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修起籬笆的第二天開始,君子們就和未修籬笆前一樣,撲通撲通地跳進北側的空地來了。隻是他們並不深入到宅子的正麵。因為假如遭到追擊,需要一點時間逃跑,因此,他們預先計算好逃跑所需的時間,隻在沒有被活捉的危險的地方遊戲。他們究竟在幹些什麽,待在東廂房裏的主人自然看不見。若想了解他們在北側空地上的活動情況,隻有打開柵門,從相反的方向拐個大彎去看,或是從廁所的窗口,透過籬笆牆眺望才行。這樣,那裏發生的一切,便盡收眼底了。不過,即使發現幾個敵人,也不好捉拿,隻能從窗戶裏責罵幾聲。假如從柵門處迂回,突襲敵陣的話,那麽,君子們早已聽到腳步聲,不等你來抓,就一溜煙翻出籬笆外麵去了。恰似偷獵漁船駛向海狗正在曬太陽的地方一樣。
主人當然不會在茅房裏盯著他們,也無意開著欄柵,一旦聽到動靜便立刻奔出。假如真想這麽幹,除非辭掉教員職務,專門幹這個,否則是追不上的。要說主人的不利之處是:在書房裏,隻能聞敵人之聲,不能見其人,而在茅房的窗前,則隻能見其人,抓不到他們。識破了主人的這些不利條件的敵人,采取了如下的戰略:當他們偵查到主人悶坐書房時,便盡可能地哇啦哇啦地高聲叫嚷,其中還夾雜著指桑罵槐的話,來刺激主人。而且那發聲之處很不確定,乍一聽來,很難判斷他們到底是在籬笆以內叫嚷,還是在籬笆牆外吵鬧。一旦主人出來,他們或是早已逃之夭夭,或是仿佛一直在竹籬外似的,裝得沒事人似的。還有主人進入茅廁時(我從前文便頻頻使用“茅廁”這一肮髒字眼兒,並非我多麽引以為榮。老實說,隻因為敘述這場戰爭的需要,才不得已而為之,恕我冒昧。)——也就是說,當他們看見主人進入茅廁時,定會在桐樹一帶轉悠,故意讓主人看見。假如主人從廁所裏發出響徹四鄰的怒喝,敵人也毫不驚慌,從容地退回根據地去。敵人一采取這種戰術,主人就非常被動了。當他認為敵人確已侵入時,便操起文明杖跑出去,卻看不到一個人,靜悄悄的。然而以為沒有人來,從廁所窗子往外一看,肯定會有一兩個學生進來了。主人忽而繞到後院去瞧看,忽而從廁所裏觀察動靜,這樣反反複複,去看多少次還是一樣結果。可憐他仍舊不斷地重複著,所謂“疲於奔命”,指的就是主人這種狀況。主人怒火中燒,有點搞不清自己究竟是以教師為業呢,還是靠戰爭為生了。就在主人惱火到了極點時,惹出了下麵的風波。
風波大抵因上火而引起。“上火”,顧名思義,就是火往上攻。關於這一點,不論是蓋倫[2],還是帕拉塞爾蘇斯[3],甚至是扁鵲,全都沒有異議。隻是火攻何處,是問題所在。還有就是什麽火往上攻,也是爭論的焦點。據古時歐洲人的傳說,人體內有四種**在循環。第一種,叫作“怒液”,它若上升,人就會大發雷霆;第二種是“鈍液”,它一上升,神經就會遲鈍;第三種是“憂液”,它使人抑鬱;最後一種是“血液”,它使人四肢強壯。傳說隨著人類進化,怒液、鈍液、憂液不知不覺地消失,如今隻剩下血液依然在人體內循環。因此,如果有人“上火”,除了血液,不會有其他的。然而,這血液的數量因人而異。雖然由於性格不同而稍有增減,但大抵每個人的血量有二點七公升左右。據此,二點七公升的血液一旦倒流,那麽,隻有血到之處才熱血沸騰,其他局部則因缺血而變得冰涼。這好比交警派出所失火之際,警察們齊聚警察局,街上連一個警察的影子都看不見。這在醫學上,就叫作“警察上火”。那麽,要想治好上火這種病,就必須使血液像從前一樣均勻地分配於全身。為此,必須將上攻之火退下去。退火的方法有很多種。據說主人的先人等,曾用濕毛巾敷於額頭,去烤火爐。正如《傷寒論》中所說“頭寒足熱,乃益壽祛災之兆”的那樣,敷濕毛巾作為延年益壽法,是一日也不可缺少的。如不想用此法,可試一下和尚慣用的方法,據說:“居無定所的沙彌,雲遊四方的行僧,必眠於樹下石上。”