的傷疤被重新挑開,露出裏麵早已潰爛的血肉,從來就沒好過,隻是被藏著,掖著,硬生生忍著。

許小虎又講他回廣州上大學,他考了所不錯的學校。每年寒暑假還會回老家,找林叔叔坐坐,他一年比一年老了,還在賣水果,生意不好也不壞,他也不在意,仍載著全家福滿世界找兒子找女兒。

話是一年比一年少了,沉默,佝著背,總望著遠方,完全變成一個沉默寡言的老人。妻子離世,兒女散了,一場事故,被炸藥炸掉的不是他的事業,是他的健康,而是他的家,他的人生。

我失敗透了,有時,他會這樣對許小虎說。

心情好的時候,他會問,小虎,你還在等夕落嗎,別等了,林爸爸搖手,夕落太倔太驕傲了,她不適合你,你看你媽也是個好強的,她要跟著你,我也不願,會被欺負的。他又笑,我想這麽多做什麽,我女兒不知道在哪裏被人欺負,怎麽辦,這世道壞人這麽多。

他經常這樣,自言自語,自問自答。

許小虎偷偷離開,太壓抑,他透不過氣,他也不想聽他說,自己和夕落不適合。

喜歡是他一個人的事,關媽媽什麽事,他再也不會讓媽媽插手他和夕落了。

就這樣,大學畢業了,他們還是沒找到。直到最近許爸爸在Z城開了分公司,老家的傳統,子承父業,許小虎被派過來幫忙看著,一邊學習一邊接觸許爸爸的生意。今天是公司職業經理人獲獎,他過來捧場,沒想到遇見林夕落。

他真慶幸,今天來了,遇見林夕落,不是做夢,是真的。

許小虎掏出手機:“夕落,我給你爸爸打個電話,你跟他說說話——”

剛按出第一個數字,手機被林微笑抽走,她局促不安:“不要打!先不要打!”

許小虎愣住:“為什麽?你害怕?”

“是的,我害怕!”林微笑急急道,她拿什麽去見爸爸,她根本沒臉去見他。

許小虎心疼地看著她:“那好,等你想打了,我再跟他說,不過——”

“不要等太久,”他又加了一句,“林叔叔真的一直在找你,他,很辛苦。”

林微笑點頭,他說的一切她都明白,但一時之間,她真的不知如何麵對。爸爸,爸爸,我連你給取的名字都丟棄了。

許小虎還不知道,他看著心中的女孩,柔聲問:“那你呢,夕落?”

你好嗎?這麽多年都去哪裏了?有沒有被欺負,受過苦?還有……想過我?

林微笑靠著沙發,這五年,她做了什麽,她得好好想一想。

她邊想邊說,離了家,打工,遇見牧嶸,複讀,上大學,她根本沒做什麽,就比普通女孩多讀了一年高三,還有露宿街頭被飛車搶劫,賣奶茶當過老板,拿獎學金同時打四份工,四年寒暑假走過很多城市,貼了數不清的尋人啟事,發了無數帖子,也花錢登過報……可還是找不到鹿鹿,他就像人間蒸發,沒人看到他。

有時候,林微笑都要懷疑,這個星星村的小王子是不是真的坐飛船回母星了。

可她清楚,根本沒有什麽星星村,鹿鹿也不是小王子,他是她弟弟。

林微笑講著講著就睡著了,她太累了,又哭過一場,頭歪在許小虎肩上,沉沉睡去。許小虎享受著這甜蜜的負擔,又不忍她委屈地縮在沙發上。他起身,輕輕抱起她,放到**,脫好鞋,蓋上被子,便坐在床邊靜靜看著她。

上次被媽媽鬧過一次,他不敢隨便抱她,女孩子很容易被詆毀。他就看著她,溫柔地,貪婪地,幸福地,他期盼這一刻太久了,怕吵醒她,就隔空臨摹一下她的睡顏。睡吧,夕落,我知道你吃了很多苦,沒事,以後有我。

林微笑半夜醒來,看到他趴在床邊,房間就亮著盞淺黃的燈,不刺眼,很溫馨。

她看著他,笑了,小虎真的越長越帥氣了,將來誰這麽幸運能嫁給他。

她悄悄起身,又看了他一眼,開門離開。城市除了燈亮著,近乎安眠,林微笑失魂落魄地走在空無一人的街上,腦中回**著許小虎的話,夕落,你爸爸一直在找你,他說,回來吧,他不會不跟你說話……

眼淚又一次無聲決堤,林夕落渾渾噩噩走到別墅。

這裏燈火通明,牧嶸怒氣衝衝地過來,大吼著:“林微笑,你跑哪裏去了?我找了你一晚上,電話又不接。”

林微笑掏出手機,哦,因為晚會,調成靜音了,也忘了調回來。

她看著牧嶸,對了,今天要給他接風,她道歉:“牧嶸,對不起,我忘了。”

“這不重要,重要的是——”牧嶸握著她的肩膀,“一晚上聯係不到,我很擔心!”

他注意到她腫得像桃子的眼睛:“你怎麽了?”

林微笑崩潰了:“怎麽辦,牧嶸,我遇到小時候的玩伴,他告訴我爸爸在找我,一直在找我,但我還沒找到鹿鹿,怎麽能去見他?可是,牧嶸我真的很想他,我朋友說我爸爸變得又老又不愛說話……”

她內心在扯著嗓子幹號,爸爸!爸爸!

32

林微笑真的不知道怎麽辦,她呆呆地坐了一夜。

早上鬧鍾照常響了,她頭重腳輕地去洗臉。鏡中的女孩麵容憔悴,眼睛腫得厲害,全是紅血絲,不該哭的,一哭就停不住。真沒用,她打起精神,不管怎樣,還是要上班的。

牧嶸也起來了,一臉擔憂,林微笑裝作沒看到,邊做早餐邊說:“你過幾天才去研究所報到,可以多睡會,先把時差調回來。”

“早起精神點,正好送你上班。”

林微笑沒拒絕,兩人默默吃早餐,氣氛有點悶。

林微笑盡量輕鬆道:“吃了四年的法國大餐,豆漿油條還吃得慣嗎?”

牧嶸喝完最後一口豆漿,滿足地歎了口氣:“這味道我想了四年。”

這句話他沒說誇張,他在法國天天對著麵包牛排,吃得快吐,最想的就是她做的菜。她廚藝也一般,就是家常菜,又是南方人,口味也清淡,但有家的味道,能感覺到這菜裏的用心。每次下廚前她都會問,牧嶸想吃什麽,我買了蝦,你喜歡清蒸還是爆炒……這種點點滴滴的關懷,在異鄉的夜裏,想起時心裏總是酸酸澀澀,又甜又苦。

林微笑笑了,有些不好意思:“昨天忘了,今天給你補過,你有沒有什麽想吃的?”

“那可多了。”牧嶸不客氣地報菜名,偷偷觀察她的神情,太平靜了,總是這樣,把心事藏起來,一個人承受。

他開車送她上班,一路上林微笑望著窗外,無精打采。

快到時,牧嶸還是忍不住:“微笑,回去看看他。”

這個他,自然是爸爸。林微笑解安全帶的動作一滯:“不行,我不能。”

“你何苦這樣懲罰自己?”

“懲罰?”林微笑失笑,“我還能讀書上大學,有一份體麵的工作,我弟弟卻下落不明,我連他是生是死都不知道,怎麽去見他。”

她急急下車:“不要說了,牧嶸,晚上我給你接風。”

牧嶸無奈,看著她進了廣電大樓。他歎了口氣,掉轉車頭離開,與一輛凱迪拉克擦過。昨晚好像有見到這輛車,他忍不住多看了一眼,是個年輕人,這座城市從不缺乏有家世有背景的公子哥。

他想想,決定先去小王子研究所看看。

得知爸爸創辦小王子,他也很驚訝,還開玩笑問過:“你是要討好我嗎?”

