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這位君子,卻是一個身材修長,有著淺黑色一字眉的風流倜儻、相貌堂堂的賊。大約二十六七歲,連年齡都是複製寒月君的。既然上帝能夠製造出兩個這麽酷似的人來,那就絕對不該認為上帝無能了。說心裏話,由於這兩個人太相似,以至於我一瞬間產生錯覺,以為寒月也許是精神失常,深更半夜跑來了呢。隻因盜賊的鼻下沒有留著淺黑色胡須,這才意識到,原來不是他。寒月是個標準的美男子,是足以讓被迷亭稱為“會走的郵票”的金田小姐銷魂的上帝的傑作。不過,這位梁上君子,從長相看,對於女人的吸引力,也絲毫不遜色於寒月。假如金田小姐隻對寒月的眼神與嘴唇著迷,卻不以同樣的熱情,對這位盜賊迷戀的話,就太不通人情了。且不說人情,也不合道理嘛。像金田小姐那麽有才華,頭腦那麽聰敏的女子,此等常識,即使沒有聽別人說過,也沒有不懂得之理!由此可見,假如委派這位盜賊做寒月的替身,金田小姐也必定會獻出全身心的愛,收獲琴瑟諧和之果實的。即便寒月先生被迷亭之流說服,破壞了這樁千古良緣,隻要這位盜賊還健在,小姐就無需擔憂了。我為了富子小姐,對事態的發展預測到這個程度,才算放下心來。這位梁上君子能夠生存於天地之間,使富子小姐生活幸福是必要條件之一。
梁上君子腋下好像挾著個什麽東西。仔細一瞧,原來是剛才主人扔進書房裏的那個舊毛毯。他身穿條紋布短褂,一條青灰色博多腰帶鬆垮垮地係到臀部上邊,蒼白的兩條小腿**出來,此時他正邁出一隻腳跨進室內。
主人一直在做大拇指被紅書咬住的夢。這時,他咕咚翻了個身,大喊道:“是寒月!”盜賊嚇得手裏的毛毯掉在地上,趕忙將跨進來的那隻腳縮回去,紙隔扇上映出兩條微微顫抖的小腿。主人“哼”了一聲,口裏咕噥著,一把推開那本紅皮書,像得了皮癬似的,咯吱咯吱地搔他那黑胳膊。然後沒有了動靜,主人扒拉開枕頭睡著了。原來他那聲“寒月”,完全是在說夢話。
君子仍然站在簷廊上,觀察室內的動靜,當他看清夫妻二人都已酣睡之後,又將一隻腳跨上屋內的草席上。這回連喊寒月的聲音都沒有了。緊接著,另一隻腳也跨了進來。一盞春夜長明燈照得通亮的六榻榻米房間,被君子的身影截然分割成陰陽兩半。那影子,從柳條包那邊開始,越過我的頭頂,半麵牆壁都是昏黑的。我扭頭一看,那位君子的麵影剛好在牆壁的三分之二高的地方模模糊糊晃動著。哪怕是個美男子,假如隻看他們的影子,就像八頭芋精似的奇形怪狀的。君子俯下身盯著女主人的睡臉看了片刻,不知為何竟然嘻嘻地笑了,連他笑聲都是和寒月如出一轍,叫我吃驚。
女主人的枕旁,當個寶兒似的放著一個釘著釘子的四寸寬、一尺五六寸長的箱子。這裏麵裝的是家住肥前國[8]唐津市的多多良三平君,前些日子探親帶回來的家鄉特產山藥。把山藥擺在枕頭旁邊,陪伴入夢,可謂聞所未聞,但是,這位女主人是個缺乏“適得其所”概念的女人,連燉菜用的精白糖也往衣櫥裏放。對她來說,別說是山藥了,即便臥室裏有醃蘿卜也不以為然的。然而,君子不是神仙,不可能知道她是這麽個女人。既然如此貼身放置,也難怪他會推斷這是件貴重的物品。君子稍稍抱起箱子來一掂量,不出所料,很有分量,十分滿意。我暗想,他打算偷山藥了。一想到這麽一位美男子偷山藥,我頓時感到很可笑。但是笑出聲就危險了,隻得拚命忍住。
