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近來開始鍛煉了。“不過是一隻貓,還自命不凡地鍛什麽煉!”在此,我想對如此冷嘲熱諷的家夥奉勸一句,即使說這番話的你們人類,直到幾年前,不是還不知運動為何物,隻知道把傻吃悶睡奉為天職嗎?人類應該記得,從前一直號稱什麽“無事即貴人”,把袖手閑坐、屁股快要坐爛了也不離席,視為貴人們的名譽而揚揚自得地生活著,而後來變得連連倡導什麽鍛煉身體吧,喝牛奶吧,洗冷水澡吧,下海消夏吧,到了夏天,去山間避暑,享受幾日山林野趣吧等等無聊之舉,則是近年來從西方傳染到神國日本的一種疾病,大致可以視之為與霍亂、肺病、神經衰弱等同宗的疾病。

不過,我去年才降生,今年剛一歲,因此,頭腦裏並不存在人類當年染上這些疾病時是什麽樣子的記憶。而且,可以肯定,當時我不曾被卷入塵世的風雲際會之中,但也可以說,貓活一歲,等於人活十年。貓的壽命盡管比人要短促一半或三分之二以上,而在短暫的歲月裏,一隻貓卻能夠達到相當圓熟之境。若以此推論,將人類之年輪與貓族之星霜同樣看待,就大錯而特錯了。這一點,隻要看看才一歲零幾個月的我,就有這般卓越的見識,便可見一斑。像主人的三女兒,好像虛歲已經三歲了,可是從智商發育來看,就太遲緩啦。她除了哇哇哭、尿床、吃奶以外,什麽也不懂。和我這憤世嫉俗的貓相比,她簡直不值一提。正因為如此,我將運動、海水浴以及異地療養等知識皆儲備於我的方寸之中,也就毫不奇怪了。如果對於這麽微不足道的事,也大驚小怪的話,那麽他一定是缺了兩條腿的愚蠢的人類。

人類從古至今就愚蠢透頂。因此,直到近來才開始大肆吹噓運動的功能,喋喋不休地宣傳海水浴的好處,仿佛發現了新大陸似的。相比之下,這等小事,我們貓兒還在娘胎裏時就一清二楚了。首先,若問為什麽海水可以治病?隻要到海邊去一趟,不就立刻明白了嗎?我雖然不知道在那遼闊的大海中,究竟有多少條魚,但是,我知道沒有一條魚會得了病找醫生看。它們都健康地遊來遊去。魚要是得了病,身體就不聽使喚了。死了的話就會浮上水麵。因此之故才把魚的往生稱為“浮”,把鳥的薨去名曰“落”,人類的寂滅號稱“涅槃”。不妨去問問橫渡印度洋,去過西方的人們,可曾見過魚死去?所有人都會說不曾見過。他們當然會這麽回答。因為不論他們在海上往返多少次,也沒有人會看見一條停止呼吸的魚——不對,“呼吸”用詞不當。因為是魚,應該說停止“吞吐海水”才對——停止“吞吐海水”的魚,漂浮在波濤之上。古往今來,任憑你夜以繼日地打著火把巡遊四方,在那浩瀚無邊的蒼茫大海上,也找不到一條漂浮的魚,由此推論,立刻就可以得出“魚,一定是非常健康的”結論。假如再問:為什麽魚那麽健康?這也太簡單了,不需待人告知便了然於心。此乃魚終日吞吐海水,進行海水浴之故。海水浴的功效對於魚兒就是如此顯著。既然對魚兒功效顯著,對於人類也必然有效。一七五〇年,理查德·拉賽爾博士發布了“隻要跳進布賴頓海[1],四百零四種疾病立時痊愈。”的誇張廣告。

雖說是貓,隻要時機一到,我們也打算全體出動,前往鐮倉一帶的海濱的。但是,眼下還不行。萬事都要選擇時機。正像明治維新以前的日本人到死都未曾享受過海水浴的功效一樣,今日之貓也還沒有遇到**跳進大海的機會。欲速則不達,像今天這樣,被人扔到築地區的貓,平安地回家之前,是不能隨隨便便跳進大海的。遵照進化的法則,直到我們貓輩的體能對狂瀾怒濤有一定抵抗力之前,換句話說,直到人們習慣於不再說貓“死”,而是用貓“浮”這個詞匯以前,不得輕易去進行海水浴的。

所以,我決定海水浴以後再說,第一步先進行一下個運動。如今已是二十世紀了,若不做做運動,就像窮人似的,名聲不大好。不運動的話,人家不會認為你是不運動,而是斷定你不能夠運動,沒有空閑運動。正如古人嘲笑進行運動的人是奴才一樣,如今把不運動的人看作低賤之人。世人的評價,像我的眼珠一樣因時間地點不同而變化多端。但我的眼珠不過是忽然變大或變小,而說到人的品質,卻是顛三倒四。顛三倒四也沒關係,可事物本來有兩麵或兩頭。敲打兩頭,讓同一事物發生顛倒黑白的變化,乃是人類善於審時度勢的處事之術。將“方寸”二字顛倒過來,就成了“寸方”,這才是意趣之所在。從**倒看“天之橋立”[2],是別有一番情趣的。即便是大文豪莎士比亞,倘若千年萬年隻讀莎士比亞的話,便無聊之極了。如果沒有人偶爾從**倒看哈姆雷特,對他說“你不可如此”的話,想必文學界也就不會進步了。因此,貶斥進行運動的人突然變得喜好運動,就連女子也手拿球拍行走於街頭,也毫不足怪。隻要不譏笑我們貓進行運動是裝模作樣就可以了。

