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人一襲瀟瀟白衫, 衣袂當風,是長身玉立在樹影中晶瑩剔透的雪色,卻又叫眉眼間的陰鬱鋒利割開霜雪, 徒留寂寥的死沉:“嫦姝?”
“師尊!”
俏麗的身影飛奔過去, 腰間環佩搖晃碰撞, 叮鈴作響,到他麵前時那張臉已如掛著水珠的芙蕖,在清塘裏任由風吹雨打,我見猶憐, “師尊,都是弟子不好,是弟子雲遊晚歸,才遲遲得知師尊無蹤,錯失盡早尋回師尊的良機, 弟子犯下大過, 請師尊責罰!”
她雖哭得稀裏嘩啦,刻在骨子裏的禮節還是未曾拋之腦後,規規矩矩地跪地行禮, 身體隨著抽泣一顫一顫的。
“大龍原來就是小嫦姝找了很久的師尊?怪不得跟畫上的人長得一模一樣, ”小兔用後肢站立起來, 看著眼前一幕恍然大悟,又覺得有些不解,“清衡君,小嫦姝明明都找到她師尊了,為什麽她還要哭呢?不應該要笑嗎?”
“人類表達情緒的方式有很多種, 有時候哭不一定是傷心, 笑也不一定是高興。”
蘇紈將它從地上提溜起來, 變成小小一隻放在掌心。
“啊?人類可真是奇怪。”
小兔麵帶苦惱地撓撓頭。
眼前人笑得淺淡,俊目裏映出湖麵的泠泠波光:“那你不妨猜猜,我現在笑是因為什麽?”
猝不及防跌進一潭清波裏,小兔垂著長耳朵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我,我猜不出來,我隻知道我現在會笑,是因為清衡君。”
寒涼餘光投落過來,蘇紈斂起笑意,側眸去看那眼睫處一片陰翳籠罩的人。
“師尊,您消失的這段時間都去哪兒了,南華道上上下下無一不在尋您蹤跡。”
嫦姝扯住他的衣袖,眼圈和鼻尖都紅通通的,比小兔更像兔子了。
“尋我?”
徐清翊神情平淡,灰暗的眼仿佛被暗雲吞噬,將近風雨晦暝,“尋我作甚?”
“師尊,您突然消失無蹤,下落不明,尊君、長老還有師兄師姐們都對此殷憂不已,況且您是南華道掌門,是鶴懸真君,整個南華道都在等您回去呢。”
“掌門……”
他輕輕念一遍這兩個字,猛地像是被什麽刺痛,臉色微變後匆促抬眸,灰暗的眼光落在正給短尾鹿遞去紙鳶的青年身上,“你們莫非還真指望一條龍回去當掌門?”
“龍?”
嫦姝未解其意,茫然抬目時,眼前的人忽是在她麵前短暫地現了形——一條灰氣纏繞的銀龍乍得隱現,驚得她不由後撤幾步。
而後他已似浮光掠影,落在那豐神如玉的人身側,並順手拎過這人手裏的兔子一把丟掉,再是從背後抱住他,與他十指相扣,銀色尾巴也跟著從其腿邊纏上來,下顎則抵在他肩頸邊,眸裏碧波瀲灩,旖旎**漾:“你們找的鶴懸真君早就死了,現在我是他的。”
昨夜那陣綿甜的香氣又湧上來,蘇紈被他緊緊纏住,難以掙脫,他看了眼嫦姝,這小姑娘被眼前一幕震驚到肢體僵直,微微張著嘴,眼珠子瞪得差些要從眼眶裏掉下來,跟個木樁子似的佇立在原地。
“對了,忘了告訴你,你師尊他腦子壞了。”
蘇紈皮笑肉不笑,推了推在頸邊蹭來蹭去的腦袋。
師尊他……腦子壞了?!
嫦姝大腦宕機兩秒,很快又反應過來:為什麽師尊剛剛變成了龍?為什麽師尊說鶴懸真君死了?他不是活的好好的嗎?師尊跟五師叔不是勢如水火,互看不順眼嗎?現在怎麽會這般親密?
天上的玄燕調轉了方向,飛往了林子北側,在湖邊的靈獸們也邊嬉鬧邊跟著紙鳶往北側去了。
“尾巴收起來。”
湖水裏倒映出三個人影,蘇紈撥開身上的龍尾,又見原本陷在震驚之中的嫦姝突然流下淚來,她本想低聲抽泣,淚水卻如大雨滂沱,哭聲在喉嚨裏滾動,終是極度哀傷地翻湧而出。
小兔走得慢,聽見哭聲折了回來,摘下一片葉子遞給她擦眼淚:“小嫦姝,就算腦子壞了也是可以治好的,你別哭呀!”
嫦姝搖搖頭:“我隻是恨自己為什麽沒能早點找到師尊,我師尊一向如含霜履雪,嶷然不群,修為更是高深莫測,世上能傷他之人可謂少之又少,然而他如今化為震鱗,哪怕隻有短短數十年,也定是吃盡苦頭。”
“變成龍不好嗎?龍在我們獸界可珍貴了,就像寶物一樣!”
“並沒有不好,但對師尊來說,很不好。”
她了解他的氣性,知道他不會想以自己極度厭惡的東西存活於世,變成龍對他來說,分明是從高台跌進深淵的毀滅一擊。
纏在腰間的手陡然鬆開了些,蘇紈去看身旁的徐清翊,見他碧波般的眸凝望著嫦姝,神情微動,於是他偏過頭輕輕道:“師兄,這世上總有人不會放棄你,所以你也別放棄自己。”
“那你呢?”
