陷入加班死循環的律師們,難得找了小聚一回的機會,年底飯店難定,幾個人就約在了高桐的家。楊樂然、韓遂先到,忙著給大家做晚飯,而安奕鳴、林楓和武思思晚到,一進門就歪到了沙發上,一個個累得麵色青白,長籲短歎。

原本武思思是沒想一起過來的,畢竟之前她和楊樂然撕破了臉皮,她看到楊樂然心裏就生出些愧疚,完全是愧疚倒也罷了,愧疚之中還夾雜著一些些的嫉妒,她生怕這嫉妒再讓自己做出什麽不理智的事來。林楓安慰她說,既然楊樂然是我們未來的師母,天長日久,難免相見,早早把這份尷尬解除了未嚐不是件好事,況且高桐真的是日後相見太難。

有韓遂這樣的大廚在,楊樂然也就隻能是打打下手,沒多久就被轟出了廚房,坐回到沙發上,她的目光在每個人臉上掃過,對武思思並無一絲一毫的不同,最後落在安奕鳴身上,溫和地問:“很累呀?”

安奕鳴嗯了一聲,腦袋歪在楊樂然肩膀上,做小鳥依人狀,“我都累胖了。”

楊樂然還沒說話,林楓卻已經翻起了白眼,切了一聲,不屑說:“你今天吃了五頓,不胖才是見了鬼了!”

此言非虛。安奕鳴真的是個很能吃的大漢,越是累越是能吃。今天一天,就叫了兩次外賣,外賣小哥對衡鑫所熟悉到可以直接把飯送到了安奕鳴辦公室。

“師父應該改名叫安亦大口鳥。”武思思也隨著大家開了個玩笑。

林楓和楊樂然一愣,都哈哈笑了起來,這豈不是又高又胖的意思?安奕鳴從小就比別人長得高大,皮膚又黑,像是一座門神,楊樂然總是開玩笑說他又白又瘦。

都是年輕人,笑得出來,再喝上一頓大酒,什麽過往什麽尷尬就都過去了,武思思甚至因為喝多了,直接睡下了。

男人們喝得東倒西歪,也不知道是在唱還是在叫,楊樂然和高桐懶得陪著他們一起鬧,端起碗碟收拾殘羹冷炙去了。

冬天的夜格外的安靜,窗外呼呼刮著冷風,室內卻溫暖如春,窗戶上結了層薄薄的冰,隔絕了大部分視線,能看到窗外的路燈透過昏黃的光。屋裏是男人們笑鬧的聲音、酒瓶酒杯叮呤咣啷的聲音,以及嘩嘩的流水聲。

楊樂然從高桐手裏接過已經洗了一遍的碗筷,一一放到消毒櫃裏,兩人配合默契,很快就把廚房打掃得閃亮如新,高桐笑嗬嗬地說了句,“這間廚房從裝修好,今天是最閃亮登場的一天了。”

說著,高桐點起一支煙,楊樂然眉頭微微皺了皺,既不阻攔,也不說什麽,兩人就這樣沉默了好一會兒。

“什麽時候走?”楊樂然問,她伸手關上了窗戶,女士香煙的味道並不濃烈,高桐一直站在窗邊,開著窗太冷。

高桐見狀,按滅了煙,“是韓遂讓你問的吧?”高桐離開的決定並不突然,也有不少征兆,但她沒有告知任何人自己的具體行程,包括韓遂。如果說她這次離開是種出逃的話,韓遂無疑就是她的救命稻草,但她並不想把這個看似灑脫實則深情的男人拉進自己的情緒中來。救贖是種曆險,沒有誰能全身而退,所以高桐決定自己去救贖自己。

楊樂然理解高桐,當年她的不告而別,何嚐不是如此? “不管怎麽樣,給我們一點消息,不要消失不見。”

“原來打算在你和老安婚禮後再走的,可惜啊,我想了一百種折磨新郎的方法。”高桐想起什麽似的,拉著楊樂然進了書房,從架子上取下一個小而精致的盒子交到楊樂然手裏,“禮物!”

