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清翊的心徑直沉到穀底, 眸光顫動,蜷緊了縮在袖子裏的手指,隨後扯動著略顯僵硬的神情:“我說笑的。”

他抓住他的衣擺, 拚命壓製住焦躁狂亂的心緒, 身體輕微發顫地抱住他:“我說笑的, 赭玄……”

“可是,並不好笑。”

蘇紈想推開他,碰到他發抖的身體手又頓住,再是無力垂下來。

小舟飄進了一大片蓮葉裏, 絳紅菡萏被水中木舟撞得瑟瑟抖動,那抹綠葉間的紅也就在眼眶裏一晃一晃的。

“師兄,這人間真的很好。”

他刻意避開之前的鋒芒,隻透過碧綠蓮葉的縫隙去看玄夜,漆黑瞳孔裏倒映出星波雲川。

徐清翊望進他眼裏的璀璨, 不禁湛湛出神, 他抱緊他,往他身邊靠攏了些,抬目果真見花葉作襯, 鵲漢懸空, 玉沙閃爍微光, 耳裏蛙蟬齊鳴。

是,這世間真好。

他側眸去看身邊的人:無關愛恨,他肯陪著他,就好。

待星河散去,集市也冷清起來。

地上破裂的摩睺羅滾到腳邊, 被青年彎腰拾起。

“五師叔!”

嫦姝從樹後現身, 躡手躡腳地朝著他走來, 到他身前,又不放心地環顧了一眼四周,做出口型並未出聲道:“我師尊呢?”

“睡了,他似是前幾日精神不太好,所以睡得沉,”蘇紈看了眼湖上飄**的輕舟,“趙餘涯呢?”

“唉,五師叔您就先別管他了,”嫦姝覺得還是說正事要緊,“我這回找您,是要告訴您一些跟師尊有關的事,他……”

“他不想我得道成仙,遂暗地謀劃以龍身來引誘我與他雙修,好借此毀我靈體是不是?”

沒等她說完,他就打斷了她。

“您,您怎麽知道?”

嫦姝驚訝地瞪大雙眼。

“在師兄身負重傷來找我那晚,擎霄尊君便也來見過我了。”

蘇紈攤開手時,手裏的摩睺羅已經煥然一新,如同從未破損過。

那夜徐清翊睡得沉,自然不知道擎霄尊君在院裏見了他一麵,二人未曾多言往事,看起來竟還有些客套生疏。

徐清翊有這樣玉石俱焚的心思,倒也極符合他睚眥必報的性子,可前提是,他恨他。

他恨他嗎?

奇怪,他又不是原主,何故要來替他承受這等刻骨恨意,換言之就算他是原主,再多的恨也該隨著時間消磨了,不然痛苦的隻有自己。

“所以尊君他早就得知師尊逃出來了?”

聽他所言她才恍然大悟,細思又覺得不對勁,“那尊君竟然沒把師尊抓回去?”

“萬事極則必反,將他抓回去,難保他下回不會把自己弄得一身傷。”

“五師叔的意思是?”

“快了。”

他沒有正麵回答她,盯著湖中輕舟,視線被夜風吹得七零八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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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市的喧噪聲吵醒一場清夢,白日剛露出半個腦袋,懶洋洋掛在山頭。

意識逐漸清醒時,蜷在小舟上的人驟然睜眼,倉惶地去尋青年身影。

好在他就坐在船頭,正掰開一瓣嫩白蓮子放進口中。

徐清翊心頭隱隱有些不安,待在他身邊自己似乎極容易睡得特別沉,他怕有朝一日睜眼,會再也找不到他了。

“赭玄……”

他從烏篷裏鑽出來,將整個身子倚靠在他脊背上,下巴則擱在他肩側,然後用臉頰蹭了蹭他的耳廓。

這人自懷裏掏出個彩色的摩睺羅遞給他:“送你。”

他接過摩睺羅看半天,腦裏不禁閃過那擺得整整齊齊的一排漂亮泥塑:“我想要個清衡君。”

