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鷺斷斷續續做了好幾場夢, 一會是陳晏起被薔薇花纏住,一會又是他從懸崖跌落。

她就像個旁觀者,束手無策地站著,明明有千言萬語, 但眼眶幹涸一片, 嗓子一陣陣地發堵, 半個字都透不出去。

葉鷺最後一次睜開眼時,才淩晨四點鍾。

她躡手躡腳地從上鋪爬下來,簡單收拾了一下就帶著書包前往籃球場旁邊的小花壇, 那邊的涼亭裏有燈和椅凳, 除了有點冷, 很適合這個時候學生去早讀或者做功課。

待到天空泛起魚肚白, 葉鷺已經連蒙帶查地寫完了三套語數外試卷。

陳晏起給的作業看似很多, 但實質上隻有這三套試卷是需要費心費力完成的, 葉鷺本打算趕在寒假前給他,但前天晚上陳晏起和蔣世蝶對話的場景總是在她腦海浮現,她總覺得像是要發生什麽不好的事情。

她有點擔心陳晏起,但無緣無故她沒理由去打擾他, 這份試卷就是最好的借口。

收起謄寫答案的作業本, 葉鷺捏了捏有些酸痛的手腕。

被樹蔭遮擋的校牆上突然翻下來幾個男生, 葉鷺嚇了一跳,低著頭假裝繼續學習,就聽到她們一行人在路麵上稀稀拉拉地走了過來。

滬城一中的門禁很嚴格,哪怕是周末如果沒有申請登記擅自離開學校也會被記作違規,看他們這幅樣子, 大概是半夜偷溜出去, 現在又偷偷翻牆回來。

葉鷺沒想多管閑事, 但這會天色還早,她坐在這邊又屬實紮眼,就算是努力低調也依舊引人注目。

“葉鷺?”葉鷺低著頭裝瞎,突然聽到有人喊她名字。

路對麵的何最揉了揉眼睛,還以為是在做夢,他捅了捅旁邊的同學,還問了句:“那是不是九班上次念作文那個女生?”

還沒等旁邊的人回答,葉鷺先抬起了頭。

她穿著一個白色羽絨服,高高的馬尾紮的整整齊齊,遠遠看著就像是廣告裏的校園女主,同行有人趁機起哄,葉鷺聽到何最壓著聲不知道說了什麽,其他人都住了嘴朝她笑著揮了揮手。

何最脫離隊伍走過來,疑惑地打量葉鷺手裏的書包,“這麽一大早的,你躲這幹嘛?這麽刻苦啊?”

哪有躲?她明明正大光明地坐在這裏,分明是你自己做賊心虛。

葉鷺看了眼遠去的人群,視線掠過何最臉上明顯的黑眼圈,見他這會還嗬欠連連,便小聲道:“你們這麽早……”她明知故問道:“是剛從外麵回來?”

何最左右看看,連忙雙手合十:“葉同學高抬貴手,可千萬別舉報我們,我可沒晏哥那麽厚臉皮。”

葉鷺了然,她把書包挪到身後:“我什麽都沒看到。”

“不愧是晏哥的妹子。”何最打趣道,不知道想起什麽,又忙道:“前天我臨時有事,你們後來玩到多晚了?”他朝著葉鷺擠眉弄眼,有些八卦道:“有沒有在他那過夜。”

“沒有。”葉鷺驀地紅著臉,她老實回答,“我和宋學姐九點之前就離開了。”

何最有些遺憾地歎氣,心裏藏不住秘密地道:“那你們真是沒眼福,沒趕上好戲。”

沒眼福?葉鷺好奇地眨巴眼睛。

何最左右看看,見四下無人就招手葉鷺過來,小聲道:“最近有個美女在追晏哥,每天晚上都搞些有的沒的,我聽說伯凱說,晏哥好像挺有興趣的,以後說不定就是咱嫂子了。”

嫂子?

