滬中的冬天慣常摻著潮氣, 光禿禿的梧桐樹幹上的落雪就像是濕棉花一樣死氣沉沉,葉鷺在行李箱的齒輪聲中慢慢地挪向葉柳小區,心裏不自覺又回想起聞鶴說的話。

“半年前,辰起被佟石集團全資收購, 在整個商圈都鬧得沸沸揚揚。”他說話的時候一直在注意葉鷺的神色, 仿佛稍微有一點點惹她不高興, 便會就此住口,但意外的是,葉鷺毫不驚訝, 甚至都沒有露出多餘的表情。

他沒有停止的借口, 便定神後慢慢地說:“辰起的各項專利技術國內外多少企業眼饞, 當時也並沒有走到非賣掉的那一步, 但是陳晏起卻毫不猶豫地投了讚成票, 給出了手上包括老董事長轉讓的全部股份, 相當於把公司直接賣給了佟石集團。”

“我到現在還記得辰起股東在接受采訪時,對陳晏起恨不得啖其肉,飲其血的語氣。”

“而且,”聞鶴有些不確定, 但還是說了下去:“我聽說, 陳晏起把家裏的不動產全都抵押或者賣掉了, 如果不是逼不得已,哪有人會出賣自己的產業。”

聞鶴的聲音仿佛就在耳畔,葉鷺聽到他勸道:“也許,陳晏起隻是為了不讓你擔心,不得已才撒了這麽大的謊。”

瞞報高考誌願, 佯裝入學指揮學院, 每周都要費盡心思往返京都一次, 這樣複雜完整的騙局,的確稱得上彌天大謊。

這樣的謊言明明很容易便能戳破。而她,卻始終都被蒙在鼓裏。

葉鷺本能地覺得恐懼,對陳晏起偌大布局的隱蔽與自己被操控戲弄的害怕,甚至壓過了對他當前處境的擔憂。

“聞鶴,”葉鷺突然打斷,她仰起頭,看向眼前溫潤謙和的青年,輕聲問道:“我記得你和陳晏起並不算熟,這些細節,你怎麽會知道的這麽清楚?”

聞鶴微愣,顯然,他沒料到這種時刻葉鷺還能保持理智思考,有些不自在地偏開視線。

“陳晏起是我們那屆的翹楚,高考的時候分數又那麽高。”聞鶴垂著眼,微微敞著腿,他的手指在半空不住地打轉,突然又扭頭朝著葉鷺笑道:“你或許沒注意過,我其實一直都是全年級第二,高考的時候也進了全省前十,陳晏起壓著我這麽多年,我關注他不是很正常麽。”

葉鷺收回視線,不再繼續這個話題。

她原以為是伯凱或者何最最先知道這些事情,所以聞鶴才會知曉。但顯然,是她想錯了。

“對不起。我不是懷疑你的用心。”葉鷺道歉,又問道:“這件事,是不是……你們所有人都知道?”

“陳晏起因為改誌願被約談的時候,我正好在場,當時還有零星幾個同學,人不多。”聞鶴語畢,又輕輕一歎,他站起身,背對著葉鷺道:“其實陳晏起的事情不難打聽。伯凱也好,何最也罷,包括我,之所以能打聽到,無非是因為我們這些人無關緊要而已。”

他回過頭望向葉鷺,明明隔著那麽一段距離,可葉鷺卻覺得他像是要把自己的心思全部看穿。

“怎麽瞞著你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為什麽隻瞞著你。”

聞鶴笑道:“我也是男人,一個男人願意花這麽大的心思在一個女人身上,那她一定是特殊的,隻不過這份特殊總要有個好壞。如果你想知道答案,不如回去吧。如果能圓滿,皆大歡喜,如果到此為止,那就早點回來。”

葉鷺靜靜地聽著,隻覺得心裏的迷津似乎被人輕而易舉點破,她抬起頭,就聽到聞鶴笑著又說:“到時候,你記得找我。我這個慫恿你冒險的人,親自去接你。”