或許有人不明白貓都進行哪些運動,下麵我打算給諸位交代一下。如你們所知,不幸的是,我們貓不會拿任何器具,因而,不論是球還是球棒,都無法使用。其次因為沒有錢,也就不可能去買。由於這兩種原因,我所選擇的運動,必須屬於分文不花,不使用器具的運動。因此,人類可能以為我無非是來回走走,或是叼著一片金槍魚奔跑,然而,隻是讓我隻是四肢機械地運動,順應地心引力而行走於大地的話,未免也太單調、太沒趣了。縱然怎樣號稱運動,像主人經常進行的那種所謂讀書等等眼睛在文字上麵的運動,是有辱於運動的神聖感的。

當然,即便是單調的運動,也未必一定要在某種刺激下才能進行。像爭搶鰹魚幹,或捕大馬哈魚競賽等等固然很好,但這是基於有獵物吸引的前提。如果去除了這些獵物的刺激,就變得索然無味了。假如沒有懸賞的興奮劑,我想嚐試一下有技術含量的運動。我進行了各種探索。例如:從廚房的房簷跳上屋頂之方,四條腿站立在屋頂最高處的梅花形瓦上之術啦,走晾衣竿啦——這個探索到底也沒有成功。那竹竿滑溜溜的,根本站不住。冷不丁地從小孩身後撲上去啦——這可是頗有意思的運動之一,但是,常幹就要倒黴,所以,一個月最多幹那麽兩三回。還有就是讓人把紙袋罩在我頭上——這種玩法不但難受,而且沒有意思,尤其是沒有人類幫忙就不能成功,所以不行。此外還有,用爪子撓書本的封麵玩——若是被主人發現,不僅必然會被罵得狗血噴頭,而且隻能鍛煉爪子的靈敏,全身肌肉得不到運動。以上都是我所說的舊式運動。

新式運動當中,有的非常有趣。最有意思的是捉螳螂。捉螳螂雖然沒有拿耗子那麽大的運動量,但也沒有那麽大的風險。在從仲夏到初秋的遊戲當中,這種玩法最為上乘。具體來說,就是先到院子裏去找一隻螳螂來。碰上運氣好,找到一隻兩隻不費吹灰之力。且說找到了螳螂之後,我就風馳電掣般撲到它身旁。於是,那螳螂大驚失色,立刻高高揚起了腦袋。別看是螳螂,卻非常勇敢,也不掂量一下對方的力氣就進行抵抗,的確很有意思。我伸出右腳輕輕扒拉一下它的頭,那昂起的頭便軟塌塌地歪向一旁。這時,螳螂老弟的表情特別有趣。呆若木雞的。於是我一步躥到它身後,輕輕搔它的翅膀。那翅膀平時都是很寶貝地疊在一起的,當我使勁一撓,翅膀便一下子展開,中間露出類似吉野紙似的一層透明內衣。即使盛夏它也不惜捂汗,披著兩層衣裳,還挺講究。這時,它的細長脖子一定會扭過頭來。有時會轉身麵對著我,但大多數時候都隻是挺直腦袋站著,等我出手。假如對方一直保持這種姿態,就不成其為運動。所以等得不耐煩了,我就用爪子再撲了它一下。挨了這一爪,若是識相點的螳螂,一定會望風而逃。而在這生死關頭,還不顧一切地跟我對著幹的,肯定是非常沒有教養的野蠻螳螂。假如對方這麽蠻不講理,我就瞅準它的位置,狠狠地扇它一巴掌,一般都會把它扇出二三尺遠吧!但是,如果對方老老實實地撤退,我便動了惻隱之心,像飛鳥似的兀自繞著院裏的樹跑上兩三圈。可即便如此,那位螳螂君隻逃出了五六寸遠。它已經知道我的厲害,所以沒有勇氣再較量,隻是東逃西竄的,胡亂逃命。然而,我也左衝右撞地跟蹤追擊。它終於跑不動了,扇動著翅膀,試圖大戰一場。原本螳螂翅膀和它的脖子相配,長得又細又長。據說那翅膀完全是裝飾品,就像人們學英語、法語和德語一樣,毫無實用價值。因此,它想利用那個派不上用場的廢物翅膀大戰一場,對於我自然不可能奏效的。說是大戰,其實它不過是拖著翅膀在地麵上爬行而已。這麽一來,盡管覺得它怪可憐的,但是為了運動,我也不得已而為之了。我狠狠心躥到它的前麵。它由於惰性,不能急轉彎,不得不繼續向前爬。我打了一下它的鼻子。這時,螳螂君肯定會張開翅膀一動不動地倒下。我再用前爪用力將它按住,稍事休息,然後再放開它。放開以後再按住它,以諸葛孔明七擒七縱的戰術來徹底製服它。以此模式反複進行大約三十分鍾,看到它已經動不得,便將它叼在嘴裏,晃幾下,然後又把它吐了出來。這下子它躺在地麵上不動了,我才用另一隻爪子戳它,它被戳起來,再把它按住。這個也玩膩了,最後一步,就是將它吞進肚子裏。順便對沒有吃過螳螂的人說一聲:螳螂並不怎麽好吃,而且,好像也沒有多少營養。