葉鷺猛地支起身體,她一隻手狠狠磕在石凳棱角,疼得她整個人都清醒過來。

她訥訥直起身,隻聽何最突然“哎呦”一聲,“我得先回趟寢室,你找個教室,別在外麵瞎溜達。”

何最著急忙慌地離開,原地隻剩下葉鷺一個人。

葉鷺站了會,腦海裏隻剩下一個念頭。

陳晏起,交新女朋友了?

葉鷺肩膀還有些酸痛,她扶了扶書包,迷茫地站了會,等著校門正式打開,忙快步走向校門口。

晨光下的葉柳小區有種明淨的光感,葉鷺沿著馬路走過去時,眼底紅色的屋頂,白色的閣樓都仿佛籠罩著薄薄的聖光。

她順手在早餐店買了吃食,剛走到拐角,迎麵猛地撞過來一個女孩。

那女孩穿著貴高的校服,寒冬臘月腿上隻有一條短裙,手裏捧著一大束還沾著晨露的藍色妖姬,鮮花美人,的確很養眼。

葉鷺見到她的第一麵,就想起了何最說的那個“美女準嫂子”,而對方似乎比她還激動,一個勁兒地抓著她的袖子道:“你就是葉鷺吧?我常聽晏哥說起你。”

陳晏起說起她?葉鷺心裏狐疑,不太自在地撤回手。

她後退半步,對方緊跟半步,葉鷺突然懷疑,這女孩不像是來找陳晏起,反倒像是在堵她。

見女孩還擋在麵前,葉鷺道:“我不認識你。”

“葉同學,你別誤會。”女生笑容洋溢,臉上的妝容也精致漂亮,“我知道你和晏哥是好朋友。”

她將玫瑰花送到葉鷺麵前,輕輕柔柔地說:“我的確是在追晏哥,不過他一直不肯見我,我聽他們說過,你人很好的,剛剛在早餐店那邊看到你,我想請你幫我把這束花送上去,可以嗎?”

葉鷺麵露難色,拒絕的話說到一半,女孩帶著哭腔道:“我下午就要出國了,之所以等一晚上,隻是想和他告個別。”

“你也是女生,應該明白我吧?”女生楚楚可憐地央求,“我隻是想道別而已。”

葉鷺見她一邊哭一邊就要作勢下跪,嚇得連忙答應,“你別這樣,我幫你送。”

女孩擦去眼淚,感激地朝葉鷺鞠躬,“葉同學果然人很好,那我這就走。”女生轉身,拐角的時候又朝著葉鷺揮揮手,“謝謝葉同學。”

葉鷺看著女孩離開,在經過垃圾桶的時候,望著手裏的玫瑰遲疑了一會,還是抱了過去。

陳晏起被敲門聲吵醒,打開門看到葉鷺抱著花站在外麵。

他黑色的頭發有些蓬鬆雜亂,臉上下意識溢出新鮮的笑容,葉鷺看到他站在陰影裏,脖頸前的睡衣領子有些淩亂,窗外的半縷陽光落在他的鼻梁,整個人在明暗交錯裏,就像是古老油畫裏的年輕神明。

“大清早的,這是來找我告白?”

陳晏起那雙眼生得明而媚,帶著笑意時總給人一種深情款款的錯覺。

葉鷺明知道他是開玩笑,卻還是噎了一下。

“這是樓下……”

陳晏起忍不住打了個哈欠,仿佛隻是隨口一問,伸手主動將玫瑰抱了過去,瞧著葉鷺背著書包站的端端正正,先掃了眼樓道,確認沒人注意,這才側開身讓她先往裏走。

陳晏起把花放在餐桌上,徑直前往洗漱間。

葉鷺掃了眼玫瑰,心情有些複雜。

她正想著怎麽解釋這花,就聽到陳晏起一邊刷牙一邊吆喝道:“坐沙發,新買的。”

葉鷺思緒被打斷,她環顧四周,果然看到短短兩日陳晏起的房間又大變樣,好些老式的金碧輝煌的家具都被替換,取而代之的是更為敞亮空闊的家具風格。

“有新榨的莓果汁,熱的還是涼的?”