“好,等會兒給你買。”

青年剝了顆蓮子遞給他,一口就答應了下來,“然後再跟我去個地方罷,師兄。”

“好。”

他也沒有猶豫。

趕早集的時間一過,市麵上的人也少了好些。

青年獨身一人踏入街道,直奔賣泥人的貨攤去了。

徐清翊立在舟前,破天荒的沒有寸步不離跟著他,倒也不是因為他想開了,而是他瞥見了那白虎少年立在垂柳邊。

胸腔裏的殺心開始蠢蠢欲動,於他來說,若赭玄真是他從他手裏搶來的,為了永絕後患,除掉這個阻礙自然是最好的選擇。

唯一不好辦的是,這隻白虎與赭玄結有靈契,沒那麽容易被他殺死。

少年顯然不是來找他師尊的,遂才直接縱身躍至輕舟的另一端,和他平靜對峙。

他陰森森斜睨他一眼,眸裏妒恨分明,身體卻疏懶倚在烏篷邊,裝作不在意道:“你來做什麽?”

“我找你,是想讓你離師尊遠點。”

陸杳開門見山,不想與他多說一句廢話。

“你是個什麽東西,憑什麽讓我離他遠點?”徐清翊聞言冷笑一聲,將利爪暗藏在袖中。

“我這一生徹痛有三,皆與我師尊有關,一為其半魂損,二為其心火滅,三為其自斷生脈,幾近墮出六道輪回之外。此後,我再不敢從他身上奢求什麽,我隻要他活著,他願意活著就好,”

想起過往,陸杳黯然垂眸,緊接抬眼定定直視他,“所以,你又憑什麽想從他身上得到這麽多?你已經毀掉他一次了,為什麽還想要毀掉他第二次?”

他說的這些話也猛然勾起他的回憶,這三次的確是那人的死劫,且都跟他有關,一瞬間喉管似乎被堵塞住,完全說不出話來,而少年察覺到那人快要歸來,也沒在原地多做停留,很快消失在了船舷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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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色日光被朦朧雲煙裹住,依舊有一兩縷光線刺破阻隔,直直照射在雪白蒼山。

碎雪在光裏紛飛,夾雜一兩片閃光的冰晶,仿若寶石殘屑翻滾在驕陽裏。

“為何帶我來這兒?”

聽到問話,蘇紈在風雪中回首時,臉上有雪花親吻過的痕跡,“我想你或許會喜歡。”

“你以前來過這裏。”

徐清翊想起了他陽火裏的記憶。

“嗯。”

“跟陸杳一起。”

前方行走的人停下腳步,看著他笑道:“這你也知道?”

望向山頂被積雪覆蓋的延綿群峰,他聽那人繼續說:“落下來雪總會掩埋一切汙跡,所以我死前曾叮囑阿杳,定要將我的屍體帶到這裏來,也算是走得清白。”

這番話讓徐清翊的步子跟著心跳一並頓住,他記起他死前看過的世間萬物,原來那層將死絕望下的歸宿,不過是替自己尋一處托身之所。

髒腑緩慢地裂出一道縫,縫隙不斷擴大延伸,變成蛛網般的裂紋,微隱的疼痛跟著逐漸擴散,似毒蛇瘋狂啃咬。

他好像突然明白,其實陽火裏殘存不僅是他的記憶,還有他背負的痛苦,他也是在冷風裏搖曳的殘燭,光是照亮別人,就已經把自己燃盡了,等他燃燒殆盡後,便沒有活下去的理由了。

燃燒在風裏的火,要麽蓬勃,要麽驟亡,可即便蓬勃,也不過是更靠近死亡。

他想要得到的人,實際上也隻有一顆殘缺的,破損的心。

發覺身後的人愣住,蘇紈想著約莫是方才那些話勾起了他一些不好的回憶,於是笑著說道:“師兄,我隻是有感而發罷了,你不必放在心上。”