牧父失笑:“兒子,你應當再去讀一遍《希波克拉底誓言》。身為父母,我可以縱容你,但是,當你成為一名醫生、老師,你就要對你的病人,你的學生負責。我辦小王子,是想這些孩子能接受正規的治療,不被岐視,他們需要幫助。”

有一句話他沒說,如果當初他能正視牧嶸的心理問題,而不是送進精神病院就不聞不問,也不會導致兩人的關係變成死結。他對自己的兒子都不寬容,何況社會對那些有自閉症的孩子,他創辦小王子,就是如此,寬容,從關注到關心。

當然,他還是有點私心,當牧嶸告訴他要轉專業,他就想為兒子建好平台。

他這大半輩子,除了賺到讓人眼紅的財富,妻子女兒已逝,唯一的兒子還同自己不和,極其失敗,好不容易有了轉機,能讓他微笑的事他都會做。他不要求他能有多大的成就,隻要天天快樂,而幫助人是最容易獲得快樂的。

這一切牧嶸都不清楚,他轉專業,更多是因為林微笑。

他在精神病院治療過一段時間,回來後,大家看他的眼神怪怪的。他內心惶恐,隻能用玩世不恭來掩飾,後來碰到林微笑,聽說鹿鹿的事,想他尚且如此,一個無法同別人交流的孩子,不更是異類。

“小時候,我總是想,鹿鹿要是個地球人就好了。”

他記住了,上學時,老師問他為什麽選特殊教育,他說,讓他們變得和我們一樣。

沒有歧視,沒有不幸,沒有孤獨,讓他們像正常孩子一樣成長。

他,還有林微笑,都為這小小的信念默默努力著。

林微笑在《直擊現場》還處於打雜性質,成績優秀,但經驗不足,要多磨練。嚴曉明放話了,盡情使喚。“我要你快速成長到能獨當一麵”,嚴曉明很看重她,林微笑也很拚命,跑個不停。

一天下來,也累得很,確定片子無須改動,她下班去吃飯。

一下樓就看到在門口張望的許小虎,見到她,眼睛亮了。許小虎亮出她的工作牌,那是昨天主辦單位發的,隻寫了工作單位沒寫名字。他說:“幸好你落了這個,夕落,你怎麽又走了,我等了半天,他們說沒有人叫林夕落。”

“我改名了,現在叫林微笑。”

“啊?”許小虎一臉疑惑,“為什麽?”

“因為我想和過去說再見,”林微笑抬頭,麵無表情,連聲音都很生硬,“林夕落太可憐了,活得太累了,我不想永遠這麽可憐!”

許小虎不解,她和昨天判若兩人,不過幾個小時,她看自己,就像看一個陌路人。他踟躕道:“你要和過去說再見,包括我?”

林微笑心一顫,努力維持臉上的冷漠:“是,包括你。”

許小虎瞪大眼睛,不敢置信,林微笑側身要離開,手被抓住,他在身後問。

“你什麽意思?”

“意思是我要和你劃清界線,我要過新生活,你不要再來打擾我。”

許小虎的眼睛紅了,林微笑覺得手被他抓得快斷了,他如此用力,沉聲問:“包括你爸爸?所以你昨晚才不讓我打電話?”

林微笑閉上眼睛,努力不讓眼淚流出,不能哭,你現在是林微笑,不能哭!她甩開他的手,執意離開:“隨便你怎麽想!”

“微笑!”

“夕落!”

兩人同時叫起來,牧嶸從車上探出頭,他來接她下班。

許小虎衝上來,臉陰沉得可怕:“他是誰?”

“我住在他家,”林微笑盯著他,反問,“你說,他還能是誰?”

見他愣住了,她又道:“許小虎,不要再來找我。”

說罷,她看也不看他,頭也不回地坐進牧嶸的車。

對不起,小虎,我真的不知如何麵對你。忘了林夕落吧,她什麽都不能給你!你忘了,你親手把玉觀音摔了,玉碎玉決,恩斷義絕。現在的我,除了找鹿鹿,還有什麽資格去追尋幸福,就當你從來不曾遇見過她,找個好女孩,林夕落她滿身罪惡,配不上你。

許小虎眼睜睜地看著她離開,她到底在想什麽。昨晚,他還以為什麽都沒變,他們如過去那般親密,今天他卻發現,他連走到她的身邊都不行。她不要他了,她說要和他說再見。他握拳,夕落,你還是無法原諒我嗎?

牧嶸利落倒車,看她一副世界快跨掉的模樣,輕聲問:“他是誰?”

“我昨天說的玩伴,我最好的朋友,”她透過後視鏡,淚眼婆娑地看著許小虎,她也隻能這樣望著他,“知道嗎,我十八歲之前,一直堅信,如果我嫁人,嫁的人一定是他。”

牧嶸一震,看到她滿眶的眼淚,卻怎麽也無法掉落。

她靠著車座,想起小時候兩人站在板凳上,趴在桌上撥擺鍾。許小虎踮著腳尖一輪一輪地撥時鍾,指著一個點說,到這裏夕落就是我的新娘。她還挺傲嬌的,故意氣他,我才不要當你的新娘,許小虎當場就哭了,說夕落不嫁給我,我也不要長大了。她沒辦法,隻好答應,好了,好了,後來我們長大了,就在一起了。

他們那時還小,根本不懂“在一起”這三個字什麽意思,模仿電視胡亂說的。

現在他們都長大了,她才意識到,原來“在一起”三個字這麽難。如果能回到過去,她一定不氣他,可回不去了,回不去就是回不去。

林微笑捂住眼睛,沒有哭,她對自己說,再也再也不想見到許小虎了。

33

後來,許小虎來找過她幾次。

不過林微笑要麽閉而不見,要麽直接坐著牧嶸的車揚長而去。

她根本不肯給他麵對麵的機會,林微笑不想見許小虎,她怕一看到他含淚的雙眸就狠不下心。她每日強打精神上班,更加拚命找鹿鹿,在Z城這麽多年沒找到鹿鹿,她琢磨著等存上一筆錢,就到全國流浪,邊走邊找。

牧嶸看她強撐著,很是擔憂,她總是壓抑自己,太苦了。

這天周末,牧嶸說要帶她到一個地方散散心。想到牧嶸回來這麽久,她都沒有好好陪他,林微笑答應了。路上,牧嶸說有點遠,叫她先睡一會兒,她也沒在意,醒來,卻發現這條路很熟悉,車越開越偏僻。

“牧嶸,我們要去哪裏?”

“去你一直想回來的地方。”

林微笑一下子就明白了,她有些生氣:“要去你自己走,停車讓我下去!”

牧嶸也不聽,依舊把車開得飛快,任憑她怎麽鬧也不停車。林微笑眼睜睜地看著車開向熟悉的家鄉,她的心吊了起來,近鄉情更怯,景色越熟悉,她就越不安。其實也不能說多熟悉,她畢竟走了五年,這裏也發生了變化。

公路寬了,田地少了,高層建築多了,小學還在老位置。剛好放學,如今孩子都讓父母或爺爺奶奶來載,校門口擠滿車,有條件的開著轎車,更多的是摩托車電動車,還有老人騎著三輪車,搖搖晃晃。

林微笑眼一酸,仿佛看到鹿鹿坐在爸爸的三輪車後架,搖搖晃晃,衝自己擺手。

車往前駛,是綠油油的田地。遠遠的,仿佛有個粉紅色的小小身影站在田梗旁,風雨無阻地等她,一見她就很開心地跑過來,伸手讓她牽著。夏天熱額頭被曬得都是亮晶晶的汗珠,冬天小臉被風吹得紅撲撲的,他從不在意,永遠都很開心。

“姐姐,我、我想……當、當地球人?”

“我不要你被討厭,鹿鹿,我不要他們討厭你。”

“對,就是你,鹿鹿,你是最好的。”

……

鹿鹿,我的弟弟,你在哪裏?

林微笑的眼睛濕了,透過車窗她看到很多人,有認識的也有不認識的。他們安居樂業,活得簡單寧靜。五年未見,他們還會記得那個名聲掃地的女孩嗎?還會茶餘飯後說林家的閑話嗎,傻兒子,丟了弟弟的女兒,被活活氣死的媽媽……還是他們都忘記了?

可她記得,她鮮明地記得她陰暗的十八歲,被戳得抬不起頭,她為自己可恥。

她整晚整晚地睡不著,她醒來手臂會多很多牙印,有時候會有血跡,她總是問自己一個問題,林夕落,你這樣的人,活著有什麽意義?

那時她經常想到死,但她現在不能死,她要找到鹿鹿。

車停了,林微笑沒有下車,她看著窗外,仿佛看到年少的鹿鹿、林夕落、許小虎咬著冰激淩,背著書包一晃一晃從身邊走過。她仿佛聽到她清亮的童音在唱,夜夜想起媽媽的話,閃閃的淚光魯冰花,天上的星星不說話,地上的娃娃想媽媽;她仿佛聽到媽媽的歎氣,對她說,夕落,你弟弟他都知道疼你,你這個做姐姐的怎麽就不會心疼他……

媽媽,林微笑的眼淚一滴一滴流下,她不是遠走天涯,她是倉皇逃離。她每天都在想念這裏,卻不敢走近,不敢問來人。她用一把無形的鎖把十九歲的成長記憶鎖住,滿眼的眼淚鎖住。今天到了這裏,鎖開了,決堤了,林夕落回來了,她連下車都不敢。

牧嶸望著窗外,他沒有看她,這是她的世界,他隻要做一抹影子就可以。他聽到她壓抑的哭泣,他聽到她心碎的聲音,可他什麽都沒做,也不能做,他就這樣在車上陪著她,直到天一點點黑下去,太陽被群山拉下去。

“這是夕,夕落,夕落就是太陽落下來,林夕落就是姐姐。”

她連名字都丟棄了。

遠處有發動機的聲音傳來,灰暗的夜勾勒出他的身影,頹敗的,佝僂的,孤單單騎著輛三輪摩托車。最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張被放大的全家福,四人幸福滿足地笑著,林微笑看到年少的自己衝她笑,一閃而過。

他開得很快,就這樣一晃就從麵前經過,等她反應過來,他已經離自己好長的距離。

林微笑開車門衝出去,爸爸!爸爸!是我,夕落!