那雙**漾著水波的眼轉動一下,將絕望的深黑停在他眼裏。
“我也是。”
“即便我是現在這副模樣?”
“做回以前的鶴懸真君不好嗎?”
不好。
他嘴唇稍稍動了動,沒有說出口。
“師尊!不管您是龍也好還是人也好,在弟子心裏,您永遠都是最好的師尊,是南華道的掌門,也是世上獨一無二的鶴懸真君!”
嫦姝低頭抹掉眼淚,再是朝他露出一雙蒙著水霧又無比堅定的眼。
他看她時,眼底大霧彌漫,仿佛有層冷光即將劃破薄霧,卻硬生生隱在疏影橫斜裏。
栩栩如生的金鵬也展翅翱翔,衝往千裏碧空,未隱沒在雲端,先被看不見的細線給牽扯住。
“小嫦姝真是厲害,三兩句話就能讓鶴懸真君回心轉意了?還是說,鶴懸真君也見不得小姑娘哭?”
薛獒嘴裏叼了根狗尾草,嬉皮笑臉地看向倚在遒勁鬱勃紅檜枝幹上的青年。
他懶懶掀起眼簾,望著上空的枝葉搖曳:“你好歹也在武界呆了幾百年,總歸是見過人心的。”
“是是是,嫦姝那小姑娘的確是水靈又聰明,極討人喜歡,就是眼神不好,偏偏認了個不近人情的師父!”
薛獒對徐清翊屢次要他性命的行徑始終介懷於心。
“你莫要忘了,那討人喜歡的小嫦姝也是他一手教出來的。”
“所以說嘛,嫦姝沒被他養歪,簡直是奇跡。”
他邊感歎,邊嚼了嚼草根,又聽他像不經意問道:“對了,獸類會有思情的特定期嗎?”
“思情?”
薛獒咀嚼了一下他話裏的意思,“你是說交尾?”
沒等他答話,他就像想到了什麽,扔下嘴裏的狗尾草,一個縱身跳至他身側:“你,你是替鶴懸真君問的罷?你們不會……”
“別胡思亂想。”
他一把推開他湊過來的狗頭,“不過他最近確實奇怪,我本以為他是發瘋,後來仔細想想又覺得不對。”
薛獒揉揉臉,在他身邊乖乖坐好:“每至春序時節,部分獸類是會進入思情期,但像我們這種能化成人形且有靈智的獸,是能抑製住體內嗜欲的。”
他撥了撥橫在頭頂的葉片:“那鶴懸真君是龍身不假,可他原本是人,人類在這方麵不是比我們更懂克製嗎?不過也不排除他初次變成龍,需要時間來適應這具身體。”
算起來也恰好是春序。
蘇紈用手枕著腦袋,透過枝葉靜看盤旋在空中的金鵬鳥。
“這事你怎麽不問阿杳?”
薛獒見他沒再言語,又恢複了嬉皮笑臉的模樣。
“你瞧著老奸巨猾,應當懂得比他多。”
他斜睨他一眼,暗暗一笑。
“老,奸,巨,猾?”
薛獒嗓音提高了八個調,憤憤然揪下紅檜枝子上剛長出來的新葉。
清風微微拂過,湖麵起了一絲皺紋。
“師尊,您還記得寢殿的院子裏種的那株海棠嗎?它現在每年入春都會開花,定是一直都在等您回去看它呢。”
嫦姝寸步不離地跟在白衣勝雪之人身邊,不停地跟他說起南華道近些年發生的事,“還有,您之前不是總嗬斥三師姐劍心不穩嗎?現在三師姐手裏的劍拿得可穩了,雖說這些年您不在道門內,但師兄師姐們一直謹記師尊教誨,日夜勤於修煉,大師兄也已突破辟穀,修得金丹,就是他蓄了老長的胡子,瞧著年紀比孟長老還大呢!”
發現師尊沉默不語,抬眸看向紙紮成的鵬鳥,她忙道:“師尊,這紙鳶是弟子做的,說來慚愧,弟子雲遊期間,為了利用紙鳶尋找五師叔蹤跡,遂在地洲開了間紙鳶坊,好收集五師叔的音信……”
“你是何時知曉他還活著的?”
他遙望天際,突然問道。
“隻記得是一個開春時節,那日我放出去的所有紙鳶都飛回來了。”
嫦姝想起他二人再次相見的過往,忍不住微微笑起來,“那日天氣真好,連風都是花的香氣,成千上萬隻紙鳶覆蓋青空,飄落下來時就變成了他的樣子,他知道我想見他,所以他就來見我了。”
她笑著看向麵前似乎散發著皎皎清輝的人:“師尊,五師叔他真的很好。”
這人巋然不動,眼裏仿佛落了雪,寒涼得厲害,在吞沒山河的銀裝素裹裏,偏生蜿蜒出一道觸目驚心的血痕。
他當然知道那人很好,可他對誰都好。
是他太過貪心,所以想要成為他身邊的一切,成為纏著他身體的風,成為落在他肩頭的枯葉,成為淌過他指尖的水,成為吻在他發間的雪……
為什麽光明不能隻映照著他一個人?即便會被灼成灰燼也沒關係,即便他是憐憫他,也沒關係。
作者有話說:
感謝在2022-09-04 08:31:50-2022-09-05 19:30:36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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