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時的葉鷺, 無論陳晏起說去哪,她都會義無反顧。
但陳晏起問的太突然了,這件事又極有可行性,葉鷺心裏無數念頭盤桓而過, 她迎麵看到陳晏起那雙似乎勢在必得的眼睛, 突然生出些微妙的逆反心理。
葉鷺靜默地蜷縮在陳晏起的手臂間, 仿佛將自己周身的傷痛也藏在青年懷裏的溫暖裏,她偏過頭看自己因為練習而磨出傷痕的手指,有些拿喬道:“這麽要緊的事情, 我得好好考慮考慮。”
換作往常, 陳晏起會遷就她, 語言誘導她緩緩達成他的目的。
但此刻, 葉鷺話還沒說完, 就感覺身體突然被陳晏起帶起, 然後直抵身側紅牆,白色的廣玉蘭被她的蝴蝶骨壓的粉碎,他一步步逼近,刻意壓低的嗓音裏揉著一絲痛意, 急促道:“你想讓我等多久。”
葉鷺是個很慢熱的人, 她一直以為陳晏起也是。但直到此刻, 她才發現眼前的青年,竟也會如此心急火燎,仿佛再遲一點,她便不是他的了。
自那天之後,葉鷺便被陳晏起盯得死死的。
他不管多忙, 每天都會定時定點接她上學放學, 吃飯練舞, 親自盯她做題考試,背書測驗,還要求她晚上九點鍾必須到家,兩個人視頻複盤當日的錯題和學習規劃。
在陳晏起的高壓一對一家教之下,葉鷺的成績幾乎是突飛猛進,就連聽老師講課,她偶爾也開始會覺得“不過如此”。
但陳晏起太嚴格了,葉鷺熬著熬著便有些吃不消,但她漸漸發現,陳晏起也是個吃軟不吃硬的人。
他喜歡她鬧脾氣,以及扛不住她撒嬌。
難得的周末,葉鷺習慣性地開始做試卷,然而做了半套試卷之後,突然想起陳晏起被伯凱叫出去打球了,他不在場,她幹嘛還要這麽認真?
葉鷺偷懶的心思一起,幹脆去洗了個澡,然後就卸下一身疲憊,老早就縮回被窩開始午睡。
她是沾床就睡的體質,再加上這段時間的疲憊很快就沉入了夢鄉。迷迷糊糊中,葉鷺感覺世界就像是被誰輕輕地按了一下,大地突然就傾向了某一段,她從高處斜坡往下滑去,便落入一叢甜膩的花林裏。
花林很小,五顏六色的花朵圍繞著大樹,綠茵草坪上飛舞著蝴蝶和蜜蜂。
她忽然覺得手臂有些癢癢,下意識掙紮了一下,那種輕飄飄的觸感隨即又消失的一幹二淨。
葉鷺一覺睡到自然醒,睜開眼睛就看到陳晏起托著腮,曲著一條腿坐在床頭,正聚精會神地看著她。
她心裏一跳,比驚恐先來的是濃重的驚喜,“你不是去打球了嗎?怎麽回來了?”
陳晏起撐著手肘歪在葉鷺旁邊,他整個人都壓在被子上麵,身上因為運動而起汗腥味還沒散去,眼神裏暖洋洋地抱怨說,“我今天狀態不好,老是輸,挺沒勁的,就想回來看看你。”
葉鷺把被子掖在胸前,含著笑意望向陳晏起,“看我幹嘛?我又不能讓你贏。”
“沒良心。”陳晏起放平手肘,半張臉枕在上麵,有些幽怨地說:“我可掛念了你……的試卷一早上,心不在焉才輸了比賽。我都這麽難過了,你都不知道心疼我。”
葉鷺一陣陣地臉紅,見陳晏起一個勁地往自己這邊蹭,於是伸手將他往外推了推,“回來怎麽不先去洗澡?都是汗味。”
“這是你家,我不打招呼就洗澡,多不好。”陳晏起彎著眼睛,眼底的光柔柔的,他趁機握住葉鷺的手腕,難纏道:“而且,我現在也不想去。”
不等葉鷺開口,陳晏起突然躺回葉鷺枕頭上,可憐巴巴地央道:“家裏最近不太安定,我夜裏總睡不著,白天還得沒完沒了的上課,好不容易躲個清閑,你就讓我多歪一會。”
陳晏起最近一直在家照顧父親,雖然也有保姆,但他總是不放心,伺候病人煮飯做湯,趕上最近國內外競賽又多,一個人恨不得被掰成好幾份用。
葉鷺心疼地撫平他的眉頭,手指停留在陳晏起眉骨上的小痣,忍不住看向他道,“我聽說,眉骨長痣的人都很多情,還挺準的。”
陳晏起一把握住葉鷺的手指,將它折入掌心,他慢悠悠地放到自己的心口,“那怎麽辦?要不我去整個容?”
