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綢扇, 暮色天合,牡丹亭裏遊園的“杜麗娘”將那出百轉柔腸的《尋夢》唱了一夜,葉鷺便也安安靜靜地陪著陳晏起一起坐到了天明。

葉鷺記得陳晏起以前最不愛聽這些柔腸百結的腔調,也向來沒耐心對著蔣世蝶耗費半點時間。

可這一整夜, 他卻像是坐老了的戲迷, 看著古舊戲台上癡纏醉心的入戲人, 將這段動人情腸觀摩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她唱的筋疲力竭,歪在那株冷冰冰的梅花樹下昏昏睡去。

“判決下來之後, 她去見過一回段鳴川, 回來之後精神狀況就變得很不穩定, 每日大半時間都是迷迷糊糊的, 不是把我錯認成旁人, 就是偷偷跑到這裏來唱個沒完沒了。”

目送護工帶走蔣世蝶後, 陳晏起才收回視線,他手指撚著底盤上的紅泥茶盞,目光冷冷清清地落在空****的戲台上。

“我從來都不知道,她昆曲竟然唱的這樣好。”他輕輕地笑, 眼底卻是淡而疏的蒼涼:“也才知道, 原來這十幾年裏, 她沒有一天是在做自己。”

“阿路。我以前總覺得自己運籌帷幄,能掌控所有的事情。”陳晏起語氣悵然,聲音在老戲樓裏顯得薄而渺遠:“可事到如今,我才明白,原來我才是那個釀造悲劇的人。”

葉鷺詫異地抬眸, 可當她打算繼續聆聽, 陳晏起的聲音卻戛然而止。

她側過頭, 看到隔壁座上的陳晏起晦暗不明的半張臉,葉鷺突然想起那次看到陳晏起孤零零地站在天台上,她一眼望去,他整個人都單薄的要命,像是風一吹就要掉下去。

現在陳晏起分明近在咫尺,腳踏實地,可她卻覺得,他仿佛立在無人可見的懸崖峭壁之上,那種懸而未決的絕望感和當初如出一轍。

葉鷺心裏一驚,下意識去追尋他的目光,卻發現他的眼角眉梢掩飾不住的麻木與疲憊,唯獨看不見半點怨恨或者悲傷。

“其實這樣也好。”陳晏起自顧自地說著,他撐著扶手從觀眾席站起身,耀目的燈打在他的頭頂,葉鷺有些看不清他的神情,“太糊塗或者太清醒了,都活不下去,就這樣湊合得了。”

葉鷺越聽越覺得心內不安,她望著陳晏起,突然覺得自己與他之間,仿佛隔了一道厚厚的屏障。

以前,陳晏起也很討厭別人揣摩他的心思,但葉鷺發現,每當她無意中踩準他的喜好,他雖然嘴硬,但眼底總會透出單薄的喜悅。

陳晏起身邊常常熱鬧,可他其實更喜歡獨處;陳晏起擅長單板,喜歡古箏,散打四段,體育文藝樣樣精通,卻極其厭惡表演,被別人評頭論足;陳晏起從來不辦生日宴,但在偶爾收到小禮物後,卻會洋洋得意地立刻戴出來炫耀。

願望達成的瞬間,心想事成的那刻,陳晏起的喜惡漸漸在葉鷺心裏暈出輪廓,他這個人也因此變得鮮活而明朗。

葉鷺一直以為是自己見微知著,洞悉了一切,但此時此刻,當陳晏起再次將自己封閉在厚實的城池之內,將她拒之門外,她才發現,原來並不是自己有多麽細心聰明,而是他一直在給她前往他內心深處的通行證。

她所到之處,都是他放行的旅途,而那些未知之地,才是他真實的世界。

現在,這扇門關上了。

她隻能耐心的等,等待陳晏起主動開口。

可是一整夜過去了,他分明知曉,無論是真心還是假意,是敷衍還是全盤托出,隻要他給出一個答案,她就有底氣說服自己去原諒他,理解他,往事一筆勾銷,陪他對抗一切困難。

可他卻始終隻字不提。

就好像,這件事無關緊要,就如同她這個人。

“陪我熬了一夜,都困了吧?”陳晏起忽然轉過頭,他將手畔的西裝外套搭在葉鷺肩頭,略微緊了緊,一如往常似的道:“我送你回去,先好好休息。”