我回來了,林夕落回來了,她在後麵追,但天太黑了,他沒注意,繼續向前駛。林微笑在後麵追,追了幾步就停下,手無望地伸出去。她連喊一聲都不敢,她多想再叫他一聲爸爸,可她不敢,全堵在喉嚨底。

牧嶸追過來,看她顫著嘴唇,想喊又不敢喊,不敢發出一點聲音,忍得很辛苦。

她真想看他一麵,又怕他回頭。

牧嶸伸出手臂,送到她嘴邊,林微笑無意識地咬下去,咬得很用力,毫不留情,眼淚滾燙滾燙地落在手背上。他老了,他怎麽老成這樣,她快認不出他了。

直到林爸爸的摩托車已經開出很遠很遠,林夕落才敢放聲大哭。

哭得昏天暗地,卻沒有一絲聲音,牧嶸抱著她,用力抱住她。林微笑把臉埋在他的肩窩,哭得像個孩子。眼淚浸濕他的襯衫,那股濕意順著脖頸傳下,一直涼到他的心,她忍得太久,堅強太久。

哭吧,林微笑,現在,我隻是你的影子。

在影子麵前,你可以做回能哭泣的林夕落。

林微笑和牧嶸在車上守了一夜,蓋著牧嶸的西裝,林微笑睜著眼到天亮。她看著晨曦灑向人間,照顧到每一寸地方,那為什麽照不到林夕落的心裏。她看著小村莊從寂靜到充滿人間煙火。

清晨,林爸爸開著摩托車經過,他或許覺得奇怪,還回頭看了一眼。

林微笑嚇得頭瑟縮下,又意識到他根本看不到。但她清楚地看到爸爸蒼老的臉,他真的老得太多了,頭發全白了,又黑又瘦,被炸藥炸到的臉坑坑窪窪,完全像個五六十歲的老頭子,沒一點活力。

林微笑哽咽著:“我爸爸以前不是這樣的,他很帥很好看的。”

牧嶸握著她的手:“去見他一麵吧。”

“不能見!不能見!”林微笑喃喃自語,她不能見他,也不敢見。

她癡癡地望著背影,不知道還要多久,她才能出現在父親麵前。

爸爸,你還恨夕落嗎?

回去的路上,林微笑說:“牧嶸,謝謝你。”

她真心的,他幫她做了她很想卻一直不敢做的事,讓她一直懸著的心落地。

見一麵也好,見一麵又能讓她堅持好久。

牧嶸揉揉她的頭發:“傻瓜,你忘了,我是你的影子,不用說謝。”

林微笑靠在後座上,閉著眼:“你問許小虎的吧。”

“嗯,”牧嶸想了想,還是實話實說,“他很關心你。”

林微笑搖頭:“我隻要找到鹿鹿。”

兩人沉默,他們沒發現,從昨天到現在,他們後麵都跟著一輛凱迪拉克。但進了村莊時,凱迪拉克停到路邊,許小虎下來,躲在角落看他們。

牧嶸來找他,許小虎對他充滿惡意,任何一個男人都沒法對和心儀女孩住一起的男人有好感。許小虎更是,從小林夕落要對別人比自己好,他就不高興,他連鹿鹿的醋都吃,更何況這個人。

“我憑什麽告訴你她家的地址?”

“她走投無路舉目無親時,遇到的是我,我們是親人。”

“我從不相信男女之間有純潔的感情。”

“我也不相信,”牧嶸冷笑,眸裏有挑釁,“你別以為我看你很順眼,要不是怕她把自己逼瘋,你以為我會多跟你說一句?”

“你——”許小虎氣結,後麵還是忍不住,“夕落,她這幾年過得好嗎?”

牧嶸跟他講初遇的事,她沒說出口的苦難。

許小虎越聽越恨自己,越覺得自己渾蛋,他說:“夕落以前不是這樣,她很活潑很愛笑……”

一點委屈都受不得,莫名多了個弟弟,還跟他商量了好幾套作戰方案,要把這個入侵者趕走。她現在卻什麽都忍著,咬著牙受著,她變得太多了,許小虎說:“要是你能帶她回家就去吧,見過許叔叔她會好受很多。”

牧嶸點頭,起身要走,又回頭問:“她說,十八歲之前,從不懷疑會嫁給你,那,十八歲之後,你在哪裏?”

許小虎胸口一堵,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十八歲後他在哪裏,他在混賬!

他親眼看著夕落在別的男人懷裏哭泣,許小虎靠著牆壁,拳頭緊緊砸到牆壁,血流出來,卻不及他眼底鬱結的紅血絲,夕落,對不起。

他們的車開走,許小虎也走出來,他渾渾噩噩地開車,卻又不知道去哪裏,直到隨便走進一家酒吧,他從小厭惡酒精,今天卻很想醉一醉。

34

林微笑回到Z市,更加拚命。

她像螺旋般轉個不停,上班工作,下班找鹿鹿,牧嶸和她住一起,一天都鮮少能坐著說一會兒話。他也想勸勸她歇一下,不過他也深刻地明白勸說沒用,她必須找到鹿鹿,時間不等人。

她隻能不斷奔跑,與時間賽跑,她輸給命運很多,媽媽,鹿鹿,這一次絕對不能輸。

許小虎沒再找她,確切地說他不再出現在她麵前。電視台除了突發新聞,一般早上主編都會安排好大家的行程,也不曉得許小虎通過誰,得到她行程,她要沒出去跑新聞,他叫人給她送午餐。

許小虎是獨子,在寵溺中長大,從小沒碰過家務活,除了做飯。他廚藝很好,他小時候皮,和林夕落上山下海,烤地瓜摸小魚兒,林夕落喜歡吃這些小玩藝,他就做給她吃,一來二去,手藝練出來了。

他熟悉林夕落的口味,這個菜她愛吃酸還是甜,他閉著眼睛都能調出來。

他每日做好飯,叫人送過去,說是外賣,林微笑一吃就吃出來,這根本不是外賣,她叫他不要送了,那人說好,第二天又按常送過來。新聞中心的同事羨慕地問她是誰這麽貼心,林微笑應付著,想扔又舍不得。

除了送餐,許小虎像無時不刻都在她身邊,雨天放在門衛的傘,天熱送到辦公室的消暑水果,還有不時出現在桌上的小零嘴,不是那些精致的糕點,卻是能喚起回憶,你一口我一口曾經的美味。

林微笑望著它們,總能想起很多事,大多都是甜蜜快樂的。

許小虎對她真的很好,從小他就喜歡黏著她,大了,更分不開。

她還是喜歡許小虎的,林微笑清楚,就算他曾經拉著女朋友在她麵前晃來晃去,她也不在乎。她太了解他了,他被保護得很好,總有股天真勁,說是交了女朋友,可每次眼神還直直地看她,就等著她給點反應。

小虎就是個長不大的小孩,可她就是想著他,和他在一起,她也能快樂得像個孩子。

這天林微笑編片子晚了,牧嶸出差了,她關燈回去。

已經很晚了,她也不急,慢慢走,沒一會兒就發現後麵跟著輛車,亮著燈為她照路,開得堪比龜爬。林微笑站到路邊等,他猶豫好久才慢吞吞開過來,林微笑開車門進去,看到許小虎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林微笑告訴他別墅的地址,請他進去。

許小虎看到別墅有些訝異,坐在沙發上打量四周。

林微笑坐到他對麵:“小虎,你看到了吧,我過得很好。”

許小虎點頭,表示看到了,神情不大高興:“你和他沒什麽?”

“沒什麽。”

一聽這三個字,許小虎就鬆了口氣。說實話,他也看那小子很不順眼,第一眼就覺得欠扁。“可我和你也不會有什麽,”林微笑又說,不去管他垮下去的臉,認真地說,“你看,我連名字都改了,除了找到鹿鹿,我什麽都不在乎,所以,不要再對我好——”

“我明白了,”許小虎沒等她說完就直接打斷,“你要找鹿鹿,沒心情。”

他凝視她,兀地笑了,天真又情深:“沒事,我可以等,等你找到鹿鹿。”

“如果我一輩子沒找到呢?”

