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看飯桌,別看沒什麽錢,偏偏擺了兩三樣菜。其中還有一條烤魚。我不知道這魚叫什麽名稱,但肯定是昨天在東京灣禦台場附近被捕獲的。我曾說過魚是健壯的,但是,再怎麽健壯,也禁不住被這麽又是煎又是煮的。倒不如疾病纏身、苟延殘喘更好些。這麽想著,我蹲坐飯桌旁,裝作對飯菜似看似不看的樣子,以待時機,吃個一星半點的。不會這麽裝模作樣的話,就別想吃到美味的魚!主人夾了一點魚吃,露出不大好吃的表情,放下了筷子。坐在主人對麵的妻子,也一聲不響地觀察著主人將筷子舉起放下的動作和嘴巴張開閉合的樣子。
“喂,你去打那貓的腦袋兩下!”主人突然吩咐妻子。
“幹什麽打它?”
“沒有什麽為什麽,打它幾下!”
“是這樣打嗎?”妻子用巴掌拍了拍我的頭,一點也不疼。
“沒叫喚嘛!”
“是啊。”
“再打它幾下看看!”
“打幾遍,不是都一樣嗎!”
妻子又用手“啪”地打了我一下,還是不覺得痛,因此我還是聽之任之。然而,到底為什麽打我,我雖足智多謀,仍然了解不了。假如知道緣由,總會好歹想點辦法應付一下的。可是主人光是命令妻子打我,這樣一來,不僅打我的女主人稀裏糊塗的,挨打的我也莫名其妙。主人一看,兩次都不能叫他滿意,便有些不耐煩地說:“我說,你得打地它叫喚!”
“讓它叫喚幹什麽?”妻子厭煩地邊問邊“啪”地打了我一下。
這回我明白主人的意圖了,就好辦了。原來隻要叫一聲,就會使主人稱心如意的。主人就是這麽愚蠢,叫人討厭。如果為了讓我叫,早說不就得啦,既用不著這麽三番兩次地大費周折,我也可以少受兩次罪。除了以打為目的之外,是不該下達“打它兩下”的命令的。打,是對方的事;哭,是我的事。主人從一開始就以讓我叫為目標,卻隻命令“打兩下”,他以為這命令之中連屬於我的自由的叫喚也都包括在內了,真是太不像話了!簡直就是不尊重別人的人格!是欺負貓!這種事,若是主人視為蛇蠍而厭惡至極的金田老板,也許能幹得出來,而作為自詡兩袖清風的主人這麽幹,可就過於卑鄙了。不過,說實在的,主人並不是那樣的小人,因此,主人的這道命令還不能說是因狡猾之極而發出。應該看作是由於智力不足而冒出來的孑孓一般的念頭。他大概輕率地斷定:吃了飯,肚子肯定會飽;劃個口子,肯定會出血;殺人的話,肯定會殺死;按此邏輯,他快速斷定:打一巴掌,貓肯定會叫喚的!然而對不起,這可有點不合邏輯。依照他的邏輯,就會得出如下結論:掉進河裏,肯定會死;吃炸蝦,肯定要瀉肚;拿了工資肯定去上班;讀書肯定有出息。如此“肯定會怎麽樣”,有人就會吃不消。假如“打一巴掌肯定會叫喚”的話,我可就麻煩了。如果把我當成目白[21]的報時鍾,一敲就響,我可就枉然投生為貓了。我先在內心把主人駁斥一通,然後按照主人心願,“喵”地叫了一聲。
於是,主人問妻子:“剛才叫的‘喵’的一聲,是感歎詞呢,還是副詞呢,你知道嗎?”
由於問題提得太唐突,妻子啞然無語。老實說,我也認為主人這樣胡攪蠻纏,是因為在澡堂子惹起的火氣還沒有消下去!本來這位主人在左鄰右舍眼裏已是個有名的怪人,有人甚至斷言他就是個神經病患者。然而,主人的自信可不比尋常。他堅稱:“我沒有神經病!世上的人才是神經病患者哩!”鄰居們都叫主人“狗”,主人則美其名曰“為了維護正義”,叫鄰居們“豬”。實際上主人的確是處處想維護正義。真沒辦法。既然他是這樣的人,對妻子提出這麽怪異的問題,在主人來說,也許就相當於早飯前的一段小小插曲,但是,從聽者的角度來看,就有點像瘋人癡話了。因此妻子如墜五裏霧中,一句話也說不出,我當然更無從回應。主人馬上大聲喊道:“喂!”
妻子嚇了一跳,趕忙答道:“唉!”
“你這一聲‘唉’,是感歎詞,還是副詞?”
“誰知道什麽呀!淨問這些荒唐的問題,管它是什麽詞呢!”
“那怎麽行。這可是占據國語學者頭腦的重大問題喲!”
“唉呀,是嗎。是研究貓叫嗎?真受不了!可是那貓叫聲也不是日語呀!”
“所以說嘛,這正是費解之處啊!這叫作‘比較研究’。”
“是嗎?”妻子是個聰明人,不和這種愚蠢的問題糾纏。“那麽,到底是什麽詞,弄清楚了嗎?”
“重大問題嘛。哪有那麽快就弄清的。”說著,主人將那條魚吧唧吧唧吃了。順便又吃起了烤魚旁邊的豬肉燉芋頭。
“這是豬肉吧?”
“噯,是豬肉。”
“哼!”主人以極輕蔑的口吻哼了一聲,又喝了一大口酒,伸出酒杯說:“再來一杯!”
“今晚你真沒少喝啊。已經滿臉通紅了。”
“當然要喝……你知道世界上最長的單詞是什麽嗎?”
