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一般來說我上樹都會捉到一隻蟬。掃興的是必須在樹上就把蟬叼在嘴裏,因此,待下到地上後再吐出來時,大多已經死了。任憑我怎麽逗弄它,抓撓它,都絲毫沒有反應。而捉蟬的妙趣就在於悄悄地接近,當寒蟬拚命地將尾巴一伸一縮時,我忽地用前爪逮住它。這時,蟬君知了知了地哀叫,將薄而透明的羽翼瘋狂亂晃。其速度之快,姿態之優美,簡直無與倫比,實屬寒蟬世界的一大奇觀。每當我摁住“知了君”時,總要請它給我表演一番這優美的藝術。看得膩了,就抱歉地把它塞進嘴裏吃掉。有的蟬直到進我嘴裏之前,還在表演呢。
除了捉螳螂和蟬,還有就是滑鬆樹運動了。這無須多說,隻簡要介紹一下。一說滑鬆樹,也許有人以為是從鬆樹上滑下,其實這也是爬樹的一種方式。然而捉蟬是為了捉蟬而爬樹,滑鬆樹卻是為了爬樹而爬樹,這是二者的不同。原本鬆樹就恒久不變,自從北條時賴[4]在最明寺享受美餐以來,直到今日,鬆樹皮總是疙疙瘩瘩,粗糙不平的,因此,再沒有比鬆樹幹更不光滑的樹了。再沒有比鬆樹幹更好攀爬,更好下腳的了。換句話說,就是沒有比鬆樹幹更好下爪的了。我就是選擇這種好下爪的樹幹一鼓作氣爬上去。飛快地爬上去後,再飛快地爬下來。爬下來有兩種方法:一是倒著爬,即頭朝地麵爬下來;一是保持爬上去時的姿勢,尾巴朝下退下來。試問人類,是否知道哪一種下法更難些?以人們的膚淺見識,一定認為既然是往下爬,還是頭朝下爬下來更容易吧?這就錯了。你們隻知道源義經摔下鵯越古道[5]的故事,就以為連源義經都是頭朝下下山的,那麽,貓自然是頭朝下爬下樹了。不能這麽小瞧我們貓。你知道貓爪是怎麽長的嗎?都是朝後彎曲的。因此,爪子像消防鉤一樣,能夠鉤住東西往自己這邊拽,但往前推就使不上力了。假設我現在飛快地爬上了鬆樹,由於我是地上的動物,自然不可能在鬆樹之巔久留,什麽都不抓的話,必然會掉下來。但是,如果直接跳下來,速度太快,所以,必須采取什麽辦法使這自然下落減速幾分,這便是爬下來。跳下與爬下,似乎差異很大,其實,並不像人們想象的那樣有多麽大的差別。將跳下的速度減緩些就是爬下,將爬下的速度加快些就是跳下。跳下與爬下隻差之毫厘。我不喜歡從鬆樹上往下跳,因此,必須減緩跳下的速度以便爬下來。就是說,要用什麽辦法來增加跳下的阻力。如上所述,我的爪子都是朝後彎曲的。假如頭朝上抓樹幹的話,就能夠利用腳爪的所有力量抵住下落的勢頭,於是,跳下便成為了爬下,這是極其淺顯的道理。然而,反過來,試一試源義經那種頭朝下爬鬆樹的話,即便有爪子,也不起作用,我會剌溜溜地滑下來,根本沒有阻力能夠支撐自己的體重。這樣,雖然打算爬下來,卻變為跳下來。可見想學源義經翻下鵯越古道是相當困難的。在貓當中會這種本事的恐怕非我莫屬。因此,我才把這一運動叫作滑鬆樹。
最後,我再稍微說一說跑竹籬運動。主人家的院子是用竹籬圍成的四邊形,和簷廊平行的那一邊,大約有五六丈長吧,左右兩側都不過兩尺五。剛才我所說的跑竹籬運動,就是在籬笆上麵跑上一圈而不掉下去。雖然有時也掉下去,但如果順利地跑到頭,就特別解悶兒。尤其是到處立著燒了根的鬆木樁子,便於我歇口氣。今天跑得很不錯,從早到晚跑了三圈,一次比一次跑得好。越好就越有興趣,結果跑了第四圈。跑到一半時,從鄰居的屋頂飛來三隻烏鴉,在離我六尺多遠的前方齊刷刷地落了下來。這幾個不速之客,居然來妨礙人家運動!尤其是這些烏鴉來曆不明,這等身份怎麽可以隨便落在別人家的牆頭?我想到這兒便喝道:“喂,我要過去!閃開!”