“那我就等一輩子。”許小虎不是開玩笑,神情很認真,“反正我許小虎就認準你林夕落。”

他想到什麽,又開心起來,轉了話題:“午餐好吃嗎?”

林微笑點頭,他站起來:“那我明天還給你做。”

“小虎,你不要這樣!”

許小虎根本聽不進去,他繼續說:“那我走了,夕落,你早點休息。我不喜歡你住在這裏,要是你願意,我幫你找房子,放心,不和我住一起,你是自由的。”

他往外走,又回頭燦爛一笑:“夕落,我真開心,你不是不要我。”

“我們會找到鹿鹿的。”他自信滿滿,說完就開車走了。

林微笑望著他離去,除了歎息,還有絲絲甜蜜。

她真是自私,明明要該放開,又舍不得,況且她拿他,一點辦法都沒有。

牧嶸出差回來,看到許小虎仍是陰魂不散,滿腔怒氣又不能說什麽。有時也會裝作無意:“他很難忘吧?”

“我從小就認識他,形影不離。”

形影不離,牧嶸眼色一沉,一個人怎麽能有兩個影子,林微笑隻要他就夠了。

但他什麽都不能說,沒了阿信的顧慮,卻出現許小虎。

這和阿信不一樣,微笑心裏有他的。她沒說,可她雙眸、神情都清清楚楚地表現出,她在乎他,很在乎,而自己,隻是她的親人。她看他,四年後,還是這麽純粹,疼惜關心,也僅限於此。

他隻能卑鄙地想,起碼林微笑沒有離開,仍跟他住在一起,他們在一起的時間,遠遠比許小虎多……可又如何?

阿信笑他:“這麽隱忍,不像你的風格。”

牧嶸沉默,想想,罷了,她開心就好。

並不是所有的感情要生死不休,圖個結果。他並不羨慕阿信的生死不離,因為哥一個人活得太苦了,愛情還是兩個人剛剛好。

阿信大笑:“牧家的男人都情深,就是女人太寡情。”

他背著大提琴去海邊,牧雪啊牧雪,你再不來,我都要恨你了。

林微笑一無所知,兩個男人為她暗自較勁,黯然神傷,她隻想找到鹿鹿。

她經常和牧嶸去小王子,看患自閉症的孩子。治療是長期的過程,他們能教孩子融入社會,努力自立,但社會很難真正接受他們。相對正常人,他們總有些怪異,林微笑想起小時候和王胖子打架,其實他們沒有傷害過誰,隻是有一點點不同。

她在小王子當義工,講邪惡地球人與星星村小王子的故事,給他們唱歌,小時候的兒歌,也會唱周傑倫的《蝸牛》,孩子們歪著腦袋,自己玩玩具,很少幾個在聽。他們和鹿鹿一樣,對這世界毫無反應。

不過林微笑還是喜歡這裏,她的心特別寧靜,大概是因為在贖罪吧。

牧嶸望著她,會過來說:“小朋友,給我們的蝸牛姐姐一點掌聲好不好?”

孩子們很給麵子,拍著小手,他們很喜歡他。牧嶸受過專業教育,他比林微笑有辦法,在這裏,他經常穿得柔軟又鮮豔,像一株移動的小樹苗,細心溫柔地照顧孩子。誰曾想到,最初那個桀驁不馴的少年如今會變成一個和風細雨的青年,抱著孩子,教他們說話時,溫柔得能讓人心軟。

不過林微笑經常中途接個電話,就急急忙忙離開。記者就是如此,隨時要準備出發。

今天又是這樣,牧嶸在後麵喊:“要不要我送你?”

“不用,你等會兒不是有事要出差嗎?你忙!”

這次情況比較緊急,西區一家幼兒園發生火災,林微笑趕過去,現場已是一片火海,西區差不多是Z城的貧民區,以外來工和本地低保戶為主。她來過幾次,大多是低矮的棚戶,臨時搭建,錯綜複雜,每次台風過境,西區總會有死傷事故。

火災的幼兒園是家什麽都沒有的黑戶,學生大多是附近外來工的孩子。父母白天要上班,沒空管他們,就扔給幼兒園。幼兒園為了賺錢,孩子不斷招進來,但老師還是那幾個,根本照顧不過來。

幼兒園附近是個很大的垃圾場,今天風大,也不知道怎麽的就燒了起來,火災時間又是午休。等老師發現,已來不及,孩子們的哭聲,火警的鳴報聲,火燒著垃圾劈裏啪啦。現場亂成一片,風太大了,火勢不但控製不住,還在繼續蔓延,搭建棚戶的材料都是易燃物,必須轉移。

住戶不願意:“你們不去救火,來拆我們的房子做什麽?”

現場調控在做溝通:“為了大家的安全,請盡快轉移!”

林微笑舉著攝像機,跑來跑去,越是危險她越是往前衝,同事拉住她:“林微笑你瘋了,火這麽大,很危險,你知道嗎?”

林微笑一身的汗,臉被濃煙熏得灰蒙蒙的,她邊走邊說:“放心,我有分寸!”

她想讓人看到,在大家高唱經濟高速發展,歌舞升平的表象下,有些人他們是這樣生存著。他們卑微無力,唯一能被提起被關注,是無助彷徨的時候,她要讓大家看到這座城市的另一麵,一直被忽視的角落。

孩子不是希望嗎?他們被扔在黑幼兒園,如果不來黑幼兒園,其他正規幼兒園根本不收他們。這些對城裏人來說影響市容的棚房,被拆掉不用一會兒,卻是他們風雨飄零的家。調控沒錯,他們也沒錯,房子拆了,他們要去哪裏……

林微笑看到被燒傷的小孩,無助的眼神,覺得火燒的不是垃圾,是那種名叫希望的騙人的東西。搶救火災的過程,在其他媒體把搶救多少生命財富,現場組織多有力及時,她卻把問題聚焦在為什麽會發生火災,看到隱患為什麽不治理,房子被拆他們何去何從,她把市領導問得啞口無言。

同事回去編完片子,給她回話:“主編說要殺了你!”

林微笑很高興,主編一向嘴硬心軟,這說明片子過了。

“對了,嚴姐叫你回來,二組的人會過去!”

“沒事,我還撐得住!”

“林瘋子你——”

林微笑趕緊掛了電話,火災發生後她一直在現場,不眠不休乏得很,精神卻很亢奮。她還想追蹤下去,除了這樣,她也無能為力,她清楚,這場特大火災會讓某些人的神經繃緊一些,占據報紙電視幾天版麵,但災難過後,傷痛很快會被遺忘。

充滿隱患的黑幼兒園,不安全的棚房,還會有。這場火除了給燒傷的孩子帶來永久傷害,給失去家園的人又一次顛沛流離,終將被遺忘。救災沒有任何問題,大家都很盡心,但也僅是救災。

隻有救災,沒有警醒,沒有防治。

林微笑采訪過一個被火燒傷的小女孩,她問:“姐姐,我會好嗎?不會留疤吧。”

林微笑看著她大麵積的燒傷,說:“會好起來的。”

其實她明白,如果家庭無力給她植皮,這傷疤會伴隨她一輩子。當年爸爸被炸藥燒傷,她很了解,走出病房,林微笑站在走廊,看有錢人住豪華病房,沒錢的擠在過道上,連床位都排不上。

“知道現在的主流是什麽?”

同事疑惑地看著她,林微笑冷笑:“現在的主流是**,高富帥。”

有時候,她真的很痛恨這世界,不公平不公正,她比誰都清楚貧窮的可怕。

以前牧嶸捉弄她,她偷偷罵過他,現在看到許小虎的卡迪拉克,仍覺得刺眼。她會想起那通被許媽媽掛掉的電話,人真的很可怕,林微笑感覺得到,她心裏住著一隻可怕的惡魔,夜深人靜就會出來嘲笑她。

能給她安寧的隻有鹿鹿,鹿鹿永遠都是不染塵埃,清澈透明的。

除了報道,林微笑也會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她真慶幸她的工作,能把聲音傳給上麵的人聽。火勢控製下來,林微笑的身體也到一定極限,她舉起話筒,想說點什麽,千言萬語,最後隻有了了幾句。

“希望我們都不要忘記這場災難。

“我現在站的這片廢墟,34小時之前,它還是272名孩子的樂園。這些孩子在來到這座城市之前,叫留守兒童,進城之後,他們被稱作外來工子女。蝸居、外來工、農民工,這些詞語我們習以為常,卻忘了它們是有顏色的。

“我希望,再也不要一覺醒來大火在身邊肆虐,我希望,再也不要有這樣一天,孩子的笑聲變成恐懼的哭聲,我希望有一天,這些孩子身上沒有被貼上任何標簽,樂園是真正的樂園,藍天是真正的藍天。”

說到最後,林微笑鼻子一酸,她示意攝像可以了,卻看到攝像師驚恐的眼神。

“微笑,小心!”