所謂眠於樹下石上,並非為了苦苦修行,完全是禪宗六祖為了消去火氣,邊舂米邊想出的秘法。不信請試著坐在石頭上看看,自然感覺臀部發涼吧?臀部一涼,火氣便下降,這也是自然規律,毫無質疑之餘地。如此這般采取種種手段除火的妙策已然發明了不少,但至今仍未想出引發上火的良方,令人遺憾。一般說來,“上火”是有害無益的現象,但有些時候,還不能把結論下得太早。對有的職業而言,上火就十分重要;如不上火,便一事無成。其中最看重上火的就是詩人。詩人之需要火氣,猶如輪船之不可無煤。哪怕停止一天供火,詩人就淪落為除了拱手進餐,別無所能的凡夫俗子。誠然,上火即是發瘋的別名。不發瘋,就支撐不住家業,名聲不好聽。因此,詩人們之間不以“上火”稱之,不約而同地稱之為“靈感”,煞有介事的。這是他們為了蒙騙世人而製造的名字。其實,就是上火。柏拉圖給那些詩人幫腔,把詩人上火稱為“神聖的瘋狂”。然而,再怎麽神聖,既然是“瘋狂”,人們就不會與他們為伍。因此,還是像新發明的藥名那樣,稱之為靈感,詩人們覺得更好聽些吧。但是,如同魚糕的原料是山藥,觀音菩薩像的材料是一寸八的朽木,鴨絲麵裏是烏鴉肉,民宿裏吃的牛肉鍋裏是馬肉一樣,而靈感,實質上就是上火。所謂上火,就是暫時發瘋,不被送進巢鴨[4]瘋人院,就因為隻是臨時性的發瘋。不過,製造臨時性發瘋十分困難。讓人一輩子癲狂,反倒容易些,而隻是在執筆寫字時發瘋,不論多麽高明的神佛,使出渾身解數,也很難製造出來的。既然神都造不了,隻好自力更生了。因此,從古至今,上火術和消火術同樣使學者們大傷腦筋。有的人為了獲得靈感,每天吃十二個澀柿子。這是基於如此邏輯:吃了澀柿子就會便秘,一便秘就會使火往上攻。還有的人拿著燙熱的酒壺,跳進極燙的澡堂池子。因為他們認為在熱水裏飲酒,肯定會火氣上升。據此人說,他堅信如果這樣還不上火,隻要將葡萄酒燒開,跳進去,保管立刻見效。可惜的是,此人因為沒有錢,終於事未竟而身先死,天可憐見!
最後,還有人想到,如果模仿古人,也許能激起靈感。這是應用了模仿某人的表情舉止,心理狀態也會與某人相似起來的學說。假如像個醉鬼那樣胡話連篇,那麽不知不覺地也會變得像醉酒人一樣的心情了。假如模仿坐禪,隻要堅持一炷香的工夫,就會感覺自己儼然成了和尚。因此,如果模仿古代有靈感的大家名作,肯定會**迸發的。傳說雨果[5]曾躺在一艘快艇上構思過作品,因此,隻要躺在船上凝望蒼空,保證會上火的。又傳說史蒂文生[6]趴著寫小說,因此,隻要是趴著寫字,一定會血往上湧,頭腦發熱的。諸如此類,各種各樣的人,想出了各種各樣的辦法,卻沒有一個人獲得成功。主要是因為,如今人為的**已經成為不可能的事了。雖然很遺憾,卻無可奈何。毫無疑問,早晚有一天,隨心所欲激發靈感的時機一定會到來。我為了人類文明,切盼這一天早日降臨。
我估計關於上火的闡述,說這麽多足夠了,所以下文將開始敘述事件的過程。不過,任何大事件發生之前,一定會發生小風波。隻談大事而忽略小事,是自古以來的史學家們常犯的毛病。我家主人的上火,也是每當碰上小風波,就激烈一步,終於引發大亂子。鑒於此緣故,如不按事物的發展順序一一道來,就難於理解主人究竟是怎樣上火的。難於理解的話,主人上火就落個徒有其名,說不定世人會瞧不起他,說:“不至於那樣吧?”主人好容易上一次火,如果不被人們稱道是“絕妙的上火”,豈不太喪氣了嗎?下述各事件不論大小,對於主人來說,都不算光彩之事。既然事件本身不大光彩,至少上火之行為是地地道道的上火,絕不遜色於他人,這一點必須事先說清楚。主人在別的方麵,沒有什麽值得誇口的,假如連上火都不吹噓一番,我就再也沒有什麽可以為主人大書特書的題材了。