白雪點綴在其烏黑的發間,徐清翊靜靜站在原地,見他回頭看他,忽覺心痛如絞。

“因一己私欲而毀掉一個人,讓她這一生都痛苦無及的,不是愛。”

如果說陽火裏大部分記憶都跟陸杳有關,那他在這些記憶裏受到的大部分痛苦,好像都跟自己有關。

他隻貪念他的光焰璀璨,卻從來沒有想過,這個人在燃燒自己時,究竟會不會痛。

朱仲時節,唯有山頭的雪常年不化,哪怕烈日高懸,也驅不散白茫茫一片。

斷壁殘垣橫在雪嶺,破損的飛簷翹角在日積月累的風雪呼嘯中,結了一層又一層厚厚冰膩。

日頭將落,明月悄悄在蒼藍天色間顯出一枚淺淡的影子,雪白與漆黑相輝映的群山被斜陽潑上濃豔彩墨,轉而變成金紅。

山尖好似著了火,火焰分割開山脈,極盡絢爛地婆娑起舞。

雪峰頂端的兩人亦站在金紅火焰裏,在斷壁殘垣的襯托中,宛如被世人遺留在破舊廟宇的佛像,悲憫且寂靜無聲去看芸芸眾生。

“這酒不錯,嚐一口?”

蘇紈拿起酒囊飲了口酒,再將酒囊遞給出神望向雪山金頂的人。

他眼珠沒有轉動,依舊望著群山,心不在焉地接過酒,也淺淺飲了一口。

蘇紈拂袖掃去石塊上的積雪,在他身旁坐下,隨著他視線一並看往山頭。

“這世間很漂亮。”

斜陽落盡,金紅火焰熄滅,以為好景散去,不曾想月亮發出光暉,冷冷清清灑在雪山間,比起日照金山,月映蒼山也別有一番韻味。

“嗯。”

徐清翊沒有把酒囊還回去,就著月光,自顧自地又飲了口酒。

“即使沒有我的存在,也很漂亮。”

他聽見那人這樣說,神魂恍惚地轉過頭。

沒等看清他的臉,他就伸手蒙住了他的眼睛:“師兄,這天地日月從不曾舍棄你。”

視覺被遮蓋,聽覺變得異常清晰,或是風撫過耳廓,或是雪落在發梢,或是身側的人呼吸沉穩。

方才飲入口中的酒水莫名燒起心來,燥熱上湧,衝進頭腦裏,令他逐漸昏沉。

“你知道瑛娘愛誰嗎?”

他在他耳邊輕聲問道。

徐清翊的意識在混沌裏掙紮了一下,遲滯地開口:“是……陳公子。”

他無比冀望瑛娘愛的是陳公子,在他心中,隻有抓在手裏的,才應該是愛。

“瑛娘愛的是書生。”

沒聽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他搖搖頭:“瑛娘與陳公子結下姻親後,便跟書生斷絕情意,她怎會愛書生?”

“倘若愛是殺人不見血的利刃,為不傷所愛之人,就隻得選擇舍棄。”

他被他蒙著眼,看不見他臉上的神情,卻隱約感覺他笑了一下,“師兄,我再問你一遍,你愛我嗎?”

所有的思緒攪成一團,纏成無數個死結,他腦裏昏沉得厲害,實在是分不清他口中的愛,隻得說:“我不知道。”

“那我告訴你,師兄,你根本不愛我,你不過是陷在泥沼裏太久了,被偶然出現的我遮住了眼,你眼裏隻看到一束火光,就以為火光是這個世界的全部,卻恰好忽略了,世間的日月星辰都比火光耀眼。”

是這樣嗎?