“我又沒說不好看。”葉鷺忙要縮回手,被陳晏起握住不給,一推一拉中,她忽然看到陳晏起的目光似有若無地露在她的手臂內側,葉鷺側過頭也看了眼,就看到自己那裏不知道什麽時候多了一隻兩三厘米的雁。
“你看。”陳晏起說著也抬起自己的手臂,葉鷺看到他的皮膚赫然是一隻栩栩如生的成年夜鷺,藍白相間的色調很冷,在蓬勃矯健的身形上,有種別樣的反差感。
葉鷺猛地從**坐起,連忙拉住陳晏起的胳膊反複檢查,“你怎麽去刺青了?不是說有紋身不能考軍校嗎?”
看到葉鷺緊張的樣子,陳晏起笑得一臉得逞,他把手臂湊到葉鷺麵前,幾乎是摟著她說,“你再摸摸,是紋身貼,不是刺青。”
他的阿路還那麽小,他哪裏忍心讓她有切膚之痛。
葉鷺這才反應過來,是啊,自己一直都在家午休,陳晏起再神通廣大,也不可能憑空給她刺個青過來。
她鬆了一口氣,回頭再看陳晏起,他已經躺回到**,闔著眸像是沉沉睡去,左手手臂上的夜鷺安靜地貼著胸腔外側,是靠近心髒的位置。
見陳晏起犯困,想到他這段時間的忙碌,葉鷺輕手輕腳地下床,她剛掀開被子,看似已經睡著的陳晏起突然坐起。
他抓住葉鷺的手腕:“你去哪?”
葉鷺有些詫異於陳晏起的警惕,她光腳站在地板上,指了指床屜,“拿個東西。”
陳晏起還是沒鬆手,見葉鷺沒穿鞋襪,又擰著眉頭要將人拉上來。
“你等我一會。”葉鷺忙從床櫃裏翻了一個熏香,這還是上回陳晏起過生日時買的,她一直都沒送出去。
陳晏起看著葉鷺為自己忙前忙後,她做事情很細心嚴謹,再普通的東西在她手裏也能被弄出花樣,他眼底的焦慮漸漸散去,原本平直緊繃的唇角也不自覺掛上幾分笑意。
原來,這就是家人的感覺。
不圖謀分毫,不支配你做任何決定,隻是單純地陪伴著你,哪怕經年不見,也依舊骨肉至親。
陳晏起從未想過,自己竟然會從一個完全沒有血脈聯係的人身上,補全了這份溫暖。
他從來都沒有期待過愛情,也沒想過自己會想和誰結婚。
但是此刻,陳晏起看著葉鷺纖細的身形,看著她站在燈光下的睫毛一顫一顫,他想將她照顧的好好的那份感情便再次飆至峰值,他開始好奇起來,如果葉鷺穿上婚紗,會是什麽樣子?婚紗是手工定製還是高奢,是白色還是其他,他們婚禮請柬的款式,裏麵的文字是墨彩還是燙金,如果雙方親友同學全都要來,座位要如何安排。
葉鷺剛把香薰擺放到床頭櫃,就感覺陳晏起上半身趴了過來,他伸手一攬,她整個人就被撈到了被子外麵。
隔著暖色調的被套,葉鷺被陳晏起擁在懷裏。
“忙完了?”陳晏起問,稍微有點不耐煩。
葉鷺乖巧地點點頭,“那我陪你躺一會。”
“不想睡了。”陳晏起突然說,他伸手撥開葉鷺額前的發絲,端詳了一會,道:“頭發好像又變長了。”
葉鷺錯開視線,腦海裏突然響起前段時間和鄭蕎一起上早自習時她說的話。
“鷺鷺,你這學期來變了好多啊。”當時鄭蕎正在背曆史書,突然偏過頭感歎了這麽一句。
葉鷺還以為她是在說外貌,遮掩道:“也許是因為我化了淡妝?”
