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池這邊先介紹這麽多吧,我再朝衝洗室那邊一望,也有好多好多怪物,如同難以入畫的亞當,一字排開,各自以隨意的姿態,隨意地洗著各自的部位。其中最叫我吃驚的是兩位“亞當”:一個仰麵朝天地躺著,盯著高高的天窗發呆;一個趴著,瞅著水溝發愣。這兩位看來是十分悠閑的“亞當”。還有一個禿子,麵對石牆蹲著,背後一個小禿子不停地敲他的肩頭。二人大概是師徒關係,小禿子替代了搓澡人的活計。當然也有正格的搓澡人。此人大概患了感冒,這麽熱還穿著坎肩。他用一個橢圓形小桶,往一位老先生的肩上潑著水。再一看此人的右腳,大腳趾縫裏夾著一條羊毛搓澡布。這邊有個人霸占了三個小桶,一邊叫旁邊的人用他的肥皂,邊滔滔不絕地擺龍門陣。我仔細一聽,他正在講的是:
“火槍是外國傳來的。從前的人,打仗隻用刀劍互相對砍。外國人膽子小,所以才造出那種玩意兒。好像不是中國人造出來的,還是西方人造的,和唐內[13]時代還沒有嘛。和唐內其實應該是清和源氏時候的人[14]。據說是源義經[15]從蝦夷國[16]渡海去中國東北地區時,一個非常有學問的蝦夷人追隨他去了。後來源義經的兒子攻打明朝時擔心打不過明朝,派出使臣去見三代將軍[17],要求借兵三千。三代將軍卻扣留了那個家夥,不放他回去。……忘了那個使臣叫什麽了……反正叫什麽使臣……三代將軍將他扣留兩年,最後在長崎給他討了個妓女,那女人所生之子便是和唐內。後來回國一看,大明朝已為國賊所滅。……”他說的什麽亂七八糟的,簡直聽不懂。
他身後還有個二十五六歲的表情陰沉的男子,木然地用熱水不住地敷著**。好像是生了個疥子還是什麽,很痛苦似的。他身旁有個年約十七八歲的後生,左一個“小子”,右一個“老子”的,嘮嘮叨叨地胡亂吹噓,大概是附近哪家的書生吧。再下麵一個人,隻能看見他那奇特的後脊梁,脊梁骨節一清二楚的,活像從屁股裏插進去一根紫竹。而且,脊背左右兩邊各有四個形如十六指棋子的圓點,排列得很規整。有的“棋子兒”發紅潰爛,還在流膿。
這樣一一寫下來的話,要寫的事情太多,僅憑我這點本事,畢竟連一斑亦無法窺得。我正懊悔幹了這樁力所不能及的事,忽見門口出現了一位身穿淺黃布衣,年近古稀的禿老頭。他對那些**妖怪施了一禮,說:
“啊,承蒙各位天天來照顧生意,多謝了!今天天氣有點冷,請各位多泡一泡……請去白水那裏幾趟,好好暖暖身子……掌櫃的!要看好洗澡水的涼熱。”
掌櫃答應了一聲:“好嘞!”
“多會說話呀!不這樣怎麽做得好生意啊!”“和唐內”對老頭兒大為讚賞。
我由於突然碰上這個奇怪的老頭兒感到有些意外,所以就中斷了剛才的敘述,專門觀察那個禿頭老翁了。老頭兒看見個從浴池出來的四歲左右的男孩子,就伸出手對孩子說:“小寶貝,到這兒來!”
大概那孩子看見老頭兒那被張猶如踩扁的豆餡年糕樣的麵孔被嚇了一跳吧,“哇”的一聲大哭起來。老頭兒有點無可奈何地歎息:“喲,哭啦!怎麽啦?爺爺可怕嗎?哎呀,哎呀。”
沒辦法老頭兒隻好轉移方向,對孩子的爸爸說:“啊,是源先生啊!今天有點冷啊。昨夜溜進近江鋪子的那個小偷,簡直笨到家啦。在小門上切了個方口子。而且我跟你說啊,什麽也沒拿就跑了。大概是看見巡警或是打更的人過來了吧?”他大大恥笑了一通小偷的有勇無謀。
接著又對另一個人說:“您來了,好冷啊!您還年輕,也許不覺得冷吧?”他是個老頭兒,所以,隻有他自己覺得很冷!
我的注意力被老頭兒吸引了,不但把其他怪物都忘了,就連難受地蜷縮在池子裏的主人也忘得一幹二淨了。這時,突然有人在浴池和衝洗室之間的地方發出一聲吼。我一瞧,不是別人,正是苦沙彌先生!主人的聲音格外洪亮,而且沙啞刺耳,聽他大聲吼叫並非自今日始,但是,在這個場合聽到,使我大吃一驚,刹那之間,我便做出了判斷:主人一定是咬牙忍耐著,在熱水中泡得太久而爆發的。假如這單純是因病所致,倒也無可指責;然而,他盡管冒火,仍未失心性,卻為何發出這麽駭人聽聞的吼叫聲,隻要聽我說明一下,便會明白。
他像小孩似的,正在和一個微不足道的狂妄書生吵架。
“你再往那邊一點!水不許進我的桶裏!”吼叫著的自然是主人。
事情因立場不同,看法也不同。所以倒也不必把這聲怒吼判斷為上火的結果。說不定萬人之中有那麽一個人,說他這一聲怒吼好比高山彥九郎[18]怒斥山賊呢!也許主人正是這麽想的才演了這麽一出戲的。遺憾的是對方並不情願充當山賊,那麽主人肯定收不到預期的效果了。
學生回過頭來,很老實地對主人說:“我本來就在這兒!”