他兩眼越來越模糊,覺得整個身體輕飄飄,空洞洞的,一直往混沌的黑暗裏飄去。

“我這一生徹痛有三,一為其半魂損,二為其心火滅,三為其自斷生脈,幾近墮出六道輪回之外。”

白日少年話語猶在耳旁回響,陽火裏的記憶再度湧來,他似乎又看見他站在船尾,萬念俱滅倒落進江水裏,任由自己下沉,墜落,死亡。

如果不是陸杳跟他一起落進水裏,他大概在那時就已經死了,這個人明明都放棄了生的希望,卻還是願意為了給別人一條活路,而選擇從一團稀爛的沼澤裏爬出來。

為什麽他沒有早點發現他不是原來那個人?為什麽他沒有救他?為什麽讓他絕望的人偏偏是他?為什麽逼他走向死亡的人也是他?

直到現在,他才突然深刻地感受到他的痛苦,連他自己都不明白為什麽。

“你又憑什麽想從他身上得到這麽多?你已經毀掉他一次了,為什麽還想要毀掉他第二次?”

萬箭穿心般的疼痛擠壓在四肢百骸,幾乎要將他靈魂撕裂:他原來讓他這樣難過。

蘇紈移開蒙住徐清翊雙目的手,見他眼珠凝滯,似乎魂魄失守,心無所知。

苦澀翻湧上喉嚨,使他輕微皺了皺眉頭,不過很快他就恢複如常神色,將手掌放在他額頂,溫柔看著他笑道:“師兄,忘了我罷。”

麵前的人僵硬抬眼,臉色比紙還白,他用模糊不清的眸子瞅著他,發了怔。

覆在頭頂的手掌乍然發出銀光,強勢的真元在腦海裏流竄,勾出他這一生賴以存活的記憶,好將它們全部清散。

他那雙枯瘦的手緊緊扒住酒囊,指甲全都摳進囊袋裏,與此同時,手腕上的玉串突然斷開,薄青色的玉珠子滾落在雪裏,無聲地碎裂了。

淒清月光照著皚皚白雪,瓊芳「沙沙」飄落,落在昏睡的男子肩頭。

大雪紛飛中,蘇紈背著徐清翊一步一步朝著山下走去,他沒回過頭,怎麽會知道身後那張蒼白麵頰上滑過了一串滾燙淚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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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漸亮,房內白燭燃盡。

躺在羅漢榻上的男子從沉睡中睜開眼,打量一番四麵陳設後,不由蹙了蹙眉。

他坐起身,忽地瞥到窗邊有道蓮青衣衫人影,不待其人轉身,他立刻站起來行禮道:“弟子見過師尊!”

“回道門罷。”

這人並不多言,知道以他脾性必不會多問,遂丟下寥寥一句話,便推門走了出去。

男子麵容略帶困惑,像是不知自己為何身在此地,再端視四周,搜尋記憶無果後,也跟上了前人的步子。

待二人禦劍往南邊去,院子裏已然空**。

青年從暗處走出,平淡看向天邊輕雲。

“五師叔,消除師尊腦海裏有關於您的記憶,真的好嗎?”

嫦姝並未先行,亦跟著他走進院裏,“師尊他……很舍不得您,如果他並不會阻礙您得道,是否就能待在您身邊呢?”

蘇紈折回到院裏的石凳前,展顏笑道:“我見過他炳如日星的模樣,明白他此生想要成為什麽樣的人,所以不會放任自己與他共沉淪。”

他收斂起笑意,雲淡風輕地垂下眼:“我沒辦法趁他落在地獄裏的時候,將他據為己有,在他麵前,我始終做不成一個卑鄙無恥的人,因為跟他在一起時,我欣喜,但也憂懼,我怕他總有一天會從混沌中清醒,然後,後悔選擇了我。”

“他身邊不隻有我,沒有我,他也會過得很好。”

慢慢的,他在她眼前淡去身形,變成了拂過手心卻不曾被她握住的風,“嫦姝,我要走了。”

“五師叔!”