陳晏起語氣平靜的過分,不冷不熱的囑咐讓葉鷺覺得這大半年的欺騙和謊言隻是她的一場噩夢,而他不曾有過片刻愧疚與心虛。

直到此刻,葉鷺才徹底意識到——陳晏起其實從來都沒考慮過,要向自己解釋。

如果他想解釋,半年前就會說。既然當時沒說,現在就不會再多此一舉。

葉鷺忍不住想,她興師動眾地回來這一趟,對他而言,大抵是有些不合時宜的。

她默默地垂下眼眸,看著石質桌麵上自己模糊不清的身影,忽覺得自己費盡心思努力改變自己,隻不過是塗了層不堪一擊的油彩。

在旁人眼裏,她是美麗驕矜,孤高自詡的皎皎白鶴,可隻要回到陳晏起麵前,她就會被打回原形,變回那個永遠卑微多疑,敏感又小心翼翼的醜陋野鶩。

是啊。這樣的她,又怎麽會被他依靠信賴呢?她一無所有,卻想要貪婪他的全部坦誠。哪怕是做生意,她這個買家也未免太過貪得無厭。

可葉鷺又想,就算她無法成為他的助力,難道他就真的不在意自己的感受嗎?他就不怕她難過,傷心,不理解他,因為一輪又一輪的誤會而離開他嗎?

陳晏起突然靠近,葉鷺陡然抬眸,她看著他毫無情緒的眼底,心裏突然泛起一個從未有過的念頭。

或許,陳晏起從一開始就是這麽想的?

他從籌劃這一切開始,就沒想過他們會有好的結局,因此才不願意多碰她一下,多解釋半句,甚至不吝用最漫不經心的方式來處置她與他的這段感情的尾聲。

“有七個月了吧。你和陳晏起異地戀還能好這麽久,我是真的沒想到。”葉鷺突然想起,宋枝枝有一回在電話裏感慨,她話說的現實又直白:“要不是我知道他從不亂搞,我都懷疑他是不是腳踏兩隻船,才能在你這演的這麽純情專一。”

那時候葉鷺一心以為陳晏起在指揮學院,日常被室友調侃多了,便沒把“異地戀”三個字放在心上,更沒在意宋枝枝的隨口調侃。

現在回憶起細節,其實宋枝枝早就在暗示她陳晏起並不在京都了吧?隻是她太蠢,甘願把自己蒙在鼓裏。

“在想什麽?”陳晏起突然出聲。

葉鷺低頭盯著腳尖,因著一夜漫長的煎熬和多思,語氣裏便含了些難捱的酸澀。

“沒事。”她啞著嗓子敷衍。

片刻,聽到頭頂青年呼吸略重,葉鷺忙伸手攥緊肩頭的外套衣領,仰起頭看他下巴上微微凸出來的胡茬,勉強擠出一個笑臉道:“我回家了,那你呢?”

陳晏起神色稍霽,他伸手攏了攏葉鷺的長發,拇指撥開她耳側的碎發,輕聲道:“我還有點事,處理完了就來找你。”

“什麽時候能處理完?”葉鷺順勢握住陳晏起的手掌,有些緊迫地問道:“今天還是明天,要不要我等你一起吃午飯?”

陳晏起猶豫片刻,道:“今晚之後。隻要你想見我,多晚我都會來。”

“說話算話?”葉鷺盯著陳晏起,警惕地問道。

陳晏起點頭,再不給葉鷺說話的機會,不容置喙地攬住葉鷺的肩膀,親手送她上了羅叔的車。

隨著車輛從視線裏消失幹淨,陳晏起原地又站了一會,才驟然冷下笑容。

他轉身掏出手機,迅速撥通了通訊錄裏的某個號碼。

*

葉鷺一路上都昏昏欲睡,就連下車跟羅叔打招呼時都惺忪著眼。

直到車輛緩緩駛出小巷,葉鷺眼底即刻恢複了清明,她站在門口等了一會,確定羅叔已經走遠,這才拿出手機重新打了一輛出租車。

這世上沒有誰會一直被動挨打,也不會有人在吃過一次大虧後,還不知道長記性。

從京都到滬中,葉鷺唯一的目的就是搞清楚陳晏起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不管她和陳晏起的未來結果如何,她都無法忍受像現在這樣,假裝什麽都沒發生,糊裏糊塗地繼續下去。