“知道,是前任關白太政大臣吧?”
“那是人名。我說的是最長的單詞,你知道嗎?”
“詞?是橫寫的洋文嗎?”
“嗯。”
“不知道……酒差不多了吧,該吃飯了。好不好?”
“不,還要喝!告訴你最長的單詞吧!”
“好,說完就吃飯啊。”
“就是archaiomelesidonophrunicherata[22]這個詞。”
“你在胡編吧?”
“怎麽是胡編呢?是希臘語。”
“是什麽詞?翻譯成日語的話。”
“意思不知道,隻知道怎麽拚寫。如果寫得長些,可達六寸三左右。”
主人能夠把其他人在酒桌上的玩笑話,說得一本正經,真乃奇觀。不過,今夜主人少見地貪杯。平時的話隻喝兩盅,而今天已經四杯進肚了。一向隻喝兩杯他臉就紅了,現在多喝了一倍,臉像燒紅了的火筷子似的通紅,想必很難受了。可他還要喝,伸出酒杯說:“再來一杯!”
妻子怕他喝得太多,就沉著臉說:“不要再喝啦!喝多了會難受。”
“嗯,就算是難受,今後也得學著喝喝。大町桂月[23]就說過:‘喝酒吧!’”
“桂月是什麽?”就連著名的桂月,一旦碰上女主人,也一文不值。
“桂月是當代一流的批評家。既然他說‘喝酒吧’,那肯定是有好處!”
“瞎說什麽呢!桂月也好,梅月也好,叫人喝酒受罪,多管閑事!”
“他不僅勸人喝酒,還叫人們多交際、愛風流、常旅行哪。”
“那豈不是更可惡嗎?那種人還是一流批評家?哎喲,真想不到!竟然勸有老婆孩子的人喝酒玩樂……”
“喝酒玩樂也不壞嘛。即使桂月不勸,隻要有錢,說不定我也要幹呢。”
“還是沒有錢的好啊!你若是今後玩樂起來的話,有你好受的!”
“你若這麽說,我就不去玩樂了。不過,條件是:你必須更賢惠地侍候丈夫。而且,晚上要多做些好菜。”
“現在我已經盡了最大努力了。”
“是真的嗎?那麽,等以後我有了錢再去玩樂吧,今晚的酒就喝到這兒了!”說著主人伸出飯碗。他好像一連吃了三大碗茶泡飯。那天晚上,我吃到了三片豬肉和一個鹽烤魚頭。
注釋:
[1]布賴頓,英格蘭南部城市,臨近英吉利海峽,是英國最大的海水浴場。
[2]天之橋立,日本京都府與謝郡風景區,被稱為日本三景之一。狹長沙灘伸入大海,沙灘上有青鬆,倒映水中,宛如天橋入海。
[3]日語是“黑甜鄉裏”日語的四字熟語,相當於中文的白日夢。
[4]北條時賴,13世紀(鐮倉時期)的執政官。傳說他出家後冒雪遍遊。在佐野源左衛門的家裏時,主人燒了珍藏的梅、鬆、櫻盆栽為他取暖飽餐。
[5]鵯越古道,從神戶市西部橫貫街區的六甲山地,前往西北方的古道。1184年源義經(1159~1189)協助其兄源賴朝,滅平家軍於一穀。因古路險要,義經曾摔下古道。
[6]勘左衛門,日語裏用來嘲笑膚色黑的人。
[7]源賴朝((1147~1199),鐮倉初期首任征夷大將軍。也是日本武家政治和鐮倉幕府的建立者。
[8]西行法師(1118~1190)平安時代末,鐮倉時代初期的歌人。俗名佐藤義清,23歲出家。傳說源賴朝送他一個銀製貓,他出門就送給小孩了。
[9]西鄉隆盛(1828~1877),日本明治維新時的政治家。維新後任參議。1873年叛亂失敗自殺。上野公園有他的銅像。
[10]杜費爾斯德洛赫,英國思想家卡萊爾(1795~1881)的《衣裳哲學》(1833~1834年作)一書中虛構的人物,大學教授。他將宇宙看作是用永恒的精神包裹的一件衣服,以此來比喻地球上的一切事物。
[11]笛卡爾(1596~1650),法國哲學家、數學家、物理學家,開拓了近代哲學,首創了解析幾何學。他懷疑一切之後,發現了不能懷疑的“思考著的我”,於是,建立了精神與物質的二元論哲學體係。著有《哲學原理》等。
[12]岩見重太郎,日本16世紀傳說中的豪傑。
[13]和唐內,近鬆門左衛門的淨琉璃《國姓爺合戰》的主人公,是作者根據中國民族英雄鄭成功而塑造的人物。
[14]清和源氏,日本第五十二代天皇。
[15]源義經(1159~1189),平安末期武將。協助其兄源賴朝打天下。後被源賴朝流放,最終自殺。
[16]蝦夷國,指日本古時奧羽至北海道一帶。
[17]三代將軍,即德川幕府第三代將軍德川家光(1604~1651)。
[18]高山彥九郎(1747~1793),江戶後期的勤王派。名正之,上野人。與林子平、蒲生君平並稱“寬政三奇人”。後自刃。
[19]漢尼拔(約公246~前183),非洲北部加爾達哥城的政治家、軍事家。
[20]浴池石榴口,日本江戶時代浴池的入口。
[21]東京地名。
[22]是古希臘早期喜劇代表作家阿裏斯多芬的作品《蜂》的一句台詞,意為可愛的人。
[23]大町桂月(1869~1925),文學家,名芳衛,高知縣人,作品多是敘事、紀行、修養等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