陳晏起放下杯子,見葉鷺有些手足無措,直接給她倒了杯熱飲。

“天冷,喝點暖的。”

陳晏起倒水的同時,葉鷺想起自己此行的表麵目的,她趕緊從書包裏取出試卷和練習冊。

這幾套練習冊陳晏起隻落了一周的量,題目幾乎都是選擇和少量填空,她對照著答案完成的毫無壓力。隻不過,那三套試卷隻有一份,她的字還沒練好,不敢直接上手,因此隻是將對應的答案整整齊齊地寫在作業本上。

“你看看,這樣可以嗎?”葉鷺把試卷遞給陳晏起,有些忐忑地等著,甚至比麵對班主任時還要緊張。

陳晏起端著玻璃杯,一邊翻看試卷,一邊推開陽台落地窗的隔音玻璃。

溫煦的陽光照耀到室內,他倚在一旁靜靜地閱卷,半晌,側目看向葉鷺道:“還不錯,至少能拿86分左右。”

葉鷺詫異地站起身,她走到陳晏起麵前,再次檢查自己的試卷。

是空白的,上麵也沒有標記答案。

“你就這麽看一眼,就知道我哪裏做錯了?”葉鷺又覺得哪裏不對,她還在思考,就看到陳晏起將試卷微微卷起,輕輕地敲了下她的額頭,低頭笑道:“我又不是未卜先知,哪能一眼看到答案。”

他走到書桌麵前,鋪開試卷給葉鷺一一畫圈講解。

“這道題你沒看懂題幹。”

“這道你的解題思路錯了。”

“還有這道,你畫錯了輔助線,答案雖然誤打誤撞對上了,但其實是錯的。”

一上午過去,葉鷺在陳晏起的指點下終於勉強完整地修改完一套數學試卷,最終核對完,她自己做的那遍堪堪隻能拿89分,滿分150。

明明是她幫陳晏起做題,但到最後,葉鷺卻覺得陳晏起比她還累。

她有些自責,抬頭卻看到他眼底滿是笑意,似乎並沒有覺得她很麻煩。

葉鷺捏著試卷放回書包,想著回去再模仿字跡重新填一遍,動作到一半,她突然回過神來——試卷都被陳晏起塗花了,她根本沒辦法再把答案寫上去,那——

“沒關係,老喬不在意這些。”

陳晏起笑著從葉鷺手裏拿過試卷,隨手放在桌角,他心情似乎十分的好,道:“就算是挨罵,也是我去頂著。”

你放心大膽地做,一切有我。

雖然場景不太合適,但同樣的潛台詞,還是讓葉鷺有些小觸動。

“做完了題,怎麽反倒不開心了?”陳晏起坐在葉鷺對麵,他不知道從哪端過來一瓶墨汁,正扭開鋼筆吸墨,見葉鷺眼底有些失落,隨即笑道:“該不會是因為,我沒有回應你的花吧?”

葉鷺才記起還有玫瑰的事情,又覺得現在提說不定會惹陳晏起不高興,她還有事要問,暫時不著急,於是又轉移話題道:“我隻是覺得自己有點沒用,開卷考也做不對。”

“上次就說了,你隨時都可以問我。”

陳晏起從抽屜裏翻出一個嶄新的筆記本,遞給葉鷺,見她疑惑,便道:“光做了題還不夠,寒假作業那麽多,難道要我手把手教你寫字?”