最前邊的烏鴉瞅著我,咧著嘴笑。第二隻烏鴉在眺望主人的院子。第三隻在竹籬上蹭嘴,它們飛來之前一定吃了什麽東西。為了等待它們的回答,我站在籬笆牆上,給它們三分鍾考慮時間。聽說人們都管烏鴉叫作“勘左衛門”[6],果然名副其實。不管我怎麽耐心等待,它們既不問候,也不起飛。沒辦法,我隻得慢慢走去。於是,最前頭的烏鴉忽地張開了翅膀,我還以為它終於懼怕我的威風,想要逃走,原來,它隻是轉了個方向,朝右變為朝左了。這些混蛋!若是在地麵上,這麽沒規矩,我肯定會好好教訓教訓他們的。怎奈正走在這麽一條走路都要小心翼翼的籬笆上,沒有餘力和喪門神較量!然而,又不甘心繼續站在這裏等待三隻烏鴉自動退卻。首先,這麽等下去的話,我的腿是站不住的。而對方有翅膀,在這種地方停留易如反掌,就是說,隻有他們樂意,不知會逗留多久呢。可是我已經跑了四圈,已經很累了,何況這是不亞於走鋼絲的技巧性的運動。就算沒有任何障礙,也難保不會摔下去,倘若這三個黑衣歹徒擋住去路,更是難上加難了。這樣耗下去,最終隻好我自動停止運動,跳下籬笆。沒工夫跟他們耗著,索性就這麽辦吧!一方麵對方人多勢眾,而且模樣看著眼生,不像是本地的主兒。嘴巴尖得出奇,活像天狗的神受之子!反正不是什麽好東西。還是退卻安全些。如果跟他們較勁,萬一摔下去,就更加恥辱了。我剛想到這裏,隻聽麵朝左的那隻烏鴉叫了一聲“傻——瓜”,第二隻也學舌似的叫聲“傻——瓜”,第三隻很溫柔連叫了兩聲“傻——瓜,傻——瓜”。即便我再厚道,也不能視而不見。況且,在自己家的院子裏居然受到烏鴉鼠輩的侮辱,關係到我的名節。如果說我還沒名沒姓,談不上什麽名節,那麽就算是關係到我的顏麵吧!絕對不能退卻!成語裏也有“烏合之眾”這一說,所以盡管它們是三隻,說不定意外地柔弱無能呢。我壯著膽子,慢慢地往前走去,打算逼他們後退。烏鴉們卻佯作不知,像在聊天似的。我更是氣不打一處來。假如牆頭再寬五六寸,一定會叫它們嚐嚐我的厲害。遺憾的是,不論我怎麽惱火,也隻能慢騰騰地走路。總算走到距離烏鴉的先鋒大約五六寸的地方,剛想歇口氣兒,那些鬼精靈忽然不約而同地扇動起翅膀,飛起了一二尺高。一陣風隨之撲到我的臉上,我一吃驚,一腳踩空,咚地摔了下去。真是丟人現眼!我從籬笆下仰頭一看,那三隻烏鴉仍站在原地,正俯看著我,三個尖嘴恰好齊刷刷一排。厚顏無恥的東西!我氣呼呼地瞪著它們,卻毫無收效。於是我弓起背來,輕輕吼了一聲,這就更沒有作用了。正如俗人不懂神奇的象征詩一樣,我對烏鴉表示憤怒的意思,也不會有絲毫反應的。想想看也沒有什麽奇怪的。我一直拿它們當貓來對待,從根兒上就錯了。假如他們是貓的話,這點肢體語言肯定明白,無奈它們是烏鴉。和這些烏鴉之輩遭遇,如之奈何?正如實業家急於要製服我家主人苦沙彌,源賴朝[7]送給西行法師[8]一隻銀製貓,烏鴉君在西鄉隆盛[9]的銅像上拉屎一樣。善於見機行事的我,已明白毫無勝算,隨即瀟灑地撤退到簷廊去了。