葉鷺意外地看向聞鶴,自己和他並不算熟絡,不過幾麵之緣而已,可他卻願意花時間來寬慰勸解自己,這份善意很難不令人心生感激。

但她從來都並非那種受了別人的好,便會對對方掏心掏肺說真心話的人,因此便隻是按捺心裏的磅礴念頭,微笑著道了謝。

從京都一路到滬中,葉鷺一直在想,自己到底想要一個怎樣的答案。

明明是陳晏起約她去京都,是他陪自己參加一輪又一輪的考試,也是他親自幫她查了分數,報了誌願。

陳晏起親將自己一步步捧到了雲端,可現在,他自己卻用她最難接受的方式選擇了與她背道而馳。

她是該詰問他為什麽要在關鍵時刻放棄自己?還是懷疑自己對他來說是不是就是個養著玩的寵物?還是委屈全世界都知道他的苦楚,唯有她被摒棄外在,一無所知。

事到臨頭,陳晏起對自己的信任,就這麽微薄,不可靠?還是他從來都覺得,她並非可以與他同進共退之人。

馬路上傳來車輛喇叭的嘶吼聲,葉鷺猛地刹住思緒,抬頭才發現自己差點闖了紅綠燈。

公交站擠過來一群高中生,葉鷺順著他們的笑鬧聲看過去,便看到附近正好那家一中學生最愛來排隊的網紅飲品店。

葉鷺下意識靠近,看著落地窗玻璃裏自己的挺拔端正的倒影,腦海中突然浮現一年多前那個唯唯諾諾,走路連頭都不敢抬的自己。

那時候的自己沉默寡言,素麵朝天,身上常年掛著那件洗得褪色的藍白校服,買一杯莓果味的冰激淩沙冰也要糾結很久。

而現在,她有足夠的能力豐衣足食,也不再懼怕高空帶來的恐懼,舞台上的她長裙曳地,妝容精致,誰也不知道她灰頭土臉的過往,是人群裏備受矚目的存在。

不過短短半年而已,葉鷺卻感覺自己像是偷渡了一生。隻不過她提前抵達了山腰,而有的人卻在山腳踽踽獨行。

葉鷺收回視線,目光看向通往葉柳小區的紅綠燈,指示燈一遍一遍地亮起,她突然想起大學開學之際,陳晏起幫她收拾行李,突發奇想地提議說要長租葉柳小區的那間屋子。

當時,陳晏起正蹲在地上修補地毯上的一處燙痕,手裏的針線穿到一半,忽然仰起頭眼底滿是笑意地說:“以後我們寒暑假回來,就住在這裏,這兒就是我們的家。”

從那時起,葉鷺就一直期盼著寒暑假的到來,以至於陳晏起說他寒假要執勤,暑假要暑訓的時候,她還覺得十分失落。

現在,隻要她主動戳破那層窗紙,便可以證實所謂的執勤暑訓都是假的,她就能隨時和陳晏起在一起。可她偏偏,寧可他從未說過謊。

葉鷺靜靜地望著不遠處那棟被風雪雨淋了快十幾年的老樓房,比任何時候都懼怕靠近它帶來的結果。

這場短暫的悲劇,她真的就沒有過失麽?

高考報誌願那段時間,發生過那麽多怪異的事情,她怎麽會絲毫都沒有懷疑?還是她下意識地在逃避現實。

陳晏起突然執著於帶她去旅行,途中有意無意地避免她接觸其他人,伯凱明明最喜歡纏著宋枝枝鬥嘴,但她在工作室兼職的時候,他卻幾乎連麵都沒露,還有一向最愛熱鬧的何最,也在某一段時間突然退出了群聊。

她一直沉溺於自己的歡喜裏,在自己的世界裏奔波,從來都沒有注意到陳晏起裏裏外外的忙碌。

葉鷺回想當年發生過的每個細節,從陳晏起高考遲到到自己手機意外摔壞,從蔣世蝶給她忠告到施嵐波突然告別,一係列的事情來的又急又密。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動機和算計,但她從始至終,都沒有一分一毫懷疑過陳晏起。

陳晏起為什麽要突然改誌願?他到底是從什麽時候就開始在布這一場局的?

是自己參加京舞麵試,他去京都接她的時候?是高考分數出來,他第一次滑檔的時候?還是更早更早?