楊樂然道了聲謝,猶豫著說:“我也幹過同樣的傻事。”是啊,她也曾經想當然地認為離開是最佳決定,可她發現脫離了熟悉的環境,思念之心更加變本加厲,高桐的個性比她決絕,同樣也比她更脆弱。

高桐聳了聳肩,表情裏有些微微的小脆弱,“我知道,可就是想逃啊。”安慰別人的時候,總會說什麽麵對使一切變得簡單而直接,可換做自己,卻抗拒不了逃跑的本能。

“可不可以嚐試著不要拒絕韓遂?”

“你對這個朋友還真是偏心得很呐。”

“所以呢?”

“樂樂,一個人就夠了。”高桐轉身抱了抱楊樂然,“真羨慕你和老安啊。我也偏心一下我的這位老老朋友吧,對他好一點,他雖然看起來一副無所不能的樣子,實際上一顆心又大又軟,經不起二次傷害。”

到底是誰偏心?“你想問什麽?”

“當年你不告而別,是和我有關係吧?”這並不是疑問句,而是掌握了基本事實後的某種求證。

書房的一角是個小沙發,兩個早就過了幻想年紀的姑娘,裹著小毛毯,決定聊聊過去的事,也是楊樂然從來不曾對安奕鳴說起的事。

律師和法官的工作有什麽不同嗎?本質上並無區別,不過是站在不同的角度,采取不同的手段去解決同一件事罷了,但做事方式上卻有天差地別的不同——律師是行動派,用盡所有法律不禁止的手段去追求事實,卻隻展現對己方有力的事實去爭取最大利益,而法官是理論派,站在蹺蹺板的中間,搜集盡可能全麵的證據,然後拿著標尺去衡量已知事實。律師好比是銷售業務員,天天走街串巷,難免學會了油嘴滑舌,法官更似程序員,滿腹理論,卻不善與人交際。

楊樂然與安奕鳴的矛盾並不完全因為所從事工作不同帶來的不同思維模式,而是學生時代幾乎完全重疊的圈子,在那一年被生生撕扯開來。楊樂然本質上並不是特別需要男朋友關心照顧的姑娘,她一個人也可以把自己照顧得很好,但也正因為此她更加的敏感,會用一種“以己度人”的心理去揣度安奕鳴,他是不是也可以把自己照顧得很好,不管有沒有她?

所以,當楊樂然發現安奕鳴和高桐聊得更投機的時候,這種心理得到了客觀事實的佐證。他們很熟悉、很默契,隻需一句話、一個動作、一個眼神,就能明白彼此的心思,這個人的話剛說出口,另一個人就心領神會接了下半句。這種默契在大多數人看來是工作使然,但在楊樂然這個正牌女朋友看來多少帶了些曖昧的味道,她無比希望那個能接住安奕鳴半句話的人是自己,而不是另外一個美麗、聰慧、機敏的姑娘。

這是嫉妒。是陷入愛情之中的人的正常情緒反應。但那時候的安奕鳴完全不理解不了楊樂然的這種情緒,甚至每當楊樂然讓他少出去應酬些的時候,安奕鳴就擺出一副大男子主義的嘴臉說男人不去闖**怎麽可能有成就?不得不說那個時候的安奕鳴真的是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好機會,他拚盡所有地去努力,希望自己能夠在這一行裏闖出些成績來。那些日子他沒日沒夜地想案子、想證據,學生時代落下的每一門課,到了這個時候都需要更多的時間去彌補,他根本就無暇顧及楊樂然,或者說他根本就是個被楊樂然慣壞了的小孩子,原本是再自然不過的反應,在他眼裏卻變成了無理取鬧。

