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日後, 薑知柳帶著燁燁去西山佛寺祈福,得知他們的行蹤,陸行雲也乘車跟去了。

他身子還未痊愈,書庭是不想他去的, 可有耐不住他固執, 隻好帶了幾個暗哨跟著去。

到了地方,因禪房不夠了, 陸行雲隻好住最東頭的房間, 和薑知柳他們隔了好幾間房。

為了能多見薑知柳兩麵, 每到禮佛, 他必定前去,卻又不敢離得太近,害怕薑知柳一氣之下就走了,隻好待在角落裏看著,偏偏連晟總跟在他們旁邊,他心裏有氣隻好忍著。

這日燁燁淘氣, 一個人偷跑出去,陸行雲看到立即跟上去, 見他一腳踩空, 滾下懸崖,他想都沒想,便伸手去拉, 正好和燁燁一起掉在懸崖邊的樹枝上。

書庭和薑知柳追來的時候, 那已出現斷口,眼見樹枝將斷, 二人就會雙雙墜崖。

燁燁嚇得哇哇大哭:“娘, 我好怕!”

薑知柳心急如焚, 紅著眼強自安慰:“燁兒別怕,娘這就來救你!”

說罷扯下腰帶係在樹樁上,便抓著腰帶跳下懸崖,可她的手離燁燁還有一點距離。

“娘,我抓不到,嗚嗚!”燁燁驚恐極了,淚水掛滿臉龐。

陸行雲一手抓著石壁上的青草,一手用力將燁燁往上托舉:“燁燁不怕,爹爹會救你的。”

燁燁一愣,淚水凝在眼眶。

“哢嚓!”

樹幹斷裂的一瞬,薑知柳險險抓住燁燁的手腕,然後她看到陸行雲似落石一般極速墜落,冷風中,他發絲飛揚,唇邊卻洋溢著溫柔的微笑。

他張嘴像是說了什麽,可她一個字都沒聽到。

這一瞬,薑知柳耳畔似乎靜止了,眼前隻有他墜落時的微笑。

上邊,連晟也趕到近前,抓著繩索飛身下來,將她和燁燁一同帶上去。見她低眉望著懸崖,眼底有一瞬的恍惚,連晟蹙起眉頭,提醒道:“燁兒受傷了。”

薑知柳回過神來,趕緊查看,見燁燁胳膊破了一道口子,像是擦傷,她眼眶驟然一紅,摟著燁燁朝他屁股打了兩下,哭道:“臭小子,你怎麽這麽淘氣,你要是出事了,娘可怎麽辦?”

燁燁又驚又怕,哭道:“嗚嗚,我以後再也不敢了。”

這邊他們在安撫燁燁,那邊書庭立即讓人下去找陸行雲,可他帶的暗哨不多,便想向薑知柳尋求幫助。

他噗通跪在地上,滿臉哀求:“夫人,不管你與侯爺有何仇怨,求你看在他是為了救小公子的份上,派人下去找他吧!”

薑知柳朝燁燁看了看,微一沉吟,終究還是點頭了,讓自己帶來的人,下去找陸行雲。

燁燁抹了抹眼淚,朝懸崖下看去:“娘,方才那個叔叔為什麽說他是我爹爹啊?”

這次,他沒有喊怪叔叔了。

薑知柳凝了凝,撫著他的頭道:“因為他之前也有個你這麽大的兒子,也許他是想到自己的孩子了吧。”

“那他的孩子呢?”

“...死了。”

聽了她的解釋,燁燁小嘴一癟,露出憐憫的神情:“那這個叔叔還真可憐,難怪他病得迷迷糊糊的。”

薑知柳轉眸,朝懸崖下望去,底下煙雲繚繞深不見底,隻怕是凶多吉少。

這一刻,她心裏也不知是什麽滋味,像是冷風從心底吹過。

她記得小的時候,自己養了幾年的小貓死了,她也是這種心情。現在她縱然不愛他了,可畢竟曾經掏心掏肺付出的感情是真的,也許和他的墜落一起消散的,還有她曾熱烈並再也不會有的感情吧...

眸中泛起一絲悵然,薑知柳深吸了口氣,抱起燁燁往回走。

連晟望著她的側臉,眼底掠過一絲銳色。

將燁燁安置好後,連晟安撫了薑知柳幾句,便走到院外,打了個響指,很快就有幾個黑衣人從暗處跳了出來。

“主人,有何吩咐。”

連晟背著陽光,看不清麵容,連聲音都很清淡,卻偏偏有種不寒而栗的感覺。

“去,確保那人必死無疑。”

“是!”

