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人微微露出神秘的表情,默默地看著第一頁。迷亭從旁說:
“是新體詩嗎?”說著,他掃了詩稿一眼,誇讚說:“噢,‘獻給’啊!東風君,橫下一條心獻給富子小姐,了不起!”
主人仍然感到奇怪,問道:
“東風君,這個富子小姐,是真實存在的女人嗎?”
“是的,就是上次受邀出席我和迷亭先生的朗誦會的一位女士,就住在這附近。坦率地說,我剛剛到她家去過,想給她看看這個詩集,不巧她從上個月就去大磯避暑了,不在家。”東風裝得一本正經地說。
“苦沙彌兄!如今是二十世紀啊。別做出那副表情。快些朗讀傑作吧!不過,東風君,你‘獻給’的手法可不大高明。那‘纖纖’二字,究竟何意呀?”迷亭問道。
“我認為是表示‘纖弱’或是‘柔弱’的詞。”寒月回答說。
“當然,也不是沒有那個用法。但是,這個詞本來的意思是表示岌岌可危的噢。因此,如果是我,不會這麽用的。”
“怎麽寫才能更富於詩意呢?”
“如果是我,就這麽寫:‘獻給與眾不同的纖纖淑女——富子小姐鼻下。’雖然隻有兩個字隻差,但是,有沒有‘鼻下’二字,給人的感覺可不大相同喲。”
“說的是!”東風本不明白,卻硬裝出明白的樣子。
主人仍然默默地看著,終於翻過一頁,讀起卷頭第一章。
散發著倦怠氣息的熏香裏,
繚繞著你的相思與情絲。
啊,我在這辛辣的紅塵中,
唯有你火熱的一吻最甜蜜。
“這詩,我可有點領會不了。”主人歎息著將詩稿遞給迷亭。
“這詩句可有點抒發過頭了。”迷亭又將詩稿遞給寒月。
“是有那麽一點。”寒月又將詩稿還給東風。
“先生,您不懂這首詩不足為怪,因為今天的詩壇比起十年前的詩壇,已經發展得麵目一新了。現在的詩,畢竟不是躺在**或是蹲在車站就可以讀懂的。就連作者自己,如果被人問起是何寓意,也往往窮於應對。因為詩篇全憑靈感寫出,因此,詩人不負任何責任。注釋和訓詁都是學者們的事,和我們詩人毫無關係。不久前我有個朋友,名叫送籍[19],寫了短篇小說叫《一夜》。可是誰看都不解其意,便去見作者,問他《一夜》的立意到底是什麽。誰知作者說‘我怎麽知道’,完全不予回答。我想,這大概正是詩人的特點。”
“他也許算是個詩人,不過,相當有個性啊。”主人說。
“就是個蠢貨!”迷亭幹脆地斃掉了送籍。
東風君覺得這麽幾句品評還不過癮,便說:“送籍這個人,即便在我的朋友中也是被排斥的,不過,還是請諸位多少以送籍君的立意來看我的詩作吧!請特別注意的是‘辛辣的紅塵’和‘火熱的一吻’,這一對偶的表達,是我的苦思出來的。”
“看得出你費了心思了。”
“‘甜蜜’與‘辛辣’的對仗,簡直就是‘十七香調’[20]對‘辣椒調’啊,有趣!這純粹是東風君獨特的竅門啊,甘拜下風!”迷亭一味地跟一本正經的東風君插科打諢。
主人不知想起了什麽,突然站起來去了書房,不大工夫,拿著一張紙走出來。
“諸位已經拜讀了東風君的大作,下麵我來朗讀一段短文,請諸位指教。”他滿懷誠意似的說道。
“如果是天然居士的墓誌銘,已經聽過兩三遍了。”
“喂,請不要那麽多話!東風君,這絕非我的得意之作,不過是給各位助興,還望耐心傾聽。”
“有勞賜教。”
“寒月君也順便聽一聽吧。”
“縱然不是‘順便’,也一定要聽的。不是長篇大論吧?”
“僅僅六十餘字。”
苦沙彌先生終於開始讀他自己寫就的名作了:
“大和魂!”日本人喊罷,像肺病患者似的咳嗽起來。
“開頭氣勢如虹!”寒月讚道。
“大和魂!”報販子在喊。“大和魂!”扒手在喊。大和魂一躍千裏遠渡重洋!在英國發表大和魂的演說,在德國演大和魂的戲劇。”
“這篇的確是勝過天然居士之作。”這回是迷亭先生挺起胸膛說。
東鄉大將有大和魂!魚鋪的阿銀也有大和魂!騙子、投機商、殺人犯也都有大和魂!
“先生,請在後麵添上一個,寒月我也有大和魂。”
假如有人問何為大和魂?隻回答一句:“就是大和魂唄!”便揚長而去。行至百米開外,隻聽得一聲響亮的清嗓之聲。
“這一句妙極了!老兄很有文采嘛。接下來的呢?”
大和魂究竟是三角形的,還是四方形的?顧名思義,大和魂乃靈魂之意。既為靈魂,常飄忽不定。
“先生,寫得倒是蠻有意思,隻是‘大和魂’這個詞用得太多了吧?”東風提醒道。
“讚成!”這一聲自然出自迷亭。
沒有人不談論它,卻沒有一個人看見過它;沒有人沒聽說過它,但沒有一個人遇見過它。大和魂,難道是天狗之類?