葉鷺想著伯凱昨天的反應,以他和陳晏起的交情,帶她親眼目睹蔣世蝶的狀況大概已經他能做到的極限,剩下的何最和宋枝枝,就算他們不忌憚陳晏起的態度,知道的內情也不會比伯凱更多。

那麽,在這座名為陳晏起的迷宮裏,她想要尋找出路,隻能另辟蹊徑。

現在,她唯一能找的,隻有那個人。

佟石集團樓下的咖啡館裏,葉鷺坐著等了大約兩個鍾頭,一身職業裝的佟霜才如約而至。

“你怎麽知道我在這兒?”佟霜坐在葉鷺對麵,開門見山地笑道:“聽到前台的預約電話,我還以為是自己幻聽了。”

葉鷺微微勾起唇角,語調裏還摻雜著隱約的緊張:“佟石收購了辰起這麽大的新聞,業內業外很難不引人注目。我聽說你學的是財管,寒假恰好在公司實習,就想著過來碰碰運氣。”

佟霜著意看向葉鷺,“看來你提前做過不少功課,打聽的這麽仔細,也想托我走後門?”

葉鷺微笑道:“我們也算是熟人,就當是見麵敘敘舊。”

“敘舊?小妹妹,你撒謊的樣子一點也不可愛。”佟霜不知道想到了什麽,突然嗤笑道:“不過,相比以前,還是有些進步的。起碼,睜眼說瞎話的時候臉不紅。”

“說起以前,”佟霜看向葉鷺,往後一靠,連帶著語調都略微揚高了一點點,“我早就說過,隻有我能幫到陳晏起。現在,你也看到了?我爸爸收購了辰起,又優待底下的老員工,也算是解了他們家的燃眉之急。而你呢,除了給他製造困擾,恐怕一無是處。”

葉鷺有些意外地看向佟霜,她沒想到佟霜這麽快就切入了主題,甚至都無須她刻意去做引導。

她心底也因為她的隻言片語,漸漸泛起一圈圈漣漪。

“你和陳晏起,還有聯係?”葉鷺半真半假地試探。

佟霜以為葉鷺是聽到了什麽風言風語吃醋,於是道:“滬中就這麽大的地方,陳晏起想要單槍匹馬的闖,總要有門路。你這幅不諳世事的樣子,自然不知道商圈到底有多小,來來回回都是人情脈絡,有時候酒桌上碰到,也不是什麽稀罕事。”

葉鷺腦海裏突然浮現起,當初佟霜在濱城警告自己時說過的那番話。

她有意要試探套話,因此幹脆便順著她的思路說下去。

“我知道,現在的陳晏起對你來說也沒有任何利用價值。他身上唯一讓你求而不得的,隻有一份真心。”她停頓了幾秒,看到佟霜的臉上隱約浮現出一絲不甘,便繼續道:“可是,我才是他的女朋友。”

聽到“女朋友”三個字,佟霜似乎被觸碰到了底線,她眼底頃刻泛起一絲怨恨,突然冷笑道:“笑話?你真以為我有多在意當初那點付出?說實話,比起陳晏起回心轉意討好我,我還是更喜歡看他現在這幅搖尾乞憐的樣子。”

她目光停在葉鷺臉上,突然放輕了聲音,緩緩道:“對了,你還沒見過吧?你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陳晏起,現在可是做慣了跪地彎腰,逢人賣笑的勾當,但凡有求於人,恐怕連脊背都直不起來。”

她說著忽地笑了起來,然而在看到葉鷺表情根本毫無變化時,她眼底的嘲弄又驟然散去,不悅道:“你不信?”

葉鷺搖頭:“即使辰起不再,陳晏起依舊是陳晏起。他有勇氣從頭開始,我不覺得有什麽丟人的。”

在佟霜審視的眼神裏,葉鷺繼續開口道:“更何況,他還有學業。他會在京都闖出自己的一番天地,會破空而起,飛的比任何人都要高。他或許一時落魄,但我相信總有一天,他會拿回屬於自己的一切。”

“噗——”

不等葉鷺說完,佟霜就忍不住笑彎了腰,笑得眼淚幾乎都要掉出來。

她擦過眼角蹦出來的淚水,不可置信地望著葉鷺,仿佛眼前的人可憐至極。

“陳晏起?在京都?葉鷺,你該不會不知道吧?陳晏起招飛中心的政審沒通過,他這輩子都不可能成為飛行員,上不了軍校,他隨口編造的謊言你竟然信以為真,世上怎麽會有你這麽蠢的人。”