她忍不住上前一步,乍是明白他大約真的要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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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玉山景色如故,一切仿佛都與往常無異,那清風朗月的鶴懸真君依舊坐鎮高台,即便為龍,亦素負盛名。

身著灰衣的小道士們正在藥堂邊上的藥田裏除草澆水,忙活了一上午,人也有些懈怠了,便是嘀嘀咕咕嘮嗑起來:

“哎!你們說道門裏誰最厲害?”

“這還用問!那自然是掌門了!”

“就是,掌門長得好看,修為又高深,在這世上定是無人能及的。”

“你話別說太滿!萬一擎霄尊君更厲害呢?尊君可是掌門的師尊!”

“你沒聽過一句話,叫做「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嗎?我還是覺得掌門最厲害!”

見他們越聊聲音越大,路過的綠衣弟子掩嘴咳了咳,他們這才閉上嘴,繼續認真拔草。

“他們這些剛入門的弟子懂什麽,要說以往整個道門裏最厲害的,那還得是赭玄道君。”

與他並行的另一個綠衣道士突然說了句。

他聽這話不由愣了愣,回首看了看藥堂,恍惚間想起他曾有位陳師弟一心想要拜入赭玄道君門下,為此還跟道君新收的弟子在藥堂裏打了一架。

原來不知不覺中,這麽多故人都已遠去了。

伏笙殿裏種的海棠過了花期,就隻剩下綠葉在風中搖擺。

李息垣踏進院子裏時,發現樹旁多了株病懨懨的綠竹,竹枝上的葉片變得黃不拉幾,稀稀拉拉地耷拉著腦袋,像是病入膏肓了。

那雪白雲紋道袍的人恰好走出書房:“禹清?”

“師兄!”

李息垣躬身對他行了禮,再將手中的白羽信遞給他,“是省寰道送來的傳書。”

徐清翊接過白羽信,還未打開,又聽他說道:“師兄,你院裏這株病竹,依我看,大抵是活不長。”

“順手撿的,覺得任它死了怪可惜的。”

他拆開白羽信看了眼,便將它收好,行至病竹邊,抬手碰了碰黃葉,那葉片就飄落了下來。

瞟到他抬手時,手腕上係著根紅繩,李息垣視線停住,仔細打量一番,還沒來得及看清,他已經不著痕跡地攏上了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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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洲近來下了場雨,林間氣氛懶散,大多數靈獸都蹲在洞裏睡大覺。

少年立在小築屋簷下,靜靜看瓦片邊的雨滴掉落,雨水滴答滴答地在他耳朵旁邊踩著有序的節奏。

直到風過,蟹青杭綢紅絲鶴衫的人出現在他身側,明明從雨裏來,卻滴雨未沾。

“師尊。”

他側目看他,笑得柔軟。

“你應當知道,我來見你是要做什麽罷。”

他朝他攤開手,掌心紋路交錯。

陸杳點點頭,亦將手伸出來,與他掌心重疊。

霎時,鮮紅血絲延伸至半空,互相纏繞,發出柔和的紅光。

他再深深看了他一眼,問他:“師尊要走了嗎?”

“我這個人最不喜歡道別了。”

蘇紈抿緊嘴角,淡淡地笑一笑,說這話時且帶著一些煩惱。

陸杳也跟著他笑起來,顯出點孩子氣,咧開嘴時露出一排耀眼的貝齒。

執念化解,二人之間糾纏的血線慢慢散開,柔和光芒低暗下來,即將消隱刹那,忽然白光大盛,兩人被光包圍,眼裏隻餘下對方的臉。

沉在地脈裏的萬樹靈公抖了抖枝葉,苦悶地噓出一口長氣。

瑩瑩白光消失,身前那蟹青鶴衫的人亦慢慢走遠,最終他回過頭,目光和善又安詳望著他,用那總是低沉溫和的語氣說道:“阿杳,你再也不會被困住了。”