已經到了吃晚飯的時候。運動固然好,過度可不好,我隻覺得渾身像散了架似的,軟綿綿的。何況剛剛初秋,運動時被日頭曬得熱乎乎的毛衣,吸收了充足的夕陽,熱得我受不了。從毛孔裏滲出的汗珠流淌下去尚好,可它卻像油似的粘在毛根上,後背癢癢得難受,出汗發癢和跳蚤鑽進毛裏的發癢,我能夠辨別清楚。雖說也知道凡是嘴能夠到的地方可以咬一咬,爪子能伸到的部位可以撓一撓,可是,如果是恰巧是那條脊梁骨上癢癢的話,就不是自己力所能及的了。每當這種時候,或是見到人就在他身上亂蹭,或是利用鬆樹皮大肆摩擦一通。二者必擇其一,否則刺癢得難以安眠。
人都是愚鈍的,所以我隻要嬌聲嬌氣地——嬌聲嬌氣本是人類對我們貓發出的親昵聲音。假如處在我的角度,就不是貓在嬌聲嬌氣的邀寵,應該說是被人類嬌寵而發出的聲音——叫幾聲就行了。反正人類都是些愚蠢的家夥,所以,我隻要發出“被嬌寵之聲”,靠近人們的腿,一般來說,人們就會誤以為我是喜歡他或她,不僅任我隨意蹭毛,還常常撫摸我的頭部。然而近來,我的皮毛裏繁殖著一種號稱跳蚤的寄生蟲,偶爾靠近人時,我必定會要被他們掐住脖子,扔得遠遠的。可見,人隻因為那種肉眼看不清楚的微不足道的小蟲,便連我也一起厭惡了。所謂“翻手為雲,覆手為雨。”說的正是人類這種行為。充其量一兩千隻跳蚤,人們竟然做得出這麽勢利的事。據說人世上通行的愛的法則的頭一條是:“於己有利時,則須愛人。”
既然人們對我的態度驟然一變,那麽身上再怎麽癢,也不能指望利用人類之力解決了。因此,隻好采取第二種方法——摩擦鬆樹皮了。那就去摩擦一會兒吧!我這麽想著,剛要從簷廊跳下去,又一想,這可是個得不償失的笨法子。理由很簡單:鬆樹上有油。這鬆油是特別頑固的東西,一旦沾在毛梢上,哪怕是雷霆萬鈞,還是波羅的海艦隊苦戰到全軍覆沒,它也絕不肯脫落。更可恨的是,一旦粘到了五根毛上,很快就蔓延到十根毛。剛發現粘了十根,就已經粘住了三十根。我本是個淡泊明誌的儒雅之貓,最討厭這種執著狠毒、黏黏糊糊、糾纏不休的玩意兒。縱然麵對天下第一的美女貓,我也不會動心,何況區區鬆脂乎?鬆脂居然以車夫家老黑眼裏迎著北風流下的眼眵不相上下的身份,來糟蹋我這身淺灰色毛衣,孰不可忍!隻要鬆脂稍微動動腦子就會明白。但是,那家夥沒有一點思考的意思。隻要我將後背往樹皮上一靠,肯定立刻被粘住。和這種不明事理的傻蛋認真,不僅有損於我的顏麵,也有害於我的皮毛。無論多麽癢,也隻好忍著了。然而,這兩種方法都行不通,令我憂心忡忡。不趕快想個辦法,總這樣奇癢難耐,黏黏糊糊的,說不定會害病的。有什麽好法子呢?我正彎著後腿打主意,忽然想起一件事來。
我家主人常常帶上毛巾和肥皂,飄然去個什麽地方。過了三四十分鍾回來以後,隻見他灰暗的麵色多少有了生氣,顯得明朗多了。假如對主人那麽邋邋遢遢的人都能給予如此大的改變,對我就會更有效驗了。我天生麗質,雖說沒有必要再費心收拾自己,去出賣色相,可萬一染上重病,導致享年一歲零幾個月而夭折,豈不愧對天下蒼生!