一塊被燒得灰白的梁木急速墜落,她本能地舉起手臂要去擋,身體被撲倒,聽到一聲悶哼,接下來就什麽都不知道了。

35

林微笑醒來,入眼的是白茫茫的天花板。

她全身軟綿綿的,一點力氣都沒有,連手都不想動。她往下看,就看到一個被繃帶包得圓圓的腦袋,露出幾根翹起來的頭發,正趴在床邊。誰呀?林微笑動了動,那人馬上驚醒,抬起頭,驚喜地叫起來。

“夕落,你醒了?”

這座城市,會叫她夕落的隻有一個,許小虎。

許小虎站起來:“我去叫醫生。”

林微笑拉住他:“你的頭怎麽了?”

“沒什麽,撞了下,縫了幾針,”許小虎不以為意,“你等著,我去叫醫生。”

林微笑想起那塊掉下來的梁木,原來推開她的人是許小虎!

醫生很快就來了,說林微笑沒什麽事,就是太疲勞了,休息幾天就好了。他囑咐了幾句就要走,又回頭說:“我有看到你的報道,小姑娘很勇敢,加油,不過也要注意身體。”

林微笑心裏一暖,這就是她選擇讀新聞的原因,能上電視,鹿鹿或許能看到她,也能幫一些人做點事。

許小虎鬆了一口氣:“夕落你餓嗎?我去叫餐,這頓先將就,下午回去給你做。”

“等等,”林微笑拉住他,“你怎麽又在那裏?”

“我前兩天回廣州,回來在電視上看到你,你同事又說你一直不休息,我就過去看看。”

“那也不該就衝過來,要是出事了怎麽辦?”

“你還敢說我,那兒還冒著煙,那麽危險,你不會站遠點。”

“一時沒想那麽多,”林微笑注意到他的繃帶,心疼地問,“疼嗎?”

“就這點傷。”許小虎毫不在乎,一臉慶幸,“你沒事就好。”

林微笑看著他,無可奈何,輕輕說了一句:“傻瓜。”

這略帶埋怨的嬌嗔,聽得許小虎心都軟了,他坐下來,直直地望著她,滿眼都是柔情,輕輕叫她:“夕落。

“你已經變成一個很了不起的人了。”

“真的?”

許小虎點頭,他伸手摸她的頭發,很心疼也很驕傲:“你比我們所有人都了不起。”

“我真為你驕傲!”他的眼睛黑亮亮,全是真摯和自豪,像看世間最珍貴的寶物。

林微笑被誇得有些害羞,白淨的臉浮出一抹淡淡的紅暈。許小虎是不會對她說謊的,他一向想到什麽說什麽。他靜靜地看著她,黑眼睛越來越熱烈,林微笑覺得臉有點燙,許小虎頭上的繃帶,就像戴著頂白帽子。她用手輕輕碰了碰:“真的不疼?”

“其實有點。”許小虎不好意思地說,畢竟縫了十來針,麻藥一退疼痛感就來了。林微笑想起小時候,他們倆都野,沒少受傷,會給彼此給自己吹氣,小大人般,吹吹就不疼了,她情不自禁對著傷口輕輕吹了兩下:“不疼了吧?”

溫軟的氣息拂過傷口,許小虎一顫,覺得心都在戰粟,吹得他的心又軟又麻又酸。他們以前多親密,好得跟一個人似的,兩人坐得很近,林微笑清楚地感覺到許小虎的呼吸有些急促,他抬頭,眼神又期盼又羞澀,聲音小得幾乎聽不到。

“夕落,我想親親你。”

話音剛落,他的唇已貼過來,就貼著什麽也不敢做,接觸到的柔軟在發燙。林微笑一愣,心跳了起來,這是許小虎,她閉上眼睛,放鬆下來往後倒,兩顆年輕的心在蓬勃地跳動著。許小虎抱著她,加深了這個親吻,林微笑僵硬了下,伸手抱住他的腰,摟住他。

牧嶸走進來,正好看到這一幕,心中的女孩被抱著親吻。

他全身僵硬,拳頭已經舉起來,要打過去,理智又回來,機器般同手同腳走出去。他出差了,剛回來就聽到林微笑出事了,他走到病房外,靠著牆壁,拳頭握得緊緊的,緊得像要把所有撕碎。

該死!該死的出差!該死的許小虎!

他在心裏咒罵,閉上眼睛,他清楚地聽到心被痛苦撕碎的聲音,焚心似火。

林微笑,林微笑,你怎麽可以這樣對我?

另一個聲音又在問,她憑什麽不可以這樣對你,你是她的誰?

你是她的親人,她的影子,你什麽都不是!

離開吧,可腿若千均,怎麽也抬不起來。

許久,兩人才結束這個親吻。許小虎抱著她,他覺得不是親吻,他幾乎是虔誠地吻一顆聖潔的靈魂。

林微笑抱著他喘氣,又想到什麽,凶巴巴地問:“你親過王美娜嗎?”

他那個高三的女朋友,許小虎搖頭:“沒有。”

“那其他呢,謝美娜?李美娜?陳美娜……”

“沒有!沒有!我對她們都不感興趣!”許小虎說,眼中卻閃過一絲心虛。

“最好是這樣!不然有你受的!”

林微笑狡黠地笑了,宛若十六歲那年的靈動,許小虎看得一愣,心又熱起來,對,這是夕落,夕落是他的。他幾乎不滿地說:“夕落,我不喜歡你住在那裏,搬出來吧,我給你找房子。”

“再說吧,牧嶸牧叔叔都對我很好,沒有他們,我不知道在哪兒呢。”

“你還在怪我是不是?”

“沒有呀!”

“那就讓我照顧你。”

林微笑想了想,牧嶸也大了,孤男寡女老住一起也不好。他將來也要交女朋友結婚,她想了想:“好吧,看你表現。”

“等我找到房子,就帶你去看,夕落,你喜歡什麽樣?”

“便宜點就可以。”

她對住房沒有什麽要求,高級別墅她住過,露宿街頭她也有過,心要不安,住哪裏都一樣。

許小虎已經樂滋滋盤算開了,他拍了下腦袋:“我都忘了,你餓了吧,我去打飯!”

他急衝衝走了,沒注意走廊上的牧嶸。

牧嶸整理了下心情,走了進去,笑著問:“蝸牛小姐,你真當自己的殼不會破?”

林微笑莞爾,她的臉還紅撲撲的,看得牧嶸心一陣絞痛,可他隻能裝不知道,包括她計劃要搬出去。

“沒事吧?”

“放心,沒找到鹿鹿之前我會一直堅強地活著!”

牧嶸曲起手指,輕輕彈了一下她的額頭:“下不為例哦!”

林微笑點頭,想著等小虎找到房子再說,不過時間真的過得好快,她望著麵前清俊的男子,大家都長大了。

沒幾天,許小虎就帶她去看房子,就在他那套公寓的對麵。一進屋,林微笑臉就垮了,不是不好,是太好了,許小虎興奮地拉著她逛了一圈,林微笑越看越傷心,最後實話實說:“這種房子我租不起!”

“這房子我朋友的,他要出國,你住在這裏,付個友情價就行了。”

林微笑怒:“許小虎你當我是白癡嗎?”

這種一聽就是隨口想來的謊言,許小虎窘了下,索性破罐子破摔:“反正我房子都租好了,你不住也空著!”

林微笑氣結,這家夥怎麽跟小時候一樣,任性又蠻不講理,想怎樣就怎樣,她板著臉:“許小虎,原來你家現在有錢到這種地步!”

許小虎臉一紅,看她臉色,放軟語氣:“夕落,你不會生我氣吧?”

又是這樣,小時候隻要做錯事,就賴皮,眼睛水水,嗓音軟軟的,夕落,別生氣啦,夕落,我下次不敢了,要是不原諒他,他能難過一整天。林微笑有些好笑:“你這麽想我搬出來,怎麽不讓我直接和你住?”