“不是的不是的。”鄭蕎連忙擺手。
她絞盡腦汁,想了半天才說,“我也不知道怎麽形容。就是以前你很不合群,總是拒人於千裏之外。但是!你這段時間就很不一樣!會開口請教別人問題,會主動和我們搭話……我覺得很好啊。”
鄭蕎合上書,似乎是憋了很久,朝著葉鷺勸道:“我知道你是很好的姑娘,但是你再好,把自己套在殼子裏也沒人會看見的。鷺鷺,你不要再變回去了,像現在這樣,會示弱,會表達不開心,會和我們一起聊天說八卦,就很可愛。”
“想什麽呢?”陳晏起的聲音鑽入腦海,葉鷺一下子回過神來,看著眼前的青年,她突然覺得有種難以言喻的滿足感。
她真的隨著他走上了“高處”,也看到了更多的“可能”,這一切都是陳晏起給的。
葉鷺忍不住彎起眼角,她剛想抬手就發現自己被陳晏起箍得死死的。
他似乎有些不悅道:“我就那麽沒吸引力?和我麵對麵躺著還能想起別人。”
“好-熱。”葉鷺掃過自己身上的被子,努力掙紮了兩下。
陳晏起視線劃過葉鷺粉撲撲的臉頰,不情不願地鬆開她。
房間裏開了空調,陳晏起本來就剛做完運動,又動了好一會,於是也順手脫了外套。他剛挪開身體,就聽到身後葉鷺掀開被子道:“空調吹多了會生病,你還是進來吧。”
陳晏起下意識撐起一隻腿,他側過身有些不自在地望向衛生間,“你自己睡吧。”
隨著玻璃門輕輕被帶上,陳晏起的聲音從裏麵傳了出來,“我突然想起下午還有件事,你趕緊起床把試卷做完,晚上九點鍾,我會例行檢查。”
葉鷺還沒從午休蘇醒的愜意中掙脫出來,兜頭就聽到陳晏起分派的如山大的任務,她有些懶怠地央求,“就不能休息一天麽?我好久沒出去轉轉了。”
“等到你高考結束,想去哪我都陪你。”陳晏起從衛生間出來,額發上還垂著水滴,但是態度卻更加嚴苛。
葉鷺退而求其次,她指了指客廳裏的顯示屏,“那我可以玩會遊戲嗎?”
“不可以。”陳晏起突然像是想到什麽,直接走到電視櫃前麵收起了遊戲設備。
葉鷺正在心裏吐槽陳晏起的防備心真重,突然看到他從藏品間裏抱出一個個大箱子。
“這些不都是你的寶貝麽?你要帶去哪裏?”葉鷺連忙穿上鞋走過來,有些驚訝地問。
這些都是陳晏起之前的收藏的飛機模型,上回搬家的時候,陳晏起並沒有把他們完全帶走,還說這些收藏比他的命還重要。
“這個題材的廠家早就倒閉了,算是絕版。”
“這是家小眾個人品牌,二手市場上長期有人高價蹲。”
葉鷺還記得當時陳晏起說這些話時臉上的驕傲,此時他隻拿挑出自己親手做那隻模型放在一邊,然後利落地分門別類標上了序號。
“回去認真去做題。”陳晏起打完一通電話,見葉鷺一副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模樣,於是便囑咐葉鷺道:“就是因為你這麽三心二意,我才不敢把這些東西留在這。”
不等葉鷺追問,陳晏起說:“別偷懶,我會隨時抽查進度的。”
目送陳晏起和送貨員離開樓道,葉鷺才心有惴惴地回到書桌上。
自從上回比賽回來,陳晏起對她越來越好,可她總覺得陳晏起有什麽事情瞞著自己。
高考倒計時在忙碌中一天天拉近,陳晏起那天晚上的頹然絕望就像是匕首一樣,始終懸在葉鷺的心頭。尤其是夜深人靜的時候,葉鷺細細思索,便會生出無限恐懼,總覺得這樣的日子過於順遂甜蜜,仿佛在哪裏藏著致命的匕首。
很快,這隻匕首便漸漸露出鋒芒。
那是葉鷺第四次見到蔣世蝶,相比較前幾次,她整個人看起來像是老了十歲,哪怕依舊穿著華美的旗袍,臉上帶著精致的妝容,但從眼眸裏滲來的頹敗與灰暗卻藏也藏不住。
這個眼神讓葉鷺莫名想起比賽那天晚上,陳晏起的神情。
她隱隱覺得,這次蔣世蝶邀請自己而來的談話,大抵不會令人愉快。
但對方是陳晏起的母親,因此哪怕她看向自己時挑剔又刻薄,她出於晚輩的禮節與恭順,也無法有任何怨言。
好在,蔣世蝶看似柔美,但行事卻從不拖泥帶水。
這一點陳晏起和她很像。
葉鷺沒有迎來想象中的機鋒與較勁,隻聽她強打起精神,開門見山地說,“陳晏起被傳訊那段時間,都是你陪著他?”