我打聽了一下,說是那個地方是人類為了消磨時光而想出來的澡堂子。反正人類造出的東西沒幾個像樣的,不過趕上身體這麽不爽,不妨進去瞧瞧吧!如果去了也不奏效,不再去就是了。隻是不知人類是否有肚量,容忍異類的貓進入為他們自己設計的澡堂,這還要打個問號。既然是連主人都能大模大樣地進入之所,料想也不會將我拒之於門外,但是,萬一吃了個閉門羹,傳出去可不大好聽。最好還是先去偵察一下。感覺沒有問題,再叼一條毛巾跳進去試試。就這樣打定了主意後,我便慢吞吞地去澡堂了。
出了巷口向左一拐,迎麵高高聳立著一個竹筒樣的東西,從筒尖上冒著淡淡的煙霧,那裏便是澡堂。我從後門躡手躡腳地溜了進去。人們說什麽走後門是膽小,是懦弱等等,這都是那些不從正門進入就無法去拜訪的家夥出於嫉妒,胡亂發的牢騷。自古以來,聰明人都是從後門出其不意進來的。據說《紳士養成法》的第二卷第一章第五頁就是這麽寫的。在下一頁的背麵,紳士遺書中寫有“後門乃修身明德之門也”之類的話。我是二十世紀的貓,這點教養還是有的,不要太小瞧我了!
等我溜進去一看,左邊是堆積如山的鋸成八寸長的鬆木,鬆木旁邊是堆積似岡的煤。也許有人要問:“為什麽鬆木為山,黑煤似岡呢?”這倒沒什麽特別的意義,隻不過將“山岡”二字分開使用罷了。人類也夠可悲的了,又是吃米,又是吃鳥、獸、蟲、魚,吃盡種種惡食,終於墮落到了吃煤炭的地步。
我往盡頭一瞧,隻見六尺多寬的入口大敞著。往裏看去,空空如也,悄無聲息的。隻聽見對麵有很多人說話的聲音。所謂的澡堂子,一定就在發出說話聲的那邊,我這樣判斷後,便穿過鬆木和煤炭堆之間形成的深穀,往左拐去。一直向前走,看到右側有個玻璃窗,窗外有三個小圓桶堆成的三角形,也就是金字塔形。想那圓形小桶被堆成三角形,一定非常不情願吧,我暗暗地同情起圓桶諸君了。小桶南側有四五尺寬的地板,好像專為歡迎我而設的。地板高於地麵約一米,正適合我跳上去的高度,“好嘞!”我說著輕輕縱身一躍而上,於是,所謂澡堂子便呈現在我的鼻下、眼下和麵前了。若問天下什麽最有趣兒?莫過於吃到沒吃過的東西,看到沒看過的光景更開心的了。列位如果也像我家主人那樣,一周三次到這個澡堂之地來混三十分鍾乃至四十分鍾的話,另當別論,假如像我這樣從未見過澡堂的話,最好快來看看。寧肯二老臨死不去送終,也務必要來觀賞這番情景。雖說世界之大,無奇不有,然而,如此奇觀卻是絕無僅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