陳晏起把鋼筆遞給葉鷺,一副要檢驗成果的嚴肅模樣,“你的字練得怎麽樣了?寫給我看看。”

葉鷺接過鋼筆,沉重的筆杆上還有陳晏起手指的溫度。

這才兩天,她就算不眠不休也做不到睡醒了就能模仿到位,好在她在這方麵似乎格外有天賦,這段時間反複看陳晏起的筆記,稍微也記住了一些他的筆畫習慣。

葉鷺翻開筆記本,發現扉頁上突兀地寫著一句話。

[每一次的靠近,都是在向你告別。]

字跡有些扭曲,像是不熟悉用筆的人拙劣的表演。

她腦袋裏一片空白,在還沒有胡思亂想之前,右手已經將那頁死死按下,然後在新的空白頁上落下了筆尖。

葉鷺感覺心髒跳的飛快,她克製著追問的想法,盯著空白紙張想了很久,終於抬頭看向陳晏起,道:“要不,你先給我寫句話我模仿?”

陳晏起將紙筆拿過來,微微一頓,明顯也注意到了那頁紙上的文字。

他沒有解釋,也沒有刻意遮掩,直接在新頁上寫道:

[願你高考順利,理想成真。]

葉鷺看著那句熟悉的話,突然想到陳晏起在教室深處看向自己時的篤定。

腦海裏,她想到某天傍晚,陳晏起對自己說“你是最好的舞者,你是屬於舞台和觀眾的”;出租車裏,他說“不抬頭,怎麽看到太陽”;玻璃棧橋上,那句要“往高處走,那裏風景正好”……

明明都是鼓勵的話,可葉鷺卻覺得,陳晏起總在有意無意地將她越推越遠。

那句話,是他寫的嗎?剛剛,是他故意讓自己看到的嗎?

葉鷺掩飾過心底的混亂,她莫名有些難過,微微發潮的視線裏,她低頭臨摹,寫完一句,停頓了很久,又鼓起勇氣多添了一句:

[願你高考順利,理想成真。]

[你的理想通往哪裏呀?]

陳晏起並沒有太大反應,他含著笑接過。

兩個人心照不宣地一問一答,所有的心事都寫在紙上,誰也沒有再說話。

[高處。]

高處?是樓頂,雲層,還是天空?

葉鷺還記得上次班主任提及陳晏起招飛中心考試的事情,她見過陳晏起臥室裏的地圖,他常常把玩的那架構造精密的飛機模型到現在還在書桌一角……葉鷺視線右移,驀地看到陳晏起的電腦屏幕上按下暫停鍵的遊戲,是還在優化中的遊戲Demo,畫麵裏正好是第一視角的飛行員模擬戰鬥界麵。

她提起筆,隻覺得站在朋友的立場,陳晏起的心似乎在緩緩朝自己打開。

[你的理想是做飛行員?]

陳晏起落筆,眉眼間隱約有些笑意。

[比飛行更自由的,是做自己的指揮。]

不知道過了多久,葉鷺突然輕聲笑了一下。

陳晏起停下筆,好奇地問道:“怎麽?被自己幼稚到了?”

“你不是說,理想說出來就不靈了嗎?”葉鷺還記得,當時陳晏起敞著長腿,歪在椅子上回懟何最,言之鑿鑿,十分堅定。

陳晏起聞言一臉困惑,看著葉鷺的眼睛,認真地問:“我剛剛有說嗎?”

葉鷺:“……”

嚴格地說,寫字的確不算是“說”。

她直視著陳晏起眼裏的光,肯定道:“你沒有。”

你沒說,我沒聽。

我們隻是,各自懷揣同一個秘密而已。

而現在。

葉鷺數了數,她擁有關於陳晏起的三個秘密。

第一,陳晏起的理想是空軍作戰指揮官。

第二,陳晏起護她出廢墟時,許了她一個心願。

第三,人人都著迷陳晏起,她也是。

她會努力,和他一起抵達高處;她會把心願留到最後,作為給他的禮物;

最後,她會把愛偽裝起來,永遠深藏。

作者有話說:

“我也曾喜歡你”,這個文名其實可以是阿路說的,也可以是陳晏起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