佟霜的聲音還在繼續,葉鷺卻覺得耳畔一陣轟鳴,恍惚間隻清晰聽到那句“陳晏起政審沒過”。

她曾設想過無數種理由,也許是家庭變故,也許是服從現實,也許是運氣不好……她唯獨沒料到,真相竟然這麽簡單,而又致命。

可政審怎麽會沒過呢?陳晏起當時招飛中心的考試不是很順利麽?複試結果不是也沒問題?難道提前批的軍校滑檔也是因為審核的原因?到底是什麽時候來的通知?陳晏起高考的時候就已經知道了這個結果?那他為什麽還在她校考的時候邀請她一起去京都?

葉鷺心裏千萬個疑惑,一瞬間隻覺得頭都要炸開。

“看來,我還是高估了陳晏起對你的感情。”佟霜斂住神色,看向葉鷺的瞬間多了些憐憫,“原來看著兩個失敗者相依為命,報團取暖,竟然是這種滋味。”

她忍不住合掌歎道:“我突然有些期待了,葉鷺。”

葉鷺木然地抬頭,隻見佟霜的目光□□裸地打量過來。

她抿了口咖啡,將葉鷺自下而上,從頭到腳看了一遍又一遍,視線最終定在她的眼底,忽然恍然大悟地嘖聲歎道:“我說呢,怪不得他會選你。”

葉鷺眉心微蹙:“什麽意思?”

佟霜突然起身,將一麵鏡子從葉鷺身後送到她的麵前。

她抬手捏著葉鷺的下巴,逼著她一起看向鏡麵裏一冷一豔迥然不同卻又有些神似的兩張麵孔,笑盈盈地道:“發現了嗎?你現在這幅樣子,越來越像他以前的口味了。”

“你不是說,你是他女朋友麽?”佟霜鬆開手指,將鏡子送入葉鷺手心,她走到桌子一側,拿起包自顧自地笑道,“是又怎麽樣呢?”

她挑起眼尾,看葉鷺的眼神就像是在觀摩一樣物品,“像你這樣的,以前不少,將來多的是,根本不值一提。我倒是要看看,隻憑著所謂的真心,你能走到哪種程度。”

佟霜走到一半,突然回頭遞出一張名片。

她神情悠閑,緩緩笑道:“對了,多謝款待。看在你今天咖啡的麵子上,如果有一天,你懊悔無及,我不介意你再來找我。到時候,我這個朋友,興許會大發慈悲,再聽你痛哭流涕一場。”

高跟鞋踢踏的腳步聲遠去,葉鷺抬頭看到空無一人的對座,猛地抓起桌上的名片,快步追出咖啡館,她看向快要走到路口的佟霜,張了張嘴,卻覺得嗓子眼裏被什麽東西堵得死死的,一個字都喊不出來。

街道上的行人川流不息,葉鷺靜靜地望著他們漸行漸遠,或背道而馳,就像是人類社會最原始的轉運,命運在孜孜不倦地踐行著大戲散場,合久必分的世間真理。

葉鷺回想著佟霜的話,她說出的每個字都精準地插在自己心頭,就像是綿密的針尖,初始不過痛癢,等到覺察到不虞,便已經血流成川,白骨幢幢。

正午日光慘烈,葉鷺站在人來人往的十字路口,突然有種飄零無依的孤獨感。

在這座城裏,她一無所有,僅有的一切也因陳晏起而來。

可陳晏起的心,卻隻能分給她一點點。現在,就連著一點點裏,都摻雜了太多的算計,讓人辨不清真假。

“鷺鷺,你不在家嗎?怎麽都沒人回應。”伯凱疑惑的聲音從電話裏傳過來,葉鷺隱約聽到那邊傳來自行車鈴聲響起的聲音,她恍然回神,隻聽他笑著說:“市中心有一家地鍋雞剛開業,火爆的不行,我約了宋枝枝,就在你家門口,一起去唄。”

葉鷺本想拒絕,但想到伯凱大約是想打著自己的旗號約宋學姐,便道:“地址發我,我直接過去。”

作者有話說:

預估失敗,沒寫到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