滬城一中的內部考題是出了名的精準難, 高考押題率也高的離譜,堪稱是全國高校圈口耳相傳的楷模。

尤其對於高三考生來說,別說是終考,哪怕隻是普通的周考, 每位學生們都會心照不宣地拚力作答, 一道道題目, 一頁頁試卷,不光是三年苦讀的試金石,也是錘煉心誌的銷魂杵。

然而, 寒假來臨前的最後一場考試, 葉鷺考砸了。

班主任辦公室裏, 抹著紅唇的女老師言辭犀利地訓導了葉鷺半個小時, 她口幹舌燥地端起保溫杯, 正打算歇一會再叫下一個, 突然意識到葉鷺從始至終眉頭都沒蹙一下,甚至比任何人都來的從容和淡定。

她心裏不悅,“嘭”一聲放下杯子,厲聲道:“你是覺得自己校考十拿九穩了, 所以專業課成績就無所謂了, 是嗎?”

“不是。”

葉鷺嘴唇有些幹澀, 原本清雅的嗓音因為過於緊張都有些變調,她低著頭反複揉捏自己的手指,態度固執得令人不解:“我下次會趕上來的。”

“我知道以你的成績,校考上個普本的確綽綽有餘。但你就甘心止步於此?這次考題比著去年高考的程度出的,多少人都被打回原形了, 你看看你, 一下就掉了十七個排名, 現在完全是墊底。”

班主任敲了敲葉鷺的試卷,恨鐵不成鋼地問:“這麽大的差距,你要怎麽趕?用嘴趕?”她歎了一口氣,像是已經失去了耐心,“給自己定個目標,下次前進多少。”

葉鷺定了定神,在班主任銳利的目光中,道:“前十。”

這下連班主任也愣了一下。

她下意識覺得葉鷺是在大言不慚,手指碰到杯壁按了按,這才打量眼前這個默不作聲,存在感很低的學生道:“口氣不小。那做不到怎麽辦?”

“我能做到。”葉鷺把班主任的話堵的死死的,聽對方語氣還是懷疑,她抿了抿唇,補充道:“老師,我想報考樊戲。”

樊中戲劇學院是名校裏的翹楚,除了專業要求,每年的分數線隻高不低,班主任打量葉鷺,正打算開口追問,就聽到辦公室的門被敲響。

身後人影從門口一下子貫穿過來,葉鷺低著頭,隻見黑色的陰影正好落在她的腳下,她下意識往旁邊挪了挪,那人隔著一段距離站在她身後,兩重身影錯落交疊,仿佛是在從身後擁抱她。

“陳晏起?”

聽到班主任疑惑的語氣,葉鷺猛地抬眼,她肩膀微顫,手指深深陷入皮肉,隻聽她說:“你來幹嘛?”

葉鷺的班主任同時也擔任著一班的數學老師,她看到陳晏起,嘴上嫌棄,表情卻是笑著的,“上次交白卷的事,我還沒找你算賬,你倒自己上門了。”

陳晏起大步跨前,挨著葉鷺站定,語氣卻懶散得像是來度假。

“這不是來給您交檢討,老喬讓我給各代課老師都送一份。”陳晏起雙手遞出檢討書,手臂旁若無人地擦過葉鷺肩膀,他笑著說,“您看看,保證寫的比語文作文還用心。”

樓道裏的光透了進來,葉鷺感覺原本嚴厲的班主任像是突然變了一個人。

她扶了扶鼻梁上的黑色鏡框,拿著陳晏起的檢討看也不看,直接扔在一邊道:“少嬉皮笑臉的,缺考的試卷寒假前必須補上。”

班主任又往前靠了靠,她雙手握拳道:“我聽聽老喬說,你招飛中心的複選馬上就出結果了,自己也上點心,就算你高考成績是穩的,那還有平時成績和學校評價呢!這次因為家裏的事情有可原,你也不能由著性子亂來,過不了審,你這些年不都白費了?”

招飛中心?複試?

葉鷺有些好奇,她微微抬頭,看到班主任一改往日嚴厲,長輩似的語重心長地對陳晏起說:“我知道你有揮霍的資本,但你隻顧著眼前享樂,半點不為自己做打算,萬一有個意外,未來幾十年你拿什麽立足。”

班主任似乎都很擅長說教和灌雞湯,見陳晏起一副左耳進右耳出的模樣,正想再加一劑猛藥,餘光瞥見葉鷺,仿佛才想起還有她這麽個存在。

她頓了一下,道:“葉鷺你先回去上課。”

