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春節, 扮演衛將軍的男演員帶傷排練了一回之後,最終決定放棄表演機會。葉鷺臨時頂上,滔天的壓力和任務隨即兜頭而來,她幾乎是和團隊一起住在了排練廳。
由於衛將軍的舞衣從始至終都是紅衣盔甲, 她必須每天負重十幾斤進行排練, 加上需要讓演繹和形體更像是成年男性, 葉鷺必須花比別人多幾倍的時間來彌補自己的不足。
疲憊之餘,葉鷺偶爾也會覺得恍惚,幾天前她還是個隨時替補的存在, 可轉眼間, 她就成了僅次於主舞的“男主角”, 就像陳晏起說的, 一切都順理成章到不可思議。
舞台上的衛將軍和花木蘭在沙場中勢均力敵, 並肩而戰, 而葉鷺也不自覺想起那晚,陳晏起手把手地帶著她一個動作一個動作的拆解,一招一式地練習。
他認真的時候總是格外苛刻,毫厘不差, 比歌舞院的武術指導還要嚴厲, 葉鷺總覺得他那副架勢, 簡直恨不得把自己畢生所學全都灌輸給她。
窗外飄起碎屑似的雪,還沒落地就已經融化。小年已過,冬已深,這麽久沒聯係,也不知道陳晏起在滬中過的好不好?
編導催練的拍手聲響起, 葉鷺忙收攏思緒, 忍著肢體上的酸痛不適繼續練習。
除了每天和編導打磨動作和細節, 她還得觀察作為其他男舞者的肢體語言和慣性動作,就連走路上廁所也在看紀錄片,分析劇情人物。
一整天下來,別人練習十幾個小時,她幾乎是睜開眼就練,練累了隨便哪躺著就睡,有時候聽到音樂聲響起,她閉著眼都會跟著手舞足蹈,聽到腳步聲過來,條件反射就會從夢中驚醒。
好在,皇天不負有心人,節目總算是有驚無險地得以完成。
節目錄製結束,大家和電視台的工作人員一起去聚餐,喧鬧煽情的場景裏,陳晏起給她發來一條短信。
[1717:阿路看月亮]
葉鷺仰頭看向窗外,深藍色的夜空裏掛著一輪晴空明月,她雙手捧著杯酒應和著大家共飲,卻莫名有種想要落淚的感覺。
[1717:看到了沒]
[Y:嗯嗯]
[Y:滬中能看到月亮嗎?]
[1717:一直都能]
宴會散場,很多演員都有人來接,葉鷺下意識低頭,就看到自己襯衫領口空空如也,她翻找半天都沒尋到大象領夾蹤跡,想起到歌舞院還落下一部分行李,便急匆匆打車過去。
[@寢室長:@Y 恭喜鷺鷺今天自由啦!!]
[@老二:我的天,終於,這段時間看鷺鷺的步數,我恨不得挖眼謝罪。]
[@老四:?鷺鷺咋回事,我聽說你和孫箬靈成閨蜜了?]
[@老二:?這傳言可夠惡心人的]
[@Y:大家新年快樂]
[@Y:沒成閨蜜,隻是解除了誤會]
[@老四:我看到有人發你和孫箬靈一起練舞的照片,還以為是P圖呢]
[@老二:上次的事情,還沒跟她算賬呢!鷺鷺,她要是還敢欺負你,我幫你撕爛她的嘴!]
[@Y:謝謝大家]
[@寢室長:鷺鷺你打算留在京都過年嗎?要不來我家?]
[@Y:不啦]
葉鷺正在查詢機票訂購記錄,看到消息立刻迫不及待地打字。
[@Y:我要回家過年。]
被人選擇,被人信任,被人等待是這世上最珍貴的事情,滬中有她不顧一切想要奔赴的人,那人最討厭等人,她不忍心讓他等太久。
葉鷺匆忙打車趕回歌舞院,果然在儲物箱的保險匣裏找到了那枚大象領夾,她正打算出門正去路邊打車,忽然停車場出口有人拉拉扯扯,像是在吵架。
這會夜深了,葉鷺孤身一人,也有些害怕,她原本不打算多管閑事,但是路過時隱約看到被塞到車裏的人影,像極了孫箬靈。
孫箬靈大半夜的怎麽會在這裏?她朋友雖多,但是從來都是潔身自好,沒聽說和什麽男人拉扯不清。也許她是認錯人了?隻是普通情侶在鬧別扭?
葉鷺心裏狐疑,正在猶豫間,突然就看到手機屏幕亮起,一串陌生號碼撥過來,很快又自己掛斷。
“給誰打電話呢?”男人的聲音在夜裏清晰可聞,葉鷺下意識停住腳步,往旁邊的車輛靠了靠,她打開通訊錄做好了報警準備,隻聽那男人暴躁道:“讓你去跳個舞而已,你一而再再而三下我麵子,真以為自己跳了楊貴妃,所有人都得千恩萬寵供著你了?”