君子開始用舊毛毯小心翼翼地包起山藥箱,然後四下看了看,想找根繩子捆起來。幸好旁邊扔著一條主人熟睡時解下的縐綢腰帶,君子便用這條腰帶將山藥箱結結實實地捆好,輕而易舉地背在了背上。這可不是女人喜歡的姿勢。然後,君子又把兩件孩子的棉坎肩塞進主人的棉毛褲裏,撐得棉毛褲的兩條腿圓鼓鼓的,宛如青蛇吞了隻青蛙一般。——或許還是用“青蛇臨盆”來形容更加貼切吧。反正是怪哉妙哉。如果誰不信,不妨嚐試一下。君子將主人的棉毛褲纏繞在脖子上。且看他下一步偷什麽?隻見他又把主人的絲綢上衣攤開作為包袱皮。將女主人的腰帶、男主人的外褂和內衣等其他所有衣物,風卷殘雲般地統統包了進去。他那熟練而麻利的整套動作,倒叫我心下多少有些欽佩。然後,他用女主人和服的腰帶襯裏和腰帶連接成一條繩,束緊這個大包的收口,一隻手拎起來。他四下張望,看看還有什麽可拿的,瞧見主人腦袋上方有一包朝日牌香煙,也隨手扔進自己的和服袖裏。馬上又拿出來,從那個煙盒裏抽出一支煙,就著煤油燈點著,深吸了一口,噴吐出的煙霧在乳白色的燈罩外圈繚繞。不等煙霧消散,君子的腳步聲已經沿著簷廊遠去,漸漸聽不見了。主人夫婦仍在酣睡。人類還真夠疏忽大意的。
我還需要休息一會兒。一直這樣饒舌的話,身體要吃不消的。當我蒙頭大睡,一覺醒來時,天已大亮,陽春三月,晴空朗朗,主人夫婦在後院廚房門口與巡警說話呢。
“那麽,是從這兒進來,然後去的臥室吧?你們正在睡覺,根本沒有察覺了?”
“是的。”主人似乎有點不好意思。
“那麽,失竊大概是幾點呢?”巡警這個問題簡直叫人無從回答。如果知道什麽時候失竊的話,竊賊如何能夠得逞呢?主人夫婦並沒有意識到這一層,就這個問題,一個勁地相互詢問起來:
“是幾點呢?”
“我想想……”妻子思考起來。她似乎以為隻有思考,就會想得起來。
“你昨晚是幾點鍾睡覺的?”
“我睡得比你晚。”
“是啊,我是在你之前睡的。”
“那麽咱們是幾點鍾醒來的呢?”
“好像是七點半吧?”
“那麽,盜賊進來的時候是幾點鍾呢?”
“應該是半夜吧?”
“還用你說,當然是半夜,我是問幾點鍾?”
“確切的時間,不仔細回想一下怎麽知道啊。”
妻子還是打算繼續回想下去。但是,巡警不過是走個形式,隨便問問,至於那賊幾點進來的,根本無關他的痛癢。他覺得主人夫婦隨便回答一兩句就行了,撒個謊也沒關係,然而主人夫婦老是傻裏傻氣地互相詢問,於是巡警有些不耐煩了,問道:“這麽說,被盜時間不清楚了?”
於是主人以他特有的腔調答道:“可以這麽說吧。”
巡警沒有笑,說:“那麽,請你交一份失盜申報表。寫明‘明治三十八年某月某日,鎖好門窗就寢後,盜賊將某套窗摘下,溜進某室內,盜走幾樣物品。特此申訴。’這不是申報,是申訴,最好不寫台頭。”
“被盜物品需要一一寫明嗎?”
“是的。外褂幾件,價值多少,這樣列成表呈報。——我進屋看也沒有什麽用,已經是被盜之後了嘛!”巡警淡然說完就走了。
主人將筆硯拿到客廳中心,讓妻子坐在自己麵前,用吵架似的大嗓門兒說:
“現在我要寫失盜申訴書。你把被盜物品一件件地說來!快說呀!”