寒風掠過枝頭,驚起的一抹雪子落入脖頸,葉鷺驀地回過神,就看到絢爛晚霞裏,濕漉漉的街道上川流不息的人群在綠燈影裏來回穿梭。

[1717:還在練舞嗎]

[1717:預約個10分鍾的電話粥]

葉鷺低頭,看到屏幕上的消息,心裏突兀地變得平靜起來。

[Y:方便視頻嗎?想看看你們學校]

[1717:想看學校,還是想看我]

[Y:想看你]

[1717:想我了]

[Y:想]

[1717:今天這麽誠實]

[Y:我從不撒謊]

[Y:那你呢]

[1717:我啊]

[1717:我隻對阿路說真話]

葉鷺失笑,握著手機的那隻手落在裙擺一側,她輕輕地扶了下包帶,將視線輕輕地投向前方。

聞鶴說得對,逃避是最沒有用的,她已經回來了,就不能再退卻。舞團還有一個星期才開始排練,她至少能在家呆一個星期。葉鷺想,七天,應該她足夠和陳晏起談明白了。

她再不猶豫,徑直推著行李箱走向葉柳小區。

冗長昏暗的樓道盡頭隱約泛著雪光,葉鷺一鼓作氣地走到房間門口,將鑰匙插入鎖孔的瞬間,目光突然定在了落滿灰塵的門把手上。

她抬起頭,才發現房門也是灰撲撲的,門縫裏黑沉沉的,透不出一絲光線。

葉鷺轉動門把手,猛地推開門,昏暗的室內大多數家具布置都被白色布罩覆蓋著,她打開燈往裏走了幾步,除了臥室裏的床和衣櫃,隻有客廳裏的冰箱還有人用過的痕跡。

她打開冰箱櫃門,裏麵空****的,隻有幾瓶礦泉水。

陳晏起是個對生活頗為講究的人,尤其是飲食,向來不肯虧待自己。但作為一個有長期居住房客的房屋來說,這裏太冷清了,也太潦草,頂多像是主人偶爾過來打個盹的驛站,和“家”這個詞毫不相幹。

他留在滬中,卻沒有住在這裏?葉鷺心裏疑惑,難道他在住校?還是在住在家裏照顧生病的父親?

葉鷺心想著,突然記起蔣世蝶高考前對自己語焉不詳地說過的那番話,她匆忙打車到老洋房的地址,卻在按響門鈴後得知,這棟房子已經更換了主人。

手機鈴聲突然響起,葉鷺心頭一震,突然有些懼怕看到這個未知的來電。

電話一遍遍地響起,過了不知道多久,她拿起屏幕一看,才發現原來是伯凱打來的。

自從畢業之後,她和伯凱的聯係少之又少。

剛開始,葉鷺一直以為隻是大家各自剛進入新環境都疲於應付身邊的瑣事,直到此刻,她才意識到不過是兩個人之間無形中有了一層隔閡。

現在是寒假,很多大學都已經開始假期,伯凱也應該回到了滬中。

看著鍥而不舍撥打過來的電話,葉鷺大概也能猜得到伯凱的來意。

無非是從聞鶴嘴裏得知了自己已經回到滬中,便想方設法想要為陳晏起辯解而已。

他們這一群人,總是向著陳晏起的。

這麽一想,葉鷺發現自己在這段關係裏始終都是被挑選的那個,在以陳晏起為基點的世界裏,無論他犯了多大的錯,用的借口有多荒謬,或者令人信服,她隻需一一接受,逆來順受,便能如所有人的意。

這場騙局裏,她原本就是最不重要的那個。既然不重要,那真相與否也就毫無意義了。

葉鷺疲憊地蹲在路邊,看到新一通的電話過來,拇指慢慢按下了接通鍵。

“葉鷺,你別掛電話,我長話短說。”葉鷺屏住呼吸,隻聽伯凱道:“我在紅樹街道120號,這裏有個老戲樓,你可以過來一趟嗎?最好快一點。”

葉鷺原以為伯凱會電話裏控訴自己的失責,會幫陳晏起找借口,卻沒料到,會是這麽突兀的對話。

這讓她有些不安。

話筒對麵的人似乎還在等待她的答複,四周安靜到落針可聞,葉鷺幾乎都能聽到伯凱的心跳聲。

她隱隱感覺,伯凱喊她過去,應該是與陳晏起有關。

良久,葉鷺道:“好。”

紅樹街道距離老洋房並不遠,陳晏起受傷去包紮的私人醫院在那,陳晏起帶她看煙花的閣樓也在那,葉鷺還記得,陳晏起隱約還給自己指過,說那是蔣世蝶以前登台成名的地方。

出租車一路疾馳,葉鷺的心跳也不覺地加快,方才心灰意冷的一番猜想就像是濃煙密滾,將她緊緊纏住,她在光明與晦暗的交界,進退維穀。

葉鷺一下車就看到伯凱站在路邊張望,她剛想招手就看到他一溜煙跑了過來,大半年沒見,他還是原來那副愛笑話癆的樣子,和剛剛電話裏緊張又急迫的語氣又全然不同。

“對了。”說話間,伯凱忽然問道:“我記得你上次說,寒假要跟舞團演出,怎麽又回來了?”