葉鷺意外抬眸,對麵的蔣世蝶看到她的神情,便了然冷笑道:“我還以為陳晏起待你珍之重之,你會對他有多在意。原來,也不過是假模假樣的逢場作戲,他也有看錯人的時候。”
陳晏起的確有段時間沒有和他們任何人見麵,也一直避著他們,葉鷺快速思考,心裏猜度應該是過年到開學那段時間。
那段時間陳晏起和伯凱因為被惡意襲擊的確去做過筆錄,但是被警方傳訊又是因為什麽?蔣世蝶又怎麽會知道這件事?她來找自己到底是什麽目的?
葉鷺一時間疑雲四起,她看向蔣世蝶,道:“您有話可以直說。”
蔣世蝶願意透露的信息極少,但葉鷺卻聽得膽戰心驚。
自從上回辰起被傳破產,葉鷺就一直在關注相關新聞,後來陳晏起和伯凱遭人襲擊,她隱約想到可能和段鳴川的案件有關,她雖然不足以去調查事件的真相,但是通過官方以及談論上專業人士的分析,也大概能理出一些頭緒。
此時,結合蔣世蝶的陳述,葉鷺大概猜想,段鳴川最初被抓之後大約是不肯認罪,因此還故意攀咬陳晏起因個人情感因素動機不純,惡意誹謗構陷。因此,警方才傳訊陳晏起協助取證。
葉鷺覺得後怕至極,但想到前幾天的警方通告裏已經確定了案件性質,段鳴川也已經承認了自己指使辰起員工非法竊密,以及向境外出售商業機密的行為,又稍微鬆了一口氣。
她看向一直安靜等待自己消化的蔣世蝶,除卻心底對陳晏起一人承擔所有的心疼,更意外於眼前女人對待對段鳴川的態度的前後反差。
“這件事情裏,您也是受害者,對嗎?”葉鷺雖然不想斷定,但所有的線索都指向這個答案,否則蔣世蝶為什麽會突然出現,以一種批判絕望的態度來告訴自己這些事情。
葉鷺不知道蔣世蝶為什麽要跟自己說這些,她盡力去猜測,主動道:“如果陳晏起知道這些,或許他會體量您的選擇,如果您覺得很難開口,也許我可以……”
女人銳利的目光突然投過來,葉鷺下意識瑟縮了一下。
“小姑娘,你的確很聰明,但千萬別自以為是。”蔣世蝶坐得端端正正,慢條斯理地攪動眼前的咖啡,沉聲道:“我們母子的事情,還輪不到一個外人插手。”
蔣世蝶的話如同一錘重擊,葉鷺也意識到自己是越界了。
但她從始至終都沒有示弱,依舊迎著蔣世蝶的眼睛,抱歉道,“我的確是外人,但您既然找到我,一定是有什麽話要說。”
蔣世蝶眼底流露出一絲欣賞,她抿了口咖啡,語氣不鹹不淡道:“我知道你,父母都是普通工薪族,上過電視,也算是有點小名氣。”
葉鷺認真揣摩她話裏的每一層意思,隻見她突然停住手,抬起眼皮深深地看了自己一眼。
“但那有怎麽樣,陳晏起是什麽樣的人,沒有人比我更清楚。他不可能因為一個認識三四個月的女人就變了本性。”蔣世蝶拿起包,朝著葉鷺微微傾身,“你再明白不過,你隻是我兒子手裏的玩具,或許是新奇一點,所以留在手裏才久一點而已。”
葉鷺的心頭漸漸冷卻下來,她紋絲不動地坐著,心裏卻地動山搖。
“不過。”葉鷺聽到蔣世蝶話鋒一轉,她又笑著說:“我現在改變了想法。”
她打量著葉鷺,像看著一件可掌控的玩偶,一字一句地道:“玩具又怎麽樣,隻要他喜歡,你就還有價值。”
葉鷺不記得自己是怎麽走回家的,直到躺在**,她腦海裏還一直回響著蔣世蝶的話,以及她最後的兩句忠告。
“隻要你說服陳晏起出國,我可以安排你們一起離開。”
蔣世蝶的眼睛太毒,一下子就看準了陳晏起的死穴,於是她在強攻不下之後,又轉頭找到了葉鷺。
彼時,她殘存的一些高傲全都加諸在了對麵女孩的身上,她說:“你和你的家人不用承擔任何費用,你可以繼續深造跳舞,也可以依舊留在陳晏起的身邊。”
“葉鷺。”
葉鷺聽到蔣世蝶念出了自己的名字,她語氣漸漸柔軟下來,像極了某種動物的悲鳴:“我不會害自己的孩子,相信我,離開滬中,是他最好的選擇。”
作者有話說:
好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