許小虎想到什麽難過的事,輕聲說:“我是想,不過不可以。”

林微笑猛然想起她被許阿姨拉著頭發扯下床,她有些明白他的用心,那晚許小虎說的話也在耳邊響起,“我要和林夕落一輩子”,她心一軟:“那房租先交個友情價,等找到鹿鹿再補全。”

話一說出口,又覺得矯情,許小虎眼睛一亮,恢複精神,拉著她說還要添什麽東西。房子是裝修好了,不過鍋碗瓢盆之類的還沒有,差不多了,許小虎說:“夕落你渴了不,到我那裏喝水。”

許小虎去廚房倒水,林微笑站起來,看房子的布置。

桌上擺著幾張照片,都是他們的合影,從黑白到彩色,小時候兩人玩著一身泥,手拉手咧著嘴,都是小小矮矮,真醜;大了點,背著書包,許小虎從後麵揪她的朝天辮;初中,完全是哥們兒模樣,許小虎摟著她的肩,不難看出少年看她的雙眸全是柔光。

林微笑拿起照片,仔細看,真神奇,他們就這樣一晃長大了。

小時候總以為長大要很久,沒想到,長大就是這麽不知不覺的事。

許小虎回頭看到她,心一軟,在廚房說:“夕落,等我去買一個像你家那樣的發條時鍾,以後咱們還可以玩時間快進了。”

快進什麽?林微笑想,一晃她找到鹿鹿,全家團聚了,一晃她嫁給許小虎?

她正想得出神,背後傳來一聲怒吼。

“果然又是你這個狐狸精!

“林夕落,你怎麽陰魂不散,你是來報複我當年不借錢給你嗎?”

林微笑回頭,看到許媽媽怒容滿麵地站在麵前,眼睛在噴火,像要把殺她了。她手一抖,相框落在地上,玻璃裂了,把兩人的臉也割得支離破碎,就像兩人再也回不去的年少時光。林微笑看著幾乎沒有變化的女人囁嚅著。

“阿姨!”

“不要叫我,”許媽媽大吼,過來推她,“你怎麽在這裏,出去!你給我出去!”

許小虎衝出來,看到林微笑被往外推,他上前甩開母親的手,把她護在身後:“媽,你在發什麽瘋?”

“發瘋?”許媽媽大叫,“是你快把我弄瘋了!都快要訂婚的人,還和這個人糾纏不清?”

訂婚?林微笑一震,不敢置信地望向他,許小虎眼神一閃,氣敗急壞:“我說過我不會訂婚的!我和李洛格沒有什麽!”

“你和人家談了一年的戀愛,你現在說沒什麽。”

“啊!我和你說不清楚,”許小虎氣得不行,“不信你回去問李洛格,我們真的沒什麽!”

“人家姑娘上門主動提的訂婚,你叫我怎麽問她?”

林微笑聽不下去了,這個場景似曾相識。“丟人現眼”,爸爸拖著她離開,“哭什麽,送上門給人作踐”。她不斷往後退,許小虎,找房子,女朋友,訂婚,自己就像一個笑話,她跌跌撞撞要離開,手被拉住,許小虎急急說。

“夕落,你聽我說,不是你想的那樣!”

那是哪樣?林微笑用力甩開他的手:“別碰我!”

她看他的眼神就像看世仇,許小虎一愣,許微笑已經衝出去了。

“夕落!夕落!”許小虎還想追,被許媽媽拉住,他甩開,又去追她。

林微笑推開他,眼神冷得嚇人,她一字一頓地說。

“許小虎,你真讓人惡心!”

“以後不要再來找我!”

電梯門關上,最後一眼,她隻看到許小虎傷心欲絕的眼睛。

36

電梯一關門,林微笑就無力地坐在地上。

她沒有哭,眼睛幹澀澀,什麽都流不出,她不恨許小虎,隻恨自己可笑,天真。人家都要訂婚了,她還跟他來看房子,這算什麽?金屋藏嬌嗎?這四個字真讓她惡心,許小虎,我真沒想到你會這樣!

林微笑失笑,她真幼稚,以為五年的時光不算什麽,許小虎還站在原地等她,她真的可笑到了極點,這麽有財有貌的富二代,身邊會沒有一個人。這個世界浮躁不安,她憑什麽相信許小虎心如止水不離不棄!

林夕落,你就是個笑話!全天下最可憐的笑話!

林微笑走出電梯,看到小區停的卡迪拉克,上前狠狠地踹了一腳,去死吧,許小虎!

她恨不得掏出鑰匙劃幾下,她沒這麽幼稚,她往前走,坐公交車回去。公交車上沒什麽人,她坐在末位,悲傷難過慢慢湧上來,像潮水般一下又一下拍她的心。她低頭,頭埋在前麵的椅背上,怎麽回事,她連許小虎都失去了?!

她不哭,手握成拳,咬著,忍著。

等下車,公交車的人看到這個奇怪的女孩手背血肉模糊,這得多恨,才能咬成這樣。林微笑毫無知覺,她下車,望著車水馬龍,川流不息的世界,不知道去哪裏。天地這麽大,隻有她一個人無家可歸嗎?

許小虎的事,林微笑沒跟任何人講,她照常上班。

她真像女金剛,無論多少炮火炸彈,轟得她一臉血,心碎成冰渣子被碾落一地,第二天她又原地滿血複活,在帝國大廈蹦躂打飛機玩。隻是接連幾天陰沉著臉,連師父都說她:“林微笑,你吃了炸藥,這麽嫉惡如仇,跟有錢人有仇嗎?”

林微笑咬牙切齒:“為富不仁,死!”

這把新聞中心嚇得,這小姑娘怎麽了,是不是壓力太大了,都不好意思使喚她。

這空出來的時間,林微笑更有精力打擊報複,逮著誰誰倒黴,她精力充沛得很,就是無力應付許小虎。許小虎再來找她,她一律不見,他要糾纏不清,她叫門衛,口氣很硬:“大叔,以後你要再看到他,就報警!他是色情狂,跟蹤我!不要臉!變態!神經病!”

許小虎哭笑不得,低聲下氣:“夕落,你不要這樣,你聽我解釋!”

“你去跟警察解釋!”林微笑很橫,“別把我惹急了,告訴你,我警局裏有人!”

還真有人,阿信這幾年升職跟坐飛機似的,每次出現,都前擁後簇,比黑道大哥還有排場。

可她打發得了許小虎,對許媽媽卻橫不起來。

林微笑對許媽媽是很複雜的,小時候兩家關係真的很好,許媽媽也對她很好,許小虎吃什麽,都會給她備一份。可能是那通電話把她惹急了,後麵又生出一堆事,導致現在許媽媽看到她,就一副罪大惡極的臉。

這次卻難得平靜,心平氣和地坐在麵前,林微笑中午下班趕過去,坐下來就說:“阿姨,你放心,我不會纏著許小虎,他別說訂婚,就是結婚生子都跟我沒關係。”

許媽媽苦笑,一臉無奈:“夕落,我不是來和你講這個的。”

那講什麽,林微笑不解,許媽媽今天看她,完全是長輩望著晚輩的眼神,慈愛親切,像個多年不見的親人:“夕落,這幾年,你過得還好嗎?”

為什麽又是這個問題,明明是死是活和她無關係,林微笑低頭喝水:“挺好,沒死成,還活著。”

“夕落!”許媽媽叫了一聲,有些無奈,幾乎帶著懇求,“你走後,小虎一直在找你。”

沒日沒夜地找,昏天暗地,做夢都叫著:夕落,為什麽不來找我,我可以幫你。很開朗,正青春的孩子變得陰鬱,甚至不和她說話,責怪她,媽媽你為什麽要這樣對夕落,要不是你害得她聲名狼藉,她也不會走,媽媽我恨你。

聽得許媽媽心都碎了,她的兒子說恨她。

她為了他,辭了工作,一心在家裏帶他,從小一點苦都舍不得他吃,什麽都順著他的心意,他說不想讀幼兒園,因為夕落沒讀,她說好,他說怎樣就怎樣,結果呢,他說恨她。他甚至不想和她住在一起,每天醒來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夕落,到了晚上十一二點才回來,問他去哪裏,也不說話,就冷冷地看著她。

那眼神跟冰渣子似的,冷得她打冷戰。好不容易硬把他帶到廣州讀大學,讀大學以為他想開了,成績很好,也開始幫爸爸做事,結果呢,不過是想早點賺錢,賺到錢能自立,就能去找林夕落。

她怎麽也想不明白林夕落有這麽大的魔力,能讓兒子這麽癡迷。

這幾年她提起林夕落都是兩個字——妖精,這個妖精一定施了什麽妖法,讓兒子魔障了。她怕兒子找不到林夕落,也怕他找到。許小虎還沒畢業,她就開始幫他安排相親,想著要遇上對眼的,就能忘了夕落。他這兩年成熟多了,不再對她冷言冷語,相親都有去,就是全沒有結果。她都快絕望了,又聽到他相中了,和一個女孩有模有樣地談起戀愛。

“我真開心,以為有個女孩能打敗你了,就想啊,林夕落你終於離開我的視線了,”許媽媽苦笑,“結果呢,他騙我的,聯合那女孩假裝談戀愛,就是為了避開沒完沒了的相親,騙了我們一年多。”

林微笑抬起頭,許媽媽繼續說:“那女孩親口跟我說的,他們隻是普通朋友。”

那為什麽要訂婚,林微笑放在桌子底下的手不自覺地抓著桌布,直覺告訴她,接下來的事情她不會想聽。果然許媽媽眼睛亮了起來:“那女孩一個月前來找我,說她懷孕了,孩子是小虎的。”

林微笑抓著桌布的手一緊,覺得被狗血噴得一臉血。真嘲諷,許媽媽完全一副要抱孫子的模樣:“大概年輕人,都有忍不住的時候,那女孩發現懷孕了,很緊張,就過來找我商量。

“李洛格真的是挺好的女孩,她實話跟我說過,和小虎都是假戀愛,不過孩子是真的,還有,她喜歡上小虎了。她不想打掉孩子,她想生下來,她說,她家庭條件好,可以養活自己和孩子,就是不想孩子一生下來,就沒有爸爸。

“前幾天,我把小虎叫回廣州就是這事,李洛格他爸爸在廣州也是有頭有臉的人,和小虎爸爸關係很好。小虎爸爸生意能做這麽大也多虧他,你說這麽好的女孩,怎麽能讓她沒名沒份地生下孩子,我叫小虎和她訂婚,小虎還不願意,說自己沒做過。這小子真渾,說喝醉了推得一幹二淨,也不想人家好好的姑娘會拿自己的清白開玩嗎?”