“下個星期才開始。”葉鷺佯裝無事,輕輕地笑了下,“而且,我隻是去伴舞,暫時還不用天天都跟。”

伯凱偏過頭打量葉鷺,他的眼神很坦**,帶著濃重的真心為朋友高興的欣慰:“我剛剛差點都沒認出你,果然人靠衣服馬靠鞍,以前怎麽沒發現你還是個潛力股。”

“以前,你還罵過我醜八怪。”葉鷺及時提醒。

伯凱立即蹦的老高道:“不帶這麽記仇的呀!”他話音一轉,又急忙扳回一城:“這麽說,你還拒絕過我的表白呢?”

光禿禿的梧桐樹間穿風而過,鼓鼓囊囊的羽絨服摩擦出溫柔的響聲,葉鷺和伯凱相視一笑,仿佛過往的一切,都被時光揉的變成了可以作為笑談的佐料。

“到了,就是這裏。”

從四合院的角門途徑老戲台,穿越彎彎繞繞的回廊,伯凱終於定住腳步,他仰起頭看看眼前的倒座房,目光劃過眼前的窗欞,示意葉鷺道:“你過去吧。”

葉鷺望著伯凱,伯凱一句話都沒多說。

看著眼前坐南朝北的陳舊小屋,葉鷺走到厚重拖地的門簾麵前,她正有些猶豫,突然聽到身後的伯凱又輕聲道:“鷺鷺,你還記得你說過的話嗎?不管發生什麽事情,我們一直都會是好朋友。”

“嗯。”葉鷺點頭,眼眶裏隱隱含了淚光,她朝著伯凱笑道:“會的。”

伯凱站在那棵常青的柏樹下麵,呲著牙道:“有你這句話,我做什麽就都不怕了。”

伯凱離開後,葉鷺若有所感看了眼眼前的房屋,她定了定神,手指再次緊攥眼前的門簾,屏住呼吸的一瞬間,她抬腿邁進了那扇仿佛隔斷一切光線的門。

小屋裏遠沒有葉鷺想象的肮髒擁擠,反而打理的幹幹淨淨,整整齊齊。

她轉過身,正好看到路燈濾過窗欞,溫溫柔柔地打在床頭掛著的一套七成舊的昆曲戲服上,軟榻上沉睡著的蔣世蝶蒼白的要命,原本就纖弱的身體幾乎要瘦成一把骷髏。

葉鷺看到她的一瞬間,她也緩緩地睜開了眼,但眼底卻沒有當日的銳利與鋒芒,隻是像小孩子一樣盯著她看,看夠了又坐起身猛地抱住床頭的戲服,一頭栽進床尾的黑暗裏。

她整個人都蜷縮著,畏畏縮縮地用半是方言半是戲腔的語調,不倫不類地淒厲地哭道:“柳郎!有人來了!快把她趕出去!你看她這般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兒茜,豔晶晶花簪八寶填,莫不是要將你從我身邊搶走?”

葉鷺略微一怔,這才注意到床尾陰影裏的牆上還靠坐著一個人。

他的半張臉都被床帳遮住,被吵醒之後下意識先看了眼手機,才聲音喑啞地哄著女人說:“哪有的事,沒人要搶你的柳郎。”

室內微弱的燭火亮起,葉鷺看清那人麵容的同時,他也朝她看了過來。

一瞬間,葉鷺一路以來的委屈抱怨不解憤懣盡數瓦解,隻剩下那人隻盛著自己的溫柔眼眸裏驟然迸發的光芒。

陳晏起直起身,將女人安置在一旁,他慢慢走進薄薄的光影裏,然後自然而然地將張開手臂,含著笑輕輕地向女人歎道:“她明明是來找我的。”

作者有話說:

下一章是大甜。

注:這般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兒茜,豔晶晶花簪八寶填:源自昆曲《牡丹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