“喲,真是的。居然還叫我‘快說’,你這麽耍橫,誰還肯說?”女主人隻係了條細帶子,一屁股坐下。
“你怎麽這副樣子!活像個沒人要的賣笑女郎!為什麽不係腰帶?”
“你若嫌這帶子難看,就給我買一條來。什麽女郎女郎的,還不是因為被偷了,有什麽辦法!”
“連腰帶也被偷了去嗎?可惡的盜賊!那就從腰帶開始寫吧。丟的是什麽樣的腰帶?”
“什麽樣的腰帶?我能有幾條啊?就是黑緞子麵、綢子裏的那條唄!”
“好的,黑緞麵綢子裏腰帶一條。——值多少錢?”
“六元左右吧!”
“還了得,係這麽貴的帶子。今後要係一元五角左右的!”
“哪有那麽便宜的帶子啊。所以說你這個人沒有人情味嘛。不管老婆穿得怎麽邋遢都不在乎,隻要把自己打扮好就行。”
“行啦,還丟了什麽?”
“撚綢外褂。那是河野的嬸子送給我的紀念品,所以同樣是撚綢,和現在的撚綢不是一個檔次的。”
“沒工夫聽你講解。值多少錢?”
“十五元!”
“穿十五元的和服外褂,太不合身份了!”
“那怎麽了,又不是花你的錢買的!”
“還有什麽?”
“黑布襪子一雙。”
“是你的嗎?”
“是你的呀,兩角七分買的。”
“下一個。”
“山藥一箱。”
“連山藥也偷去了?他是想煮了吃?還是做成山藥泥吃?”
“我哪知道他想怎麽吃,有勞你到竊賊家跑一趟,問問他吧!”
“值多少錢?”
“我可不知道山藥的價錢。”
“那就寫上十二元五角左右吧。”
“這也太離譜了,就算是從唐津挖來的山藥,也不可能值十二元五角啊。”
“你不是說不知道嗎?”
“是不知道,雖然不知道,可是十二元五角,也太過分了。”
“不知道價錢,又說十二元五角太過分,是怎麽回事?完全不合邏輯啊。所以,我才說你是奧坦欽·巴列奧略[9]呢。”
“你說我是什麽?”
“奧坦欽·巴列奧略。”
“是什麽意思?”
“管它是什麽意思。接下來是——我的衣服怎麽一件也沒有提?”
“還有什麽都不管我的事。告訴我‘奧坦欽·巴列奧略’是什麽意思?”
“哪裏有什麽意思啊。”
“那也可以告訴我呀。你也太欺負人了!你一定覺得我不懂英語,用英語說我壞話吧。”
“少說廢話,快些往下說!不趕快交上申訴書,失盜的物品就找不回來啦。”
“反正現在申訴也找不回來了。還是快點告訴我奧坦欽·巴列奧略是什麽意思為好。”
“你這個女人真是難纏。不是告訴你什麽意思也沒有嗎?”
“那好吧,失盜物品也隻有這些。”
“真是榆木疙瘩腦袋!那就隨你的便好了,我不再寫申訴了。”
“我也不告訴你丟了什麽了,申訴書應該是你自己寫的。你不寫,我怕什麽!”
“那就不寫了!”
主人照例猛地站起來,走進書房去了。妻子退到了飯堂,坐在針線盒前。約莫十分鍾工夫,兩個人什麽也不做,瞪著紙隔扇發呆。
就在這時,寄來山藥的多多良三平,“哐當”一聲推開大門,走進屋來。多多良三平原是這家主人的門生,如今,法政大學畢了業,就職於某公司的礦山部。這位也是實業家苗子,是鈴木藤十郎的後來人。三平君感念過去的交情,常常來舊日先生的茅舍造訪。若是星期日,會玩上一整天再回去。他和這一家人的關係就是如此的無拘無束。
“師母,今天是個好天氣呀!”他好像是唐津口音,在女主人麵前,坐下來,支著一條腿說。
“噢,是多多良君!”