除了捉螳螂外,我還進行捕蟬運動。雖說是蟬,並非隻有一種。既然人裏有黃種人、黑種人、白種人,蟬也分油蟬、蛁蟬、寒蟬。油蟬叫起來沒完沒了,太煩人;蛁蟬很狂妄,不好對付;隻有寒蟬捉起來最有趣。這種蟬不到夏末不出來。直到秋風從和服腋下的縫隙鑽進來,撫摸人們的肌膚,使人受了風寒時,寒蟬才搖晃著尾尖鳴叫。它特別能叫,依我看,它的天職仿佛隻有聒噪和供貓捕捉似的。初秋季節,我就喜歡捕這些家夥玩兒,謂之捉蟬運動。

謹向各位聲明一下:既然名叫寒蟬,就不可落在地麵上。落在地麵上的,肯定招來螞蟻。我捕捉的,可不是躺倒在螞蟻領地上的貨色,而是那些蹲在高高枝頭,“知了知了”叫的那些家夥。順便再次請教一下博學多識的人類,那寒蟬到底是“知了知了”地叫,還是“了知了知”地叫呢?對此解釋不同,會對蟬學的研究產生很大的影響。人之所以優越於貓,就在於此,因此人類自豪之處,也正是這一點。假如不能立刻回答,那你們就回頭仔細想想好了。不錯,從捉蟬運動角度來說,隨便它們怎樣叫都無妨。我隻要循著蟬聲,爬上樹去,當它正在一心一意地鳴叫時猛撲過去抓住就是了。這運動看似簡單,其實是很費力氣的。我有四條腿,在大地上奔跑這方麵絕不比其他動物遜色。至少按數學常識來判斷,長著四條腿的貓是不會輸給兩條腿的人類的。然而,若論爬樹,卻有很多比我們貓更靈活的動物。不要說爬樹行家猴子,即使屬於猿猴後代的人類,也有很多不可輕視的家夥。本來爬樹是違反地心引力的倒行逆施,所以就算不會爬樹,我也不覺得有什麽可恥辱的,隻不過會給捉蟬運動帶來許多不便。幸而我有爪子這種利器,好歹能爬得上去,可這絕非看上去那麽輕鬆。況且,蟬是會飛的,它和螳螂不同,一旦它飛走了,就等於白費了力氣,爬上樹也和沒爬上樹沒有不同了。最後一個讓我頭疼的事是,有時還會遭遇被澆一身蟬尿的危險。那蟬仿佛總是瞄準我的眼睛撒尿似的。蟬老弟逃掉就不追究了,但求不要垂尿。蟬在飛起之際必然便溺,究竟是何種心理狀態影響了生理器官呢?是因為實在憋不住了呢,還是為了出其不意地創造逃跑的時機?這一手,和烏賊噴墨、無賴炫耀紋身,以及主人賣弄拉丁語之類,應該歸為同一類。這也是蟬學上不可忽略的課題。如果仔細研究,僅此一點就足夠寫一篇博士論文了。

閑話少說,還是書歸正傳。蟬最愛聚集——如果“聚集”二字太怪,那就改成“集合”,可“集合”又過於陳腐,還是叫“聚集”吧。——蟬最愛聚集的地方是青桐,據說漢語叫作梧桐。這青桐葉子繁茂,而且都像團扇那麽大,如果它們層層疊疊的,就會茂密得幾乎看不見樹枝。這成為捉蟬運動的極大障礙。我甚至懷疑“但聞其聲,不見其身”這句俗語,是否是早已專為我而造出的。沒辦法,我隻好把蟬叫聲作為目標,從樹下麵往上爬。在梧桐樹五六尺高的地方,分為兩杈,正合吾意。可以在這裏暫且歇息,透過茂密的樹葉,偵察蟬在什麽地方。隻是我還沒有爬到那個地方工夫,已經有些性急的家夥嗡嗡地飛走了。隻要飛走一隻,就麻煩了。在擅於模仿這一點,蟬幾乎是不次於人類的傻瓜。它們會接二連三地飛走。往往我好容易才爬上樹杈時,早已滿樹靜寂,片聲不留了。我曾經爬到此處後,不論怎麽東張西望,怎麽豎起耳朵傾聽,也沒有發現蟬的動靜,又懶得再爬一次,幹脆歇息片刻,便在樹杈上趴著,等待第二次機會。誰料,不知不覺困倦起來,進入黑甜鄉[3]遊玩起來。忽然驚覺時,我已從樹杈的黑甜鄉中,“撲通”一聲跌落在院子裏的石板地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