少年的心突地一沉,抬起栗殼色的眼,內裏悲傷洶湧,瓦片上的雨珠落進了他眼眶,睫毛承受不住雨珠的重量,紛紛墜落,他眼裏的那場雨下得尤為涕泗滂沱:“不是的,是我的私心,困住了師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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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房裏還亮著燭火,坐在案台前提筆寫字的男子自書經裏仰起臉,透過窗去看院裏的病竹。

看了好一會兒,他將毛筆擱在硯台邊,走到那株病竹前,替它渡送一些續命的靈氣。

黃葉掉了一地,他從地麵拾起一片枯葉,抬手時那手腕上的紅線也看得更清楚了,紅線末端綁著兩枚銀竹節,隻是相互碰撞時,不再如以往出聲。

他放下枯葉,怔怔地走進寢閣,來到榻前打開暗格,暗格裏麵放著一個彩繪的摩睺羅,還有……用泥土捏成的清衡君。

世人皆知,清衡君的泥塑是沒有被刻上臉的,可他手裏的這隻泥人卻被刻上了臉,它斂眸微盻,神姿清發,身穿九色雲霞羽衣,頭戴辰纓魚尾冠,腰佩太華流雲劍,像是即將要活過來一般。

他的眸光微閃,有什麽發亮的東西從眼睛裏落了下來,砸在泥人臉上,泥土一遇水,五官很快就模糊了。

指腹輕柔拂去水跡,他拿著筆,再度一筆一劃地在泥人臉上刻畫出心上人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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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大師兄他真的忘記了五師兄嗎?”

經過數日,荷塘裏的花全凋謝了,餘有荷葉還算青綠,少部分卷了枯黃的邊,看起來沒什麽精神氣。

“七師叔何出此言?”

嫦姝正從華延殿裏借了經書,欲走時,又撞上從外歸來的李息垣。

“也沒什麽,就是感覺好像哪裏有些不對。”

其實,他也說不清這究竟是怪異在何處,畢竟他師兄自從回到南華道後,所思所行都與他變成龍之前無異,唯一要說變化,就是性子稍微柔和了些,沒有以往那般生硬了。

“五師叔親自動手,應當不會出差錯的……”

嫦姝話說到一半,目光被天中異象吸引去,隻見正東天色黑雲密布,卷成了一團漩渦,“那是……”

“天生異象,約莫是哪位道友在渡劫。”

李息垣一眼看出其中端倪。

“渡劫?”

這兩個字一出口,她大約也清楚渡劫之人是誰了。

伏笙殿院裏的海棠樹這幾日似乎蔫了下來,旁邊那株綠竹就更慘了,連竹枝都變得枯黃,已經是無力回天之象。

正在書房中翻閱書冊的人習慣性皺著眉,瞟向窗外時,目光躍過綠竹,落到那東側的漆黑天象上。

他的眼珠頓然滯住,死死抓著書冊,手指全然成了青白色,身體則不受控製地顫抖起來,他硬是壓下胸腔裏一陣陣鑽心的疼,碧綠瞳仁卻接連爬滿血絲,整顆心髒像是即將要轟然炸開。

在原地站定半晌,一條銀龍驟然自窗口飛出,不顧一切地向東側衝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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陣雨剛過,彼時臨近黃昏,日頭藏在未散去的層雲裏,一團團的雲被照得發金,昏沉的天也由此變成灰藍,瘦長的身形踱步在高山雲影裏,仿佛即將要被雲煙吞沒。

蘇紈隱約能察覺到,他或許要回去了。

往東吹來的風狂嘯,原本平靜的天色忽成漩渦,雲煙接連被卷入,草木東倒西歪,他這身蟹青鶴衫也被風刮得簌簌抖動。

灰黑的漩渦裏發出一聲巨響,赤金色電光在黑雲裏穿行,與「轟隆隆」的雷聲相應,「哢」的照亮了半邊天。

蘇紈淡然去看駭人天象,神情太過於自然,根本不像是來渡劫成仙的,倒更像是來把這天雷抓回去下酒的。

赤烈閃電燃著熊熊火焰,灼焦灰色煙雲,帶著惡狠狠的勢頭劈下來,白光乍起,穿梭於黑雲漩渦中。

待他看清眼前白光為何物,古井無波的眼裏猛地多出裂痕,甚至沒來得及發出聲音,那烈火灼燒的雷電就徑直穿透擋在他麵前的白影,電火餘波亦刺入他心頭,疼痛湧進感官,口中陣陣腥甜淌出。