“先生出門了?”
“沒有,在書房。”
“師母,先生這麽用功,有傷身體呀!又是個星期天,師母!”
“跟我說也沒用,你直接對先生說吧!”
“好的……”說到這兒,三平看了看屋裏,說:“今天怎麽也沒看見小姐們哪?”
話音沒落,敦子和駿子從隔壁房間跑了出來。
“多多良哥,今天帶壽司了嗎?”姐姐敦子還記得前些天的約定,一見三平的麵就問起來。多多良搔著頭皮坦白說:
“你還記得呀,下次一定帶來!今天忘了。”
“不行!”姐姐一說,妹妹也立刻照著學:“不行——!”
女主人漸漸心情好些了,有了一點笑容。
“我沒帶壽司來,可是送來山藥了呀。小姐們嚐過了嗎?”
“山藥是什麽?”姐姐一問,妹妹又學著說:“山藥,是什麽呀?”
“還沒吃嗎?快叫媽媽煮呀!唐津山藥不同於東京的山藥,可甜哪!”
聽到三平誇讚家鄉,女主人這才想了起來。
“多謝多多良君,上次送了那麽多山藥。”
“怎麽樣?嚐過了嗎?我專門訂做了個木箱,裝得很緊實,以免山藥折斷。想必沒有斷吧?”
“可惜呀,您好不容易送給的山藥,昨天夜裏被小偷偷走了。”
“竊賊嗎?愚蠢的家夥!竟有人那麽喜歡山藥嗎?”三平大為感慨。
“媽媽,昨天晚上進小偷了嗎?”姐姐問。
“嗯。”女主人輕聲回答。
“進了小偷……進了小偷……進來的時候是什麽表情?”這回是妹妹問的。對於這奇怪的發問,女主人也不知怎樣回答才好,她說:
“進門時是一張嚇人的臉。”說著,看了看多多良。
“嚇人的臉,是不是像三平哥那樣的臉呢?”姐姐毫不留情麵地反問道。
“說什麽呢,沒有禮貌。”
“哈哈哈……我的臉那麽嚇人嗎?這可怎麽辦啊。”三平說著,搔起頭來。
多多良三平的腦後有一塊直徑一寸上下的禿。一個月前出現的,找醫生看了,還是沒有治好。第一個發現這塊禿的是敦子。
“唉呀,三平哥的腦袋跟媽媽的腦袋似的發亮呢!”
“不是叫你們別瞎說嗎?”
“媽媽,昨晚那個賊,腦袋也發亮嗎?”這是妹妹提出的問話。女主人和三平都不由得失聲大笑。可是孩子們太煩人,沒法好好說個話,女主人就對姐倆說:
“好了,好了,你們倆到院子裏去玩一會兒,媽媽這就給你們拿點心來。”總算把孩子們轟出去了,然後認真地問道:“多多良君,您的腦袋怎麽啦?”
“長了蟲子,老是治不好。師母也有嗎?”
“瞎說,哪裏有什麽蟲子!女人盤發髻的地方,都會有點禿的。”
“禿疤,都是因為有細菌呀。”
“我的可不是細菌。”
“那就是師母固執了。”
“不管怎麽說,反正不是細菌。對了,英文把禿頭叫作什麽?”
“禿頭好像是叫作bald."
“不,不是這個。還有個更長的名字吧?”
“問問苦沙彌先生,立刻就會清楚的。”
“他說什麽也不告訴我,所以才問你哪!”
“我隻知道‘bald’這個詞,很長的詞?怎麽說的?”
“是‘奧坦欽·巴列奧略’,‘奧坦欽’大概是‘禿’,巴列奧略是‘頭’吧。”
“也許是這樣。我這就到先生書房去查查韋氏大辭典。不過,先生也真是與眾不同啊。這麽好的天氣,竟悶在家裏。師母,先生這樣下去,胃病可好不了啊!還是勸勸他到上野去賞櫻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