幾名黑衣人互相對視了一眼,立即飛奔而去。

連晟歎了歎,轉頭望向西廂房,幽深的眼眸清冽似寒潭裏的石頭。

雁兒呀雁兒,人可不能在一條河裏翻兩次跟頭。

書庭帶著人在山崖下尋了兩天兩夜,卻連陸行雲半片衣角都不曾看見,他的心越沉越低,甚至連最後的希望都放棄了,唯一的信念就是,就算是死了,也得把屍體找回去。

燁燁因為陸行雲一直沒被救上來,他心裏愧疚不已,還總是做噩夢,醒了就不停地哭。

可直至第五天,陸行雲還是沒被找回來,就連屍體也沒有。

燁燁知道了,跑到懸崖邊大哭:“嗚嗚,是燁兒不好,把叔叔害死了!”見他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薑知柳趕緊摟著安撫。

“娘,你下去找找叔叔,好不好,燁兒求你了?”

望著他淚汪汪的可憐樣,薑知柳終於心軟了,擦了擦他的眼淚,柔聲道:“好,娘這就去找,燁兒別哭了。”

“嗯嗯,燁兒乖,燁兒不哭了。”小娃娃抽了抽鼻子,壓住眼淚。

連晟眉頭一蹙:“雁兒,不是我說你,就他以前做的那些事,死十次也不為過,你讓人去找他,已是盡了道義,何必再下去。”

眸中露出一絲歎息,薑知柳道:“你也看到了,燁兒這樣,我害怕他出事,就算為了他,我也得下去找找了。”

說罷,她將燁燁塞給連晟:“連大哥,燁兒就交給你了。”

連晟歎了歎:“那我跟你一塊去吧。”

“那怎麽成,底下那麽危險,而且綠枝也不在這,有你在,我才放心下去。”

聽她這樣說,連晟揚唇,目中露出愉悅:“那好吧,我派人保護你。”

“多謝。”

於是,薑知柳就下到穀底,和大家一塊尋人,這般找了兩天兩夜,終於在河岸邊發現了一隻鞋,看樣子正是陸行雲的。

見到鞋子,書庭忍不住哭了起來:“老天爺,我家侯爺一心為朝廷為百姓做好事,不該是這樣的下場,我求求你,一定不要讓他出事啊!”

薑知柳比他冷靜得多,當下極目望去,見不遠處似乎有拖動的痕跡,當即跑過去。

書庭見狀,立即爬起來,連跌帶撞地跑過去,遠遠就看見薑知柳和兩個黑衣人顫鬥在一處。

那兩人不是薑知柳的對手,很快就被重傷了,臨行前朝陸行雲發了幾個枚飛鏢,薑知柳眉頭一蹙,飛身去擋,雖拿劍打開了三枚,其中一枚去擦著胳膊飛過去。

許是那鏢有劇毒,薑知柳臉色一變,立即軟倒在地。

彼時陸行雲趴在地上,滿身傷痕,雙腿似乎也動不了了。可他看薑知柳出事了,便用盡全力爬過去,見她躺在地上,渾身顫抖,手臂發紫,嘴唇和指甲也發青了,顯然是中毒的跡象。

他臉色大變,來不及思索,當即用嘴將毒血往出吸。

書庭一驚,忙撲過去阻止:“侯爺,這是劇毒,讓我來吧!”

陸行雲用力將他推開,虛弱道:“反正我已經這樣了,就是死也就死我一人,誰都不可以過來!”說罷,又趴著一口一口吸毒血。

望著他奮不顧身的樣子,薑知柳抿著唇,眼底閃過一絲凝重。

若是可以,她很想將陸行雲推開,因為誰救她,她都會感激,可這個人唯獨不可以是陸行雲,因為她是在不想與之有任何牽扯。

可她是燁燁的母親,她不能死。

她閉上眼眸,任由他吸著,如同自己是砧板上的魚肉。

過了稍許,烏黑的血逐漸轉淡,當變成正常的鮮紅時,陸行雲眸中一鬆,蒼白的臉上露出欣慰的笑意:“太好了,你...你沒事了...”頭一歪,就暈倒在地。

薑知柳睜眸,望著臉色蠟白如燙金的男子,眸中泛起一絲複雜,歎了歎,讓人將自己扶起來,然後用匕首紮破陸行雲的手,替他放血。

果然,他的血也有些發黑,顯然是中毒的跡象,隻沒有薑知柳那麽深。

片刻後,她讓人將她和陸行雲帶回寺廟,交給廟裏的住持醫治。

住持精通醫術,查看了陸行雲的傷勢後,臉色凝重:“這位施主墜下山崖,雙腿和胸部多處骨折,五髒也有不同程度的損傷,已是半條腿都踏進了鬼門關,需得細心調養,否則神仙難救。”