平地一聲驚雷,瞬間地動山搖,樹木傾倒,黑煙嫋嫋上升盤旋,染透一方天色。

他滿臉驚慌,掙紮著從地上爬起來,看清落在麵前的白影,忙將他抱在懷裏。

這人渾身是血,胸腔處直接被雷電灼燒出一個窟窿,血肉與白骨都看得清楚,蘇紈見此滿目痛色,張了張嘴,想說些什麽,喉口卻被痛苦死死堵住,發不出完整的聲音。

懷裏的人口中湧出大量鮮血來,見到他仍是受了傷,青灰的瞳仁裏滾下一滴帶血的淚珠,他張了張嘴:“赭玄,你受傷了,是不是很痛?”

他伸手摸了摸他的臉,吃力道:“那日在雪山,我突然發現,我好像一直讓你很痛苦,你痛苦的時候,我竟然也會傷心。”

他有些自嘲地笑了笑:“你曾說,倘若愛是殺人不見血的利刃,為不傷所愛之人,就隻得選擇舍棄。赭玄,我想讓你看到我是愛你的,為此我可以選擇舍棄,不再糾纏你。可直到今日,我逼迫自己無數回,也仍舊做不到放你走,更做不到脫離你存活,所以我還是不學怎麽愛你了,就當是我自私好了,我要讓你親眼目睹我死在你麵前,這樣,你一輩子都忘不掉我。”

他咧開血淋淋的嘴有些得意地笑起來,又見抱著他的人眼裏燃燒著痛苦的火光,眼淚從裏麵流溢出來,嘴唇微微顫栗著。

空中的黑色漩渦忽是停下旋轉,機械又熟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恭喜宿主大人完成本書中的隱藏任務,達成功德圓滿成就,請宿主大人盡快回到現實世界領取獎金,溫馨提示:此通道將在一分鍾後關閉。”

蘇紈此刻也分不清身體裏的痛到底是來自灼傷,還是來自心口,亦或是兩者都有,他緊緊抱住懷裏的人,滿腦子隻想著救活他,根本無心去管耳邊的倒計時,忙動用全身真元瘋狂渡入他體內。

哪知這人卻在他耳邊道:“我情願你徹底毀了我,也別救我。”

這一刻,他的心仿佛被揪緊,喉嚨裏哽咽地發出劇痛,差些將他逼到窒息,他烏黑的眼睛裏滿是猩紅,死死抱緊他,咬牙切齒:“徐清翊,是你先招惹我的,你以後要是敢後悔,我絕對會廢掉你的修為,拿鐵鏈日日夜夜將你鎖住,讓你永生永世都隻能待在我身邊!”

“你,你說什麽?”

徐清翊顯然被這番話震得驚訝不已,甚至不住地咳嗽起來。

他稍稍鬆開抱緊他的手,目光灼灼地盯著他:“我說,我愛你。”

話落音,他低頭吻上他的嘴唇,濃烈的血腥味在唇舌間彌漫,蘇紈顧不上這麽多,暗自逼出體內金丹好渡入他嘴裏,在他愕然間,微微用力捏住他的脖頸,迫使他吞了下去。

護體金丹離身,心口的灼傷疼得更甚,他嘔出一口血,慢慢鬆開抓緊徐清翊的手,頗為無力道:“徐清翊,你不是想要毀掉我嗎?現在如你所願,我已經把我自己毀掉了。”

“赭,赭玄……”