主人在文章達到**時戛然而止。然而,因這奇文過於短小,難以領會其主題何在,三人便以為還有下文,等待主人讀下去。可是左等右等,也不見主人吐個一言半語,最後寒月忍不住問道:
“就這些?”
主人輕輕“嗯”了一聲,隻這麽“嗯”一聲也太放鬆了。
奇怪的是,迷亭對於這篇妙文居然沒有像往常那樣胡亂編排一通,過了一會兒,他轉過臉來問主人:
“我看老兄也把所寫的短篇結集成冊,然後奉獻給誰,如何?”
“那就獻給你吧?”主人隨口說道。
“不敢當!”迷亭說罷,拿出剛才對女主人顯擺的那把剪子,咯吱咯吱地剪起指甲來。
寒月問東風:“你認識那位金田小姐嗎?”
“自從今年春天請她參加朗誦會以來,漸漸熟悉起來,一直在交往。我一見到那位小姐,不知怎麽搞的,總感覺有一種衝動。近來一段時期,不論是寫詩還是吟歌,都非常有興致,常有神來之筆。這本詩集裏之所以愛情詩居多,我想,多半是由於從那樣優雅的異性朋友身上獲得的靈感。因此,我必須對那位小姐誠心誠意地表示感謝,因此決定借此機會,向她獻上我的詩集。自古以來,沒有紅顏知己的人,是寫不出好詩來的。”
“也許是吧。”寒月答道,心裏在竊笑。
此時,高談闊論的勁頭漸漸減弱了,可見即便是能言善辯者湊到一起,也未必會持續多久的。我可沒有整日傾聽他們這些老生常談的義務,便擅自離席,到院子裏捕螳螂去了。
夕陽從梧桐樹的綠葉間稀稀疏疏地灑下來,蟬兒在樹幹上“知了知了”地聒噪。今天晚上說不定會下一場雨。
注釋:
[1]西德尼·史密斯(Sidney Smith,1764~1840),拿破侖戰爭時期的英國海軍上將,當時英國皇家海軍將星雲集,出了不少怪才,幫助智利、古巴、希臘獨立的托馬斯·柯克倫是一個,縱橫地中海的西德尼·史密斯也是一個,他的一生就是一個傳奇。
[2]赫拉克勒斯,希臘神話中的大力神、英雄。
[3]寄木,用各種顏色的木料拚出的工藝品。
[4]“歸天齋”的正一,明治時期的魔術師,生卒不詳,傳說是日本表演西方魔術的開山祖。
[5]阿基米德(前287年~前212年),出生於西西裏島的敘拉古,古希臘哲學家、數學家、物理學家,確定了許多物體表麵積和體積的計算方法,發現了杠杆原理和浮力定律,即阿基米得定律,並設計了多種機械和建築物。
[6]《蒙求》是唐朝李瀚編纂的啟蒙課本。而《新撰蒙求》應是後人所寫。
[7]日本諺語,意思是背地裏說人,最多活不過七十五日。
[8]小泉八雲(1850~1904),文學家。原是英國人,生於希臘,明治二十三年赴日。著有《心》、《怪談》、《靈的日本》等。
[9]島田發式,日本未婚女子或做新娘時梳的發髻。有的說起源於靜岡縣島田市妓女的發型。也有人說起源於寬永年間歌舞演員島田萬吉,故名。
[10]泉鏡花(1873~1939),明治時代小說家,原名鏡太郎。作品《銀短冊》中敘述一人到暴風雪中的山上小屋尋找螃蟹,台詞中說:“這是尊貴的客人。螃蟹如有心,說不定會在雪中的。”
[11]繆塞(1810~1857),法國浪漫主義作家,生於貴族家庭。寫有詩劇《酒杯與嘴唇》、長詩《羅拉》、曆史劇《洛郎查丘》、自傳體小說《一個世紀兒的懺悔》等,大都描繪對社會現實不滿而又找不到出路的個人主義者的悲劇。
[12]雲照大師(1827~1909),日本真言宗的高僧。出雲國(島根縣)生人。俗姓渡邊。
[13]虎皮,此處是上座之意。因虎皮為貴人鋪墊而來。
[14]榊原健吉(1829~1894),日本著名劍術家。
[15]高濱虛子(1874~1959),本名清,愛媛縣鬆山人,主編俳句刊物《子規》,成為日本派俳句的中心人物。
[16]歌舞伎劇場的延長至觀眾席的通道,演員出場,退場使用。
[17]薩摩,即今鹿兒島。
[18]上田敏(1874~1916),東京人,詩人、翻譯家、評論家。在東京大學英文科學習期間參加創辦《帝國文學》,並積極翻譯與介紹外國文學,於1905年(明治三十八年)出版以法國象征派詩歌為主體的譯作《海潮音》。
[19]送籍,日文讀音與漱石相同,夏目漱石也寫過同名短篇小說。
[20]十七香:本是七香作料,因俳句十七個字,作者故意打趣地說成十七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