葉鷺低著頭,餘光瞥到陳晏起隨意的站姿,猛地收回視線,她放慢了步子退出去,順手關上門的瞬間,門內的所有動靜戛然而止。

第一節 是語文課,她心不在焉地回到教室,課代表正在發放上次的語文試卷。

上課鈴聲響起,葉鷺發現這一圈除了她,大家的試卷都發了下來,心裏隱隱有些不安。她這次的確考的很差,但相對來說語文成績還算不錯,這要是都被點名批評,那她……

“又要被公開處刑了。”

同桌望向葉鷺,充滿同情,“葉鷺同學,祝你好運。”

葉鷺打開課本,心裏一邊擔心陳晏起或許還在挨罵,一邊又發愁這次考試會不會叫家長,手心裏全是冷汗,正想著,就看到語文老師手裏拿著一疊試卷走了進來。

語文老師大概講了半節課的題,突然念了幾個人名,他特意點到葉鷺,麵無表情道:“這幾位同學是這次評出的滿分作文,我們和一班調了課,跟我過去做個分享。”

滿分作文?葉鷺惶恐地起身,身後凳子發出嘎吱的響聲,前排的同學也都看了過來。

被語文老師點名的六個同學裏,前五個人的學習成績至少也是排名前二十,葉鷺是唯一總分以及單科成績差,且還是藝考生的存在。

葉鷺帶著試卷,跟在隊伍的最後慢吞吞地往外走,邁出教室門口的瞬間,她突然想起剛剛語文老師說的是陳晏起所在的一班,後背本能地繃緊了弦。

沒事的,不用緊張。

葉鷺努力安慰自己。

她記得伯凱說過,陳晏起最不愛上語文課,而且他課前還被留在老師辦公室做檢討,應該不會那麽快回去。

到了一班門口,葉鷺大氣都不敢出,低著頭縮在講台角落,直到第三位同學在稀稀拉拉的掌聲中走下台,她才敢悄悄挪起視線打量。

果然,教室後排沒有陳晏起的身影。

她鬆了一口氣,低頭看向自己的作文頁麵。

這次的作文選題很簡單,是人物敘事文,她切入的角度是理想,大概是因為從小學舞的切身體驗和父親被記憶美化過的形象太過完美,整篇作文裏很多段落都被老師用紅筆標注,讚譽有加。

試卷的右下角,還有黑筆寫了句:

“願你理想成真。”

雖然筆跡略顯潦草,但葉鷺還是頭一次收到老師這麽親切的鼓勵,就像小時候某個故事片段裏,溫柔的倫納德老師對左耳失聰的兔唇患者說“我希望你是我女兒”,這讓她有種“我也並非一無是處”的感覺。

葉鷺莫名覺得心裏充盈起了力量,她微微抬頭,看著講台上自己班的同學,下意識挺直了腰板。

輪到葉鷺時,教室裏已經開始嘈雜起來,敷衍的掌聲稀稀拉拉,就像是冬日裏稀疏飄零的落葉,砸在腳下也無人問津。

她站在講台上,全程都沉浸在作文的世界裏,顫著音念完了整篇文章,甚至連有人開關後門,班主任進來又離開都沒注意。

念完最後一句,葉鷺還沒來得及抬頭,忽然聽到一道響亮的掌聲。

葉鷺仰起頭,就看到教室後排有個不認識的男生在拚命鼓掌,連帶著那一大片,以及整間教室都像是從昏昏欲睡的氣氛裏複蘇起來。

穿過人群,她清晰地看到陳晏起不知道什麽時候回到了座位上,他桌麵上很空,正撐著手臂,朝著自己笑著,無聲地念出一句話。

葉鷺猛地攥緊手裏的試卷,她錯愕地看向試卷一角,角落裏的字跡和棧道那張照片背後的重疊起來,突如其來的震動與驚喜幾乎要衝昏她的頭腦。

“看來大家對理想這個主題都很感興趣啊,那不如我們做個互動。”

語文老師靠在門口,朝著葉鷺示意道,“你隨機點幾位同學,大家一起來分享下各自的理想。”

葉鷺深深地看向陳晏起,心裏的聲音呼之欲出,但很快她又快速挪開了視線,將注意力轉向剛剛鼓掌最凶的男生臉上。

男生興衝衝地從座位上站起來,“我叫何最,我的理想是成為數學家,破解考拉茲猜想。”

“我看你是想成為嘴學家,怎麽張口就來。”隔壁桌的男生大剌剌地起哄,何最不僅沒有生氣,還扭過頭點名陳晏起,“瞧你那點出息,看人下菜碟是吧?敢不敢嘲笑晏哥試試?”

陳晏起?陳晏起的理想是什麽呢?