聚在落雲館的敵軍近日發明了一種達姆彈[7],在課間十分鍾休息或放學後,就衝著北方的空地拚命開炮。那達姆炮彈通稱為球,是拿著一根類似特大研磨棒的家夥,任意把球打向敵陣的一種玩法。縱然是什麽達姆,因為是從落雲館的運動場發射過來的,自然不可能射中躲在書房裏的我家主人。即使敵人,也並非不知道射程太遠,然而,這正是其戰略戰術之所在,那麽,落在空地上的雖說是球,也不會沒有效果的。更何況每發一炮,全軍便一齊發出“嗷”的一聲驚天動地的恐嚇之聲!主人受到驚嚇,手腳裏流通的血液不得不收縮。煩悶之極,縮成一堆無處可去的血液自然要倒流。敵人的計策可謂十分巧妙。
據說古希臘有個名叫埃斯庫羅斯的作家,此人擁有一個學者和作家共通的腦袋。我所說的學者和作家共通的腦袋,就是禿頭的意思。要問為什麽頭禿了呢?一定是因為頭部營養不良,缺乏生長頭發的足夠活力。學者和作家大抵都是用腦最多的人,而且很窮。因此,學者和作家的頭發都因營養不良而光禿禿的。
且說,伊索克拉底[8]也是一名作家,自然也要禿頭的。他有著一顆光溜溜的金橘頭。可是,有一天,這位先生照例搖晃著那個腦袋(腦袋也不戴帽,當然還是那個腦袋了),在陽光的照射下,走在長街上。這便是給他帶來災難的根源。禿頭輝映著日光,遠遠看去,油光閃亮。樹大招風,光頭也會招點什麽的。此時,伊索克拉底斯頭上方盤旋著一隻老鷹,利爪上還抓著一隻不知在什麽地方捉的烏龜。烏龜、甲魚之類肯定屬於美味,但是,長了一層硬蓋的動物不管如何美味,也難以下嘴。帶皮烤大蝦倒是有的,而帶殼燉小烏龜,至今還不曾有過,因此當年,肯定更是不會有的了。
就連那凶猛的老鷹都拿烏龜沒有辦法,這時忽見遠遠的下方有個閃閃發光的東西,老鷹心想:有辦法了!如果將小烏龜往閃亮的地方一摔,烏龜殼一定會撞得粉碎。碎了之後,我再落下來吃烏龜肉,就易如反掌了。對呀,對呀,老鷹想到這兒,鎖定目標,把小烏龜從空中不容分說地向下麵的禿頭砸了下去。可憐那作家的腦殼哪裏比得了烏龜殼那麽硬,結果被砸了個稀巴爛,著名的伊索克拉底便就此悲慘地丟了命。這個先不提,令人難以理解的是老鷹的居心。它究竟是明知那是作家的頭才摔下烏龜的呢,還是誤以為光石頭才摔下的?因解答不同,既可以拿老鷹和落雲館的學生們相比,也可以說不能相比。
主人的頭並不像伊索克拉底或赫赫有名的學者那樣閃閃發光。但是,雖然隻有六鋪席,畢竟一人獨占這間書房,既然一邊打盹兒,一邊將臉埋在玄奧的書上,就應該把他看作學者或作家的同行。如此說來,主人的頭之所以沒禿,是因為他還沒有取得禿頭的資格。“不久也要禿的。”就是即將降臨主人腦袋的命運吧!看來落雲館的學生們以主人的頭為目標,集中炮轟達姆彈,不能不說是極合時宜的戰術。假如敵人的“行動”持續兩個星期的話,主人的頭必然由於恐懼和煩悶而出現營養不良,變成金橘、茶壺或銅壺的吧。如果再連續吃兩周的炮彈的話,金橘也會粉碎,茶壺也會漏水,銅壺也會裂縫的。連這顯而易見的結局都不去預測,卻煞費苦心地和敵人決一死戰的,隻有苦沙彌先生本人了。
一天下午,我照例在簷廊上睡午覺,夢見我變成了一隻老虎,叫主人給我拿雞肉來。主人答應了一聲,便戰戰兢兢地拿來了雞肉。
迷亭先生也來了。我對迷亭說:“我想吃大雁肉,你去飛禽餐館要一份大雁肉來!”迷亭像往常一樣耍起了貧嘴:“把醬菜和鹹煎餅摻合起來吃,就是雁肉味。”
我張開大口,吼了一聲,嚇唬他。迷亭臉都嚇白了,說:“山下做雁肉火鍋店已經關門了,這可如何是好?”
我說:“那就將就著吃點牛肉。快到西川肉鋪去買一斤牛裏脊肉來!不快去快回,先把你吃了。”
於是迷亭掖起後衣襟跑出去了。我因體格突然變大,所以一躺下,就占據了整個簷廊。正等待迷亭回來,突然屋內發出一聲巨響,沒能享用到牛肉,夢卻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