林微笑已經聽不下去了,她憑什麽要來這兒聽許小虎的情史,他有多癡情,許媽媽有多煩惱,雖然她什麽都沒說,但她字裏行間不都在指責,林夕落你為什麽要出現在許小虎的人生裏,沒有你,許小虎人生多順暢,名媛千金,如花美眷,還有喜得貴子。

許媽媽還在說,可憐巴巴地看著她:“夕落,你也不忍心看著小虎的孩子被打掉吧?”

林微笑手一用勁,指甲硬生生被折斷,她搖頭,許媽媽笑了:“你理解就好,夕落,我知道,你一直是個善心的孩子。小虎這婚由不得他,日子我都看好了,農曆七月初七,等事情辦完,鬧一鬧孩子生出來,他也就認了。”

對呀,孩子一出生,他就認了,他們在鄉下長大,家庭理念很傳統也根深蒂固。

七月初七,七夕,真是個好日子,牛郎織女,銀河相會,真是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林微笑冷笑,許小虎你真把持得住,她說:“行了,阿姨,我懂得怎麽做。”

許媽媽鬆了口氣,像放下心頭巨石,愛憐地看著她:“夕落,委屈你了。”

不要用這種眼神看我,我承受不起,林微笑反而笑了:“阿姨,像你們這樣的有錢人,電視不是播,會拿張支票開個價,讓我離開嗎?”

許媽媽大窘:“這孩子,電視亂播的能信,我們家就普通家庭。”

她又一副長輩的樣子:“再說,我看著你長大,你哪是這樣的人。”

“誰說我不是,你現在要用一堆錢砸死我,我會感激不盡,”林微笑站起來,居高臨下地俯視她,“如果六年錢,你肯借我錢,別說離開許小虎,就算你叫我死,我都願意。”

今天她說了很多言不由衷的話,這一句話卻是真心實意,原來她是恨的,一直都恨的。

林微笑走了出去,在門口碰到許小虎。也不知道他做了什麽,能讓母親親自來解釋,可惜薑還是老的辣,被反將一軍。

林微笑看著他,許小虎期盼地望著她,他沒有錯。錯就錯在他沒有守身如玉,錯就錯在林微笑眼裏容不下一粒砂,錯就錯在他們的愛情不再純白無暇,兩個不同世界的人,怎麽能得世俗的祝福?

許小虎,我們再相遇就是場苦。

林微笑看著他,趾高氣揚:“好巧,還是你專程來看我的?七月初七訂婚,你媽媽連日子都幫你選好了。許小虎,你來這裏做什麽?要我祝福你嗎?”

林微笑冷笑,眼神又冷又狠:“別妄想了,我不會祝福你,許小虎,如果硬要祝福,我祝你妻離子散,不得所愛!”

她的表情惡毒得像個不得所愛的壞女人,許媽媽衝上去,狠狠地打了她一巴掌,氣得連指著她鼻尖的手指都在顫抖:“林夕落,你怎麽這麽歹毒!”

林微笑硬生生受了這掌,沒什麽,爸爸那掌比這次痛多了。

她望著許小虎,一字一頓:“許小虎,我們完了!”

說罷,看也不看他,頭也不回地離去,挺著背,昂著頭,像個永遠不會倒下去的女子。可她的愛情還有自尊都被人踩在腳下,碾碎成灰,連屍首都看不見。

37

林微笑走出去,陽光明晃晃地照得她腦中一片空白。

這算什麽?林夕落的人生被許小虎的狗血潑得濃墨重彩淋漓盡致,最後狗尾續貂,可笑至極!

她神情恍惚地在街頭晃**,直到天黑了,才突然意識到她還翹班了。她回到廣電大樓,牧嶸在門口等,看到她一臉擔心:“你怎麽了?”

“沒什麽。”她搖頭,跟他上車回別墅,晚飯也不想吃,就說煩,吃不下。

接下來每一天她都過得渾渾噩噩,她像分裂出兩個人,一個頭腦不清在半空飄,看著下麵的林微笑上班努力拚命,真奇怪,人怎麽這麽會演戲,明明心痛得要死,卻還能笑得這麽開心,林微笑,真是個虛偽的騙子!

時間一天天過去,林微笑每天撕掉一頁日曆。撕到七月初五,看到後麵的初七,她想也沒想,撕下來,狠狠地揉成團扔出去,又覺得可笑,難道撕了,那天就不來不存在,許小虎就不訂婚嗎?

偏偏牧嶸還問,七夕準備怎麽過。

林微笑算是找到轟炸點了,憤憤不平:“我從不過七夕,七夕除了讓商家瘋狂賣玫瑰巧克力,就是給那些男盜女娼的狗男女光明正大犯賤創造機會!”

牧嶸目瞪口呆,她最近很反常,但又很正常,實在奇怪。

七月初六,林微笑下班,在門口看到最不想看到的人,許小虎站在車旁,不斷張望,失魂落魄,不複往日的光鮮亮麗。林微笑直直地從他身邊走過,他拉住她,語氣很蠻橫,不容拒絕:“上車!”

林微笑冷冷地看著他:“不想我報警,就放手。”

許小虎如言放開她,卻指著前方的牆,狠戾道:“你要不上車,我就撞過去!”

“隨便你。”林微笑繼續走。

許小虎開了車門,油門一加,車速很快,瘋了似的朝那堵牆撞過去。

林微笑看著他風馳電掣地衝出去,她嚇得跑過去,邊跑邊喊:“許小虎,你瘋了!”

刺——刺耳的刹車聲響起,車幾乎貼著牆刹住。

林微笑心都快跳起來,許小虎下車,走到她麵前,臉色很平靜:“上車吧。”

林微笑怒容滿麵地上車,許小虎一直很鎮定,俯身給她係好安全帶,踩上油門,車子駛向主幹道,林微笑看到他滿足地鬆了口氣,她冷笑。

“你想怎樣?”

“帶你走。”

林微笑好笑:“你不會是想和我私奔吧。”

“私奔?”許小虎側過臉,對她笑得很溫柔,“對,我就是想和你私奔。”

他為什麽總是長不大,林微笑苦笑:“那我們能去哪裏?”

許小虎寵溺地看著她:“你想去哪裏,我就帶你去哪裏。”

林微笑有瞬間的失神,她認真地問:“我想回到小時候,你能載我回去嗎?”

許小虎沉默,好久,他伸出手,揉了揉她的頭發,往下移,撫摸她的臉:“還疼嗎?”

他溫柔得像水,林微笑鼻子一酸,委屈地問:“許小虎,為什麽你總讓我被人欺負?”

許小虎一手扶方便盤,一手抱住她摟在懷裏,呢喃著:“不會了,再也不會了。”

林微笑靠著他,聽到他的心跳,她又沉醉了,又控製不住地犯賤了。不管了,不去想,無論許小虎帶她去哪裏,她都願意,就當這是最後一夜。丟了鹿鹿後,她一直克己,就讓她最後放縱任性一次。

其實她很喜歡七夕,鄉下不叫七夕,叫乞巧節,要拜七娘娘,是女孩子的節日。每年七夕,媽媽都會按習俗給她買新頭花,而男孩子什麽都沒有。那天她紮著新頭花問許小虎好看嗎?他都一臉不屑,難看死了,這個小心眼的破小孩。

林微笑靠著他,眼角有些酸,許小虎呀許小虎,你為什麽不能讓我托付一生?