所有人都好奇地看向陳晏起,葉鷺也光明正大地看過去。

陳晏起轉著手裏的鋼筆,懶怠抬眼,在語文老師離開的身影裏,慢悠悠開口:“理想這種東西,說出來就不靈了,懂不懂。”

語文老師不在,教室裏的氣氛都活躍了起來,在幾個男生的爭辯聲中,葉鷺聽到前排的何最又起哄說:“晏哥哪需要什麽理想!你們女生那句話怎麽說來著……哦!晏哥本人不就是人間理——”

“吵不吵你。”

何最話說到一半,椅子就被後排的陳晏起踢了一腳,他像是有些不耐煩,“老實坐下,別影響我學習。”

“哎?晏哥,你不是最煩語文課嗎?”何最嘟囔一句,毫不避諱地吐槽:“今天怎麽性情大變,開始裝好學生了。”

坐在前排的女生聞言,立刻回過身插嘴道,“嘴哥,你說什麽呢?人家晏神就算是交一科白卷,總分也比你高。”

教室裏又掀起一陣嬉笑聲,葉鷺站在講台上,俯視著眼前這群和自己同齡的年輕男女,她突然意識到:

是啊,陳晏起原本就是好學生。

哪怕他流言纏身,哪怕他家裏破產,哪怕他因為曠考變成倒數,可他甚至不需任何額外的努力,依舊會是老師同學心裏公認的優等生。

而她呢。

哪怕是站在一中尖子班的講台上,哪怕作為優秀作文分享者,可她和他們相比,依舊不值一提。

她和陳晏起之間的距離,從來都並非一步之遙,他不會墮入塵埃裏,而她也無法立時攀緣九天。

心裏的妄念再次被打破,葉鷺突然覺得自己的存在像是個笑話,她下意識攥緊手裏的試卷,原本還平整的紙張就像那些不切實際的幻想一樣,瞬間被打得麵目全非。

途徑樓道時,葉鷺刻意放慢腳步,等和其他人拉開距離,她正要抬手將試卷扔進垃圾桶時,身後忽然傳來一陣腳步聲。

陳晏起突然走了過來,他拉起她的手腕,趁著所有人都沒注意,帶著她一口氣跑到樓頂天台。

葉鷺反應過來,當即撤回手腕,“你瘋了?現在還沒下課,被老師發現我們就……”

“就什麽?”

陳晏起並腳跳到方墩上,他掃過葉鷺難得情緒外露的臉,隨意靠坐在上麵廢棄的弧形長椅,迎著陽光眯著眼看向葉鷺。

葉鷺被問的啞口無言,半晌,低著頭說:“我們不一樣的。”

陳晏起沒有接話,腦海裏閃過葉鷺剛剛離開講台時,失落灰暗的眼神。

他的視線從葉鷺的臉上滑落到她握在手裏的試卷,想起她在樓道裏的意圖,忽而起身,俯身向前奪走她指間那團“廢紙”,輕聲笑道:“我寫的字有那麽難看嗎?你就這麽迫不及待要丟掉?”

葉鷺不自覺地一步步後退,整個人都被陳晏起逼到角落時,才別開臉,結結巴巴地解釋說:“我不知道是你寫的。”

“聽力不好,視力也不行?”陳晏起突然笑了一下,“這麽多毛病,難怪成績退步那麽多。”

葉鷺被說得滿臉通紅,正要辯解,就看到陳晏起突然從口袋裏掏出手機,按開手機通訊錄道:“說個正事。”

“嗯?”葉鷺疑惑地看向陳晏起。

陳晏起道:“留個號碼,有個急活需要你幫忙。”見葉鷺遲疑,他又想起什麽似的補充道:“有酬勞的。”

葉鷺望著陳晏起,她倒不是怕他坑自己,而是……自己要想辦法攢錢租房子的事情跟誰也沒說過,他怎麽知道缺錢的。

這也太巧了。

“別多心,我隻是聽說你模仿筆跡很有一套。”陳晏起一點也不覺得丟臉,毫不避諱地說,“你也知道,我落下的作業有點多。”

葉鷺啞然,她本想拒絕,卻見陳晏起又把手機朝著自己遞了遞。

他看了眼腕表,半是威脅半是提醒,壓低了聲音道,“再不回去,我們真的會被老師發現的。你想……”他又往前湊了湊,俯下身望向葉鷺道:“讓我們這樣被抓到嗎?”

青年的氣息侵壓而下,葉鷺大腦一片空白。

她在混亂中留下號碼,一口氣跑回九班後門,確認語文老師不在,忙拉開門悄悄溜回座位。

葉鷺剛平複好心情,就看到手機屏幕閃了一下。

她不由自主地心跳加速。

信息裏,陌生的號碼說:

[明天下午六點半,來家裏。]

作者有話說:

大家晚安。睡啦睡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