“至於這毒,是苗疆的劇毒,幸而他中毒還淺,且我這裏有解藥,方才已經給他服下,隻要再服用幾次,就好了。”

“而這位女施主,你體內隻有些殘毒未清,按時服藥就無虞了,隻當時若非這位施主舍身相救,你隻怕已經不在了。”

聞言,薑知柳黛眉一蹙,下意識朝陸行雲望去。

融黃的燭光中,男子靜靜地躺在那裏,臉頰蒼白凹陷,嘴唇微青,身軀幹瘦得如同一截枯木。

他雙眸緊閉,神情不安,似乎仍在夢魘中。

“柳兒,快跑!”

忽然,他一把抓住女子的手,滿臉焦急。

薑知柳麵上一冷,本能地把手抽出來。

見她如此,書庭眼眶都紅了:“夫人,侯爺為了你連性命都不要了,你...你就不能顧惜他一下嗎?哪怕就一刻呢?”

袖中的手微緊,薑知柳蹙著眉頭,眸底似暗沉的湖看不清神色。

半晌,她轉過身,默然地朝外走去。

書庭抹了把眼淚,將她喊住:“事到如今,夫人還是覺得侯爺當真罪無可恕嗎?”

腳步微頓,薑知柳微微側頭,如玉的臉頰平靜無波:“不是所有事都能論個對錯的。”

書庭一滯,隻能眼睜睜看著她遠去。

燁燁得知陸行雲未死,還央著薑知柳要來看他,她想了想便允了,還著人下山才買了不少名貴的藥材補品。

到屋裏的時候,陸行雲仍在昏睡中,望著他慘白的臉,燁燁小嘴一癟,眼裏包了一汪淚,摟著薑知柳的腿哭腔道:“嗚嗚,叔叔不會死吧?”

薑知柳蹲下拂了拂他的腦袋,軟語道:“不會的,你看咱們還買了這麽多東西來看他,他不會死的。”

燁燁吸了吸鼻子,走到近前,試探地摸了摸陸行雲的手:“叔叔乖,好好吃藥,燁兒會來看你的。”

望著眼前的情形,薑知柳心裏跟打翻了五味瓶似的,她本不欲燁燁與陸家再有任何瓜葛,可父子天性,果真阻攔不了。

她將燁燁拉到懷裏,輕聲道:“叔叔還要休息,咱們走吧。”

“好。”

燁燁又凝了陸行雲一眼,這才牽著薑知柳的手出去。

門外,連晟將一隻小木偶遞給他:“燁兒,叔叔下山給你買的小張飛,喜歡嗎?”

燁燁微微一笑,伸手接過:“多謝叔叔,燁兒很喜歡。”雖這樣說,可臉上的笑意不甚濃厚,反倒還朝屋裏看了看,似乎還在記掛陸行雲。

連晟蹙眉,朝薑知柳看去,見她低眉望著燁燁,眼底若有所思。

片刻後,三人走回屋裏,連晟抿了口茶,問:“雁兒,咱們早就該回去了,現下你打算如何?”

頓了頓,又補充道:“你若放心不下他,我會留兩個人照看。”

薑知柳一凝,朝對麵的禪房看了看,語氣清幽:“暫且留下吧。”

陸行雲到底救了她和燁燁的命,於情於理她不該這麽早就走。

“也好。”

連晟點點頭,麵色平靜如常,袖中的手卻驟然收緊。

翌日中午,陸行雲終於蘇醒,得到消息,薑知柳便領著燁兒前去探望。進屋的時候,陸行雲靠在軟被上正要喝藥。

燁兒眼眶一紅,撒丫子跑過去,扯著他的衣袖,低頭啜泣:“叔叔,對不起,是我淘氣,嗚嗚,把你害成這樣...”