這句回答很平常,不過是表達了不肯離開此處的意思,因而違背了主人之意,所以,不論主人的態度還是語氣,都大可不必像對山賊那樣破口大罵,這一點,無論主人怎麽上火,也應該清楚的。但是,主人發火,並非由於對學生所占的位置感到不滿,似乎因為這兩個小夥子淨說些不符合年輕人身份的不知天高地厚的話,主人實在聽不下去,才十分惱火的。所以,即使對方老老實實地回話,主人也不肯一聲不響地走進衝洗室,便又喝道:“渾小子,像話嗎?有這樣往別人的桶裏濺髒水的嗎?”
我也覺得這個小子有點可恨,所以心裏暗暗地稱快。又一想,主人身為教師,這樣做有點不大穩重吧?原本主人就是特別固執的人,像焦炭似的毫不圓通且特別堅硬。從前漢尼拔[19]翻越阿爾卑斯山時,有一塊巨大的岩石擋在了路中央,給部隊前進造成了障礙。於是,漢尼拔往這塊巨石上澆上醋,用火燒,使之變軟了之後,再用鋸子像切魚糕似的鋸開,大軍得以順利通過。像我的主人這樣,即便在這麽靈驗的藥水裏像被水煮似的泡著,還絲毫不見功效的人,恐怕也隻有用醋澆火燒不可了。否則,像這樣的書生,即使出來上百人,用上幾十年,也不會治好主人的頑固症的。
不論是泡在這個浴池裏的人,還是擠在衝洗間裏的人,都是脫去了文明人所必需的服裝的一群妖怪,當然不能以常規俗禮要求他們。他們可以為所欲為。隨他們瞎說什麽“胃長在肺那裏”、“鄭成功就是和唐內”、“阿民不可信”……然而,一旦跨出衝洗室,來到更衣處,人們就不再是妖怪了。因為他們進入了正常人生息的俗世,因為他們穿上了文明必需的服裝了。因此,不得不采取像個人樣兒的行動了。
主人腳踩的地方是門檻——那是衝洗間與更衣室分界線上的門檻,他即將回到“和顏悅色、世故圓滑”的世界的分水嶺。就連在這樣的分界線上,主人依然是那麽頑固,可見這頑固,對於他來說,已是不可拔除的沉屙。既然是沉屙,當然不容易治愈。依我的愚見,這種病隻有一副藥可以治,即是請求校長免去他的教職。一旦被免職,一向固執的主人,定會走投無路。走投無路的結果,必然餓死在路旁。換句話說,免職將成為主人死亡的間接原因。盡管主人樂於鬧點小病,但最忌憚死。他是奢望害點不至於喪命的病,好樂在其中。因此,如果嚇唬他說:“你若總是鬧病,就要了你的命!”的話,主人是個膽小鬼,這麽一來他肯定會渾身發抖,渾身發抖時,病就會好的,如果這樣還不見好,可就病入膏肓了。
無論如何糊塗,患多重的病,主人畢竟是主人。有個詩人說:“一飯重君恩。”我雖然是貓,也不會不擔憂主人的命運的。由於同情之念充滿內心,而疏忽了對衝洗間的觀察,突然,聽到很多人衝著白水浴池罵聲連連。難道那裏也吵架了?我回頭一看,妖怪們正將浴池石榴口[20]擠得水泄不通,有毛的小腿和沒毛的大腿亂成一團。
此時初秋日暮,衝洗間裏籠罩著騰騰熱氣,直達天棚。那些妖怪們擁擠的樣子透過霧氣朦朧可見。“太燙了,太燙了”的叫聲震得腦子裏嗡嗡亂響。那些叫聲裏,粗細尖利等聲音互相重疊著,組成某種無法名狀的音響,在浴池彌漫。這些聲音隻能用混亂嘈雜來形容,其他什麽意義也沒有。我被這光景迷住了,茫然佇立。漸漸地,哇啦哇啦的叫聲達到混亂的頂點,到了無以複加的程度。這時,在你推我搡、混亂不堪的人群中霍地站起了一條大漢。隻見他的個頭比其他先生們高出三寸上下。而且他仰起那不知是臉上長胡子、還是臉寄居在胡子裏的紅臉膛,發出烈日下敲破鍾般的聲音吼道:“蓋上火!蓋上火!太燙了,太燙了!”
隻有那聲音,那張臉,高高突出於紛紜糾纏的人群之上。刹那間,隻覺得整個浴池聚合為他一個人了。是超人!他就便是尼采所謂的超人!是群魔之王!是妖怪的頭領!我正想著,有人在浴池後“噢”地應了一聲。我趕緊又往那邊一瞧,隻見在一片暗淡之中,那個穿坎肩的搓澡人喊了聲:“燒啊!”將一塊煤投進灶裏。關上灶門時,那塊煤劈裏啪啦燃燒時,將搓澡人的半邊臉刷地照亮了。同時,搓澡人背後的磚牆像著了火似的亮起來,穿透了夜幕。我覺得有點恐怖,急忙從窗戶跳下,回家去了。
我在回家的路上還邊走邊想:人們脫掉短外褂,脫掉褲衩,力求平等而變得**裸的。可是,在**裸的人群中,又跳出來一個**裸的豪傑製服了其他人。可見,不管怎麽脫得**裸的,也是不可能獲得平等的。
回到家一看,天下太平。主人正在用晚餐,剛剛沐浴歸來的麵龐熠熠發光。看我從簷廊走來,說了句:“這貓兒可真逍遙。這個時間跑到哪兒溜達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