還真是個輪回呢。以前的安奕鳴追著楊樂然不放鬆,恨不得把她捆在自己身邊,而如今卻顛倒了過來,是楊樂然追著安奕鳴不放鬆。兩個年輕人用最不恰當的方式去愛對方,或許在愛之初的學生時代,相對單純的環境,他們可以愛的那麽直接,但當愛情走過初階段的濃烈,工作的忙亂、生活的壓力,一點點衝淡感情,調試相處模式失敗的兩個人,也就隻剩下愛情了。看似天之驕女的楊樂然,一點一點收回期望,看著和自己說不上幾句話的安奕鳴,卻可以和高桐侃侃而談,終於她伸手扯掉了安奕鳴的耳機線,而安奕鳴掃掉了她堆放在桌上的材料。

“還真是失敗啊。”高桐籲了口氣說,“竟差點成了你和老安的絆腳石。”

楊樂然握著高桐的手,這姑娘的手和自己一樣,到了冬天就是冰冰涼的,“那時候太期待找到一個為自己失敗承擔責任的對象了,你是我能想到的惟一的假想敵。”

高桐倚靠在玻璃上,有些涼,“可惜哦,這個假想敵沒幾天也出國了,把他一個人丟在衡鑫所拚命。”

“我啊,不自信還多少有些自卑,無奈之下隻好拿出自傲的麵具佯裝瀟灑咯。”楊樂然笑嘻嘻地說:“法律這個工作呀,麵對的都是社會灰暗麵,想問題難免會從最壞的那個角度入手,事實上人家根本就沒那個不好的意思。跟你說件特別好玩的事,帶我入門的那位老法官,可能真把我當成了鋼鐵女漢子,上班第一個月就讓我處置一起離婚案,是一對四十左右的夫妻離婚。女方起訴說男人參加同學聚會與初戀女友舊情複燃拋妻棄子,故而要求離婚,男人當然不承認,女方也不知道哪裏弄來男人出軌的照片和視頻作為夫妻感情破裂的證據交過來,我接過照片一看,是一個男人的半個屁股,直接就嚇傻,苦口婆心勸說且不說從這半個屁股能不能判斷就是她丈夫,就算是本人,偷拍的資料是否能夠具備證據效力還不確定呢。從此之後,安奕鳴所有的同學會,我堅決要一起去,沒時間擠出時間也要參加,還在心裏暗自慶幸,幸虧我們是同學呢。”

高桐哈哈哈笑了小一陣子,問:“你看了嗎?”

“啊?”楊樂然不解。

“那個視頻,你看了嗎?”

“哎呀呀那時候才多大,怎麽敢呢?要是現在我肯定立刻就打開電腦,還會叫上你一起。”

兩個人又是笑鬧了一陣,高桐歎了口氣,說:“跟你說個秘密。”

高桐和楊樂然有些相似,很多事情都埋在心裏對誰都不肯說,楊樂然如此坦誠,她便以交換秘密為借口,說出壓在心頭的大石頭。高桐之所以離開的這麽匆忙,並不是說她與衡鑫之間的牽連隻有一個周曉亮,正是因為她對衡鑫還有感念,才會在這個兵荒馬亂的時候決然離開。周曉亮的妻子,以師母兼正室兼孩子母親的身份,約見了高桐,她並不竭嘶底裏,也沒有謾罵指責,隻一句別毀了我們這個家,就在道德上徹底碾壓了高桐所剩無幾的尊嚴,使得她在衡鑫多待一天就多受一天的煎熬。

“我真希望,她扔一張支票砸我臉上,說著拿著錢離開我老公之類的狠話,我肯定撿起錢樂顛顛地就走了。”高桐眼裏閃著淚花,卻努力笑著,說:“可惜她不按套路出牌,害我連演戲的機會都沒有,真是枉費我這麽的敬業。”

真是心疼眼前這個強做堅強的姑娘,楊樂然擁著她,小小聲地說:“這麽看來,帶著對他的愛出走一程,也不算是最傻的選擇啊。”

“你是傻子一號,我就是傻子二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