車內很安靜,她閉著眼,許小虎斷斷續續解釋,他和李洛格沒什麽,那晚他喝醉了,什麽都不記得。林微笑問他不是最討厭酒精,為什麽去喝酒,許小虎好久才說:“我看到了,你在那個男人懷裏哭。”

還是自己的錯?林微笑連哭都沒有眼淚,她說:“我想去溪邊。”

那年,天太熱,她和許小虎去遊泳,把鹿鹿扔在溪邊,害鹿鹿溺水。兩人到達已經是午夜,所幸鄉下不像城裏,是有星星和月亮的地方,模模糊糊還是看得清,小溪早已幹涸,不複以往的幹淨。

林微笑轉了一圈,真是奇跡,圓木還在,她跳上去,走得搖搖晃晃,許小虎伸出手,握住她。多年前,也是這樣,還小的林夕落問,“小虎,我們做一輩子的好朋友吧,最好的那種?”,他們拉了勾,從來沒有違背過承諾。

可你為什麽要讓我這麽難過,林微笑回頭,大叫一聲:“小虎!”

她像小時候那樣撲過去,許小虎抱住她,他已經能輕鬆地接住她了。林微笑緊緊抱著他,想,如果她能縱身一躍,就算是飛蛾撲火,化為灰燼,又有何懼。她抬頭,仔細看她的小夥伴,俊朗溫潤,多麽好看的男人,她踮起腳尖,閉上眼睛,用力吻他。

這近乎是一個絕望的吻,許小虎抱住她,在這幹涸的小溪,在這回不去的過去,肆意親吻,無所顧忌。林微笑想,如果能地老天荒,就讓末日在這一刻來臨,就此埋葬,可是,除了滿口苦澀,越吻她越絕望。

久到末日還是不來臨,許小虎放開她:“微笑,我們走,去一個沒有人認識我們的地方。我都想好了,找個小地方,把車賣了,夠付房子首付,我出去工作,自食其力,簡簡單單,就很好了。”

“那你家你不要了?”

“不要了,我隻要你。”

林微笑幾乎要心動了,隻要她一點頭,她就可以逃脫罪孽沉重的人生。

可她不能,不找到鹿鹿,到哪兒都無法安寧,她抱著許小虎:“我想去我們上學的地方看看。”

他們去了一起讀書的小學、中學,暑假學校都沒人,他們爬圍牆進去的。林微笑坐在曾經的座位上回頭看許小虎,仿若看到年少的他們在嘻鬧,許小虎過來揪她的朝天辮,找她借作業,為她打架……

中學的停車場,竟有輛自行車,許小虎三下兩下解決了鎖,拉著林微笑轉圈子。穿過籃球場,許小虎投了個帥氣的三分球,夕落你怎麽這麽笨,這個都不會。穿過芒果樹林,林夕落舉著手電筒在下麵喊,摘到沒有,老師快來了,從高高的主道坡飛馳而下,十六歲的林夕落抱著許小虎在尖叫,二十四歲的林微笑抱著許小虎無聲哽咽。

是你太壞,在我生命駐紮了這麽多年,又背叛我。

許小虎感受到背部被一點點浸濕,他要停下來,林微笑抽泣著:“繼續。”

騎到累了,兩人躲到教室的講台桌下,1999年台灣9.21大地震,這裏有很明顯的震感。有次上課,教室樓猛然搖晃起來,同學們蜂擁著往外跑,許小虎拉著她躲在講台桌下,林夕落縮在他懷裏嚇得一動不敢動。

許小虎抱著她,在耳邊說:“不要怕,夕落,有我在。”

他膽子一向不大,那次卻出奇鎮定,後來林夕落問他怎麽不怕,他說他也怕,但她在,他要勇敢點,他是個男人。林夕落說他大男子主義,許小虎說,真的,有你在,我就什麽都不怕了。

“連死都不怕?”

“死都不怕。”

林微笑疲倦地問:“天亮了嗎?”

天亮了,就七夕了,他就是別人的了。許小虎到教室裏找到瓶墨水,用毛筆把玻璃刷黑,林微笑坐在桌上,看著他,雙腿一晃一晃,他怎麽能永遠這麽天真,天真得這麽迷人又可愛,小虎啊……

天還是亮了,林微笑也清醒了,她趁小虎沒注意發了條短信。

許小虎催她:“走吧,夕落,以後有機會再回來。”

不會再來了,我們也沒有以後。

林微笑後退幾步,靜靜地看著他,輕聲說:“她有你的孩子,小虎。”

“沒有的事,我喝醉了,什麽都沒做。”

“是嗎?”林微笑慘然,“一個女孩會拿自己的名節來誣陷你嗎?那晚真的沒有什麽嗎?”

許小虎沉默,本來堅定不移的眼神也變得有些踟躕。這神情看得林微笑心又碎了,她後退:“回去吧,小虎,我們長大了,不是小孩子,不是哭一哭鬧一鬧,事情就完了,我們現在做錯事要遭到懲罰的,這是你該受的懲罰。”

她頓了頓,又說:“隻是我不會原諒你的,永遠不會。”

話音剛落,許小虎麵如死灰,他要靠近她,門被推開,許媽媽來了,許爸爸來了,還有個陌生女孩,長得很漂亮,高端大氣上檔次,就是那個名媛千金吧,真是門當戶對!

林微笑說:“你們來了,我把許小虎還給你們。”

她說完就往外走,許小虎衝出去拉住她,清楚地看到她清澈的雙眸被痛劃得支離破碎,他隱約有些懂了,指責和不解全部堵在嗓子裏,他的聲音很苦:“為什麽?”

為什麽要這樣做,和我一起走,不可以嗎?

不可以,因為我們長大了,長大了,就不自由了。

林微笑悲傷地看著他抓著自己的手:“放手吧,今天是你訂婚的日子。”

“不。”許小虎眼淚在凝聚,堅定吐出一個字,不,這不是他期盼的生活。

“混賬東西!”許爸爸舉起手要打他,林微笑往前一步,為許小虎擋住這一掌,清脆的巴掌聲震驚了在場的人。許叔叔真的很生氣,男人的手勁就是大,這一掌打得林微笑頭昏眼花,退了一步,耳鳴得厲害。

許小虎接住她,她不著痕跡地躲開,平靜地對許爸爸說:“叔叔你不要打他,他今天要訂婚,臉上有傷不好看。”

“夕落,”許小虎要哭了,他的眼淚在眼眶裏打轉,他委屈地問,“你不要我了?”

“是的,不要了。”林微笑很平靜,今晚是她最後的放縱,為了她的愛,她很任性地跟他走。她很慶幸,得到一個男孩多年不變的心,可也注定失去。小虎,原諒林夕落,她太累了,她孑然一身,一無所有,怎麽敢愛你?

愛,是需要守護。對不起,她隻能做一個逃兵,她守護不了愛情脆弱的國土。她不能為了一時的長相廝守,讓你顛沛流離。她不能像你這樣永遠天真,林微笑看著他,對著她心愛的男孩輕聲說:“你忘了我吧。”

“可是——”許小虎哭了,哭得脆弱又傷心,“我愛你啊。”

他望著在場的人,他的父母,還有準未婚妻,淚流滿麵,字字帶血。

“我愛林夕落。

“我要和林夕落一輩子。”

又是這兩句,六年前,他說這句,牽著她的手,這一次,她在他對麵,咫尺卻天涯。

林微笑的眼淚落下來了,她恍惚答道:“怎麽辦,我們不能在一起。”

她轉身要走,又聽到許小虎在後麵問。

“夕落,你是不是朋友也不和我做了?”

“是的,我不和你做朋友了,以後我們……我們老死不相往來。”

許小虎已經泣不成聲,他被包圍著,他眼睜睜地看著她一步步離開。

“夕落!”

林微笑沒有回頭,甚至連停頓一下都沒有,許小虎絕望了,他問自己的父母:“你們一定要這麽做嗎?”

他充血的眼睛一個個巡過他們,字字帶血:“你們這是逼我去死,許小虎死了,以後他就是一個行屍走肉。”

林微笑沒有回頭,路過許媽媽,許媽媽幾乎要叫住她:“夕——”

林微笑站定,她的臉腫起來,清晰的五條指印,狼狽到了極點,可她的眼睛是清明的,盛滿悲傷。她冷靜地望著許媽媽:“阿姨,我把小虎還給你們了,我不欠你們了,你們也別恨我。對了,上次我說錯了,我祝福你們,祝你金玉滿堂,兒孫滿堂。”

她走出來,聽到許小虎撕心裂肺的一聲嘶吼,絕望得讓人心碎。

可她還是往前走,一直往前走,走得很快,她也不知道往哪裏去,隻知道要逃離,離得越遠越好,直到她被拉住,被狠狠地按進一個懷抱,熟悉的氣息,很安全,林微笑陷入黑暗前,隻有一個念頭。

許小虎,你是我生命中最大的叛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