他想把金丹還給他,那枚金丹卻早已與其胸腔的致命傷相融,他有些驚慌失措,像是做了錯事一樣,抖抖瑟瑟地抱住他,“赭玄,我不毀掉你了,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師兄,我從來都沒說過我想要得道成仙,所以你想毀掉我就毀掉我罷,”他溫柔地摩挲著他的脊背,親了親他的額頭,“隻是,以後你要是不管我,我就死了。”

“我管你,你別死。”

說罷,徐清翊就要去掏自己的靈丹給他。

他按住他的手,搖搖頭。

“我愛你,”這人眼波顫動,看了他良久,突然落下淚來,伏在他頸邊,輕輕喚道,“蘇紈。”

他聞言眉頭一挑:“你知道我叫什麽名字,還喚我赭玄。”

“對我來說,你來見我以後,這世上才有了赭玄,”他不停地親吻他,蹭了他一臉的血,嘴裏不斷重複道,“我好愛你,好愛你……”

“知道了,知道了,對了,我不是消除了你的記憶嗎?為何你還記得我?”

他撫摸著他的腰,笑得寵溺。

“我把你放在心裏,除非你取出我的心,否則就算讓我死上千萬次,我也不會忘掉你。”

他深深望著他,恨不得與他魂體相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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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風雪極大,懸掛在屋簷下的六角鏡花燈被吹得東倒西歪,銅鈴「叮鈴叮鈴」響個不停,風都往一個方向吹,吹進一片霧蒙蒙的蒼白裏。

男子拿著劍立在風雪間,十年如一日地晨起練劍,那劍招已是行雲流水,一來一去間,劍氣斬斷風雪,竟在空中劈開一道空白來。

有人拍了拍手,風雪陡然停住,練劍的男子滿目錯愕地向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不禁又驚又喜,連忙拱手道:“高人!您終於肯來見我了!”

“我說過了,等你練成這劍譜上的劍法,我會再來見你的,”青年笑眯眯地看著他,“我還以為要很久呢,掐指一算,也不過十多年。”

“其實倒算是很久了,是我天資愚鈍,總是掌握不到劍法要領。”

他不好意思地摸摸後腦勺,抬眼又瞧見他身邊多出了一個人,這人有張驚鴻落雁的臉,連發梢都顯得極漂亮,他不由愣了愣神,忙也朝他行了個禮,“這位高人是?”

“他是我師兄……”

還沒說完,旁邊的人就冷然道:“是他的意中人。”

男子愣了片刻,突然笑了笑:“這位高人,不會就是您之前說的三師兄罷?”

一道寒光驟然投落過來,他呼吸一滯,立刻明白自己失言,忙咳了咳轉移話題道:“外頭天寒地凍的,兩位高人請去陋居喝杯茶罷。”

“不必了。”

那謫仙般的美人冷冷拋下一句,再是轉身就走,還特地拽走了正要應聲的青年。

見二人消失在茫茫白雪裏,男子掂了掂手中的劍,又自顧自笑起來:“真是遺憾,還沒跟他比劍呢。”

細碎雪花飄落,積雪將鬆柏壓彎。

“師兄,你不會覺得我喜歡三師兄罷?”

青年對著身旁的美人戲謔道。

“沒有。”

美人麵色冷淡。

“那你吃什麽醋?”

他笑意散漫地問他。

“我沒有。”

美人再度否認。

“行,沒有就沒有。”

他拿他沒轍。

“赭玄。”

這人忽是喚他一聲。

“嗯?”

“你是什麽時候愛上我的?”

聽他這樣問他,他不由仔細想了想:“你真想知道?”

“嗯。”

“說起來,我從第一眼見到你的時候就動心了,當時我差些就死了,而你偏生像個神仙似的,出手救了我。”

“可你……”

“可你二話不說,就拿著劍要取我項上人頭,我可不是那種「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的人。”

“……”

“不過,現在是了。”

(正文完)

作者有話說:

本來打算九月份完結的,但一直在搞新文設定,分心了,感謝追到這裏的小可愛們!愛你們!完結撒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