望著他淚盈盈的小臉,陸行雲也不禁紅了眼眶,抬手拭著他的臉頰,語聲有些沙啞:“傻孩子,我沒事,隻要你好好,我做什麽都願意。”

燁燁鼻頭一酸,抬起頭看了他片刻,忽然一頭紮進他懷裏,大哭起來。

陸行雲一怔,趕緊拂著他的頭:“乖寶寶,怎麽了,是不是哪裏不舒服呀?”

燁燁搖搖頭,依舊埋著頭哭。

陸行雲被他整得手足無措,朝薑知柳投求助的目光。薑知柳走到近前,將燁兒拉到懷來,好好安撫了一番,輕聲道:“傻燁兒,你看叔叔不是沒事了嗎?你還哭什麽?”

燁燁抽了抽鼻子,癟著嘴,打著哭嗝:“我、我就是想起爹爹了,他要是、要是還在,肯定也是這、這樣的。”

稚嫩而悲傷的話語,似雨點打在薑知柳心上,漫起潮濕得感覺。

她轉眸朝陸行雲看了看,將燁燁摟在懷裏,心頭像是壓了個塊石頭,鼻尖發澀。

“傻燁兒,是娘不好,不哭了,不哭了...”

望著這幅情形,陸行雲心頭湧起一股巨大的衝動,他強撐著坐直了,顫抖地伸出手:“燁兒,我...”

然而,話剛湧到喉頭,卻被薑知柳打斷。

“好了,叔叔累了,咱們回去吧。”

燁兒點點頭,抹了把淚,朝陸行雲道:“叔叔,你好好歇著,燁兒晚點再來看你。”

抬起的手僵了片刻,陸行雲勉強笑了笑,手緩緩垂落。

薑知柳朝他看了看,牽著燁燁朝外走去。望著她窈窕的身影,陸行雲眸中一痛,不知為何竟生出一種感覺,好似她這一走就再也不會回來。

他本能地想追上去,卻忘了自己雙腿和肋骨都斷了,剛著地就摔到地上。

聽到動靜,薑知柳和燁燁雙雙回頭,見他趴在那裏,兀自伸手朝他們這邊看來,眼裏含著深深的期盼。

“柳兒...”

薑知柳遠山眉微蹙,沒有動,燁燁卻當先跑回去扶他。可此刻屋裏隻他們三人,他一個四五歲的娃娃,也扶不起來,隻好求薑知柳。

目中泛起一絲歎息,薑知柳終究走過來,和燁燁一起,將他扶到**坐好。料理完畢,她正舉步離開,指尖卻被一隻冰涼的手握住,輕輕的,似乎是怕她生氣。

“別走...”男子語聲喑啞,尾音發顫,似乎極力壓抑著什麽。

薑知柳麵上一冷,將手抽出來,蹙眉望著他:“陸行雲,我和燁燁來看你,是因為你救了我們,但也僅此而已,望你知曉。”

胸口像是被鐵錘猛地撞了一下,陸行雲眸中一濕,扯著唇,又把手朝他探去。

“我知道,我隻是...”可還沒觸到她,女子就避身讓開了。

陸行雲鼻尖驟酸,似雨霧從鼻中漫入眼底,抬起的手握成拳,機械地垂落。

“你當真如此恨我嗎?”

聞言,薑知柳勾了勾唇,笑的雲淡風輕:“你說笑了,我早就不恨你了,從你自盡的那一刻,我就不恨你了。”

“可是陸行雲,我也說的,我不愛你了,永遠不愛你了。你是聰明人,應該懂我的意思吧?”

心尖似被針反複紮著,泛起一陣綿密錐心的痛意,像是胸口處最柔軟的東西被人剜去了,空落無著,隻有大股寒風冷颼颼地倒灌。

陸行雲的指甲幾乎扣進肉裏,他深吸了口氣,扯出一絲苦澀的笑意,眼底水霧泛濫。

“我懂,我自然是懂得,可是柳兒,縱然你不愛我了,可我還愛你啊...”

薑知柳揚唇,眼底泛起一絲嘲諷,似遠山般悠遠輕飄。

多美妙的話語,多動聽的情話,若是以前的自己聽到,隻怕開心的立時死去都可以吧!

可是那時的她沒有等到,沒有...

“陸行雲,為何你總做這些亡羊補牢的事呢?我死過了,你才追悔莫及、痛徹心扉,那之前那幾年我掏心掏肺愛你的時候,你做什麽去了?現在卻來說這些又有什麽用,你不覺得太晚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