車內的女孩也被這話氣到了,“你怎麽能這麽說我?我是你女朋友,又不是可以用來交換取樂的玩意兒。”
見孫箬靈掙紮著下車離開,男人直接擋在她的麵前,他語氣軟了一點,但還是一意孤行,像是篤定眼前的人絕對不會拒絕,“靈靈,別鬧了,我好不容易約到的人,就等你了。”
葉鷺聽到這裏,故意拖響行李箱佯裝路過和孫箬靈打招呼。
孫箬靈詫異地看向葉鷺,還沒說話就被旁邊的男聲打斷,他伸手攬住她的肩頭,一副兩個人很恩愛的樣子,笑道:“是靈靈的朋友啊?也是京舞的嗎?”
他看了眼孫箬靈,目光忍不住再次挪到葉鷺臉上,突然加重了落在孫箬靈肩膀上的力度,道:“要不讓你朋友也一起來?人多熱鬧。”
“你說什麽?!”孫箬靈震驚地望向男人,瞬間推開他的手臂,仿佛從未認識過眼前的人,她轉身拉著葉鷺就要走,忽然被身後的男人一把拽住。
葉鷺來不及反應,眼睜睜看到孫箬靈被男人摁著後腦勺砸到車窗上,砰砰作響的聲音裏,孫箬靈吃痛得慘叫出聲。
“給臉不要臉。”他一臉鄙夷道,“平時不是玩的挺野,現在跟我裝什麽清高。”
葉鷺大腦一片空白,身體本能地衝了上去,也不知道掄起什麽東西砸向男人的臉,見他錯愕躲開,慌忙拉住孫箬靈拚了命地跑向馬路上的人群裏。
“葉鷺,你的手。”孫箬靈頭發還淩亂著,看到葉鷺袖子上有血,連忙詢問。
葉鷺抬起手腕,看到自己袖口和包上都是血,愣了幾秒,她胸口起伏,大口大口地呼吸,半晌才緩緩道:“別怕,不是我的。”
“你怎麽樣?”葉鷺看到孫箬靈額頭都腫了起來,輕聲問,“要不要我陪你去趟醫院?”
孫箬靈頹然地搖了搖頭,她紅腫著眼睛,突然抱著葉鷺哽咽:“剛剛我可怕了,我打了那麽多電話,隻有你回應我了。”
要不是她正好在附近,也未必能及時趕到。葉鷺手足無措地被孫箬靈抱著,她又很不擅長安慰人,抬起手想了想,就像陳晏起平時撫慰她一樣,慢慢地說:“好歹,我們知道了他是人渣,對不對?”
孫箬靈猛地點頭,直起身後卻哭的更狠了,“我眼光怎麽那麽差啊,老遇到這種混蛋。我對他那麽好,他卻拿我當做談生意的籌碼,還逼我去給那幫臭男人跳舞,我爸媽都沒讓我受過這麽大委屈。”
葉鷺輕輕地拍了拍孫箬靈的後背,她大概是在上車後才和男人發生爭執,身上隻穿了一件打底的連衣裙,剛剛又跑得慌張倉促,腳上的鞋子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掉了一隻。
葉鷺看了眼時間,距離自己航班時間有些緊張,她歎了口氣,還是沒忍心直接把孫箬靈丟下。
“我叫的車快到了,先送你到家。”葉鷺低下頭,又從箱子裏取出羽絨服和一雙一次性拖鞋,“你先穿這個,別凍著。”
孫箬靈感激地望了眼葉鷺,吸了吸鼻子,道:“謝謝你。”
兩人上了車,葉鷺這才反應遲鈍地問:“對了,你哪來的我電話號碼?”
孫箬靈難得乖巧,有問必答:“哦,就是以前新生登記的時候抄的。”
從那個時候,孫箬靈就開始關注自己了?葉鷺想到她上次說的自己總是不赴約的事情,扭頭看向她,緩緩道:“開學後,我請你吃飯。”
“你請我?”孫箬靈一下子打起了精神,看上去比剛剛有活力很多,“還有誰啊?我這個人很挑的,從不隨便和人吃飯。”
這一點,倒是和陳晏起很像。
葉鷺愛屋及烏,笑道:“就你一個。”
孫箬靈這才滿意地點點頭,過了好一會才施舍似的道:“看在你今晚幫我,又苦苦求我,那就給你個麵子。”
葉鷺忍不住勾起唇角,她看向窗外,華燈閃爍,突然想起以前陳晏起說過的一句話。
“其實,人緣這個東西,是可以自己把握的。”
他當時正守著她在陽台上寫作業,看著天空飛過的麻雀,突然說,“這世上沒有完全相同的兩隻鳥兒,也沒有一模一樣的兩個人,但隻要存在,必然會有缺點。很多人想要贏,都會迎難而上,不自覺對抗他們的優勢,但事實上——”
他突然張開拇指和食指,在半空比劃出一個瞄準的姿勢,道:“扼住缺點,投其所好,也是捷徑。”
“那如果那個人沒有缺點呢?”她問。
“那就創造缺點。”陳晏起說著,忽然笑了一下,像是劍走偏鋒時又急轉回歸正軌,看著她調侃道:“不過,這種手段有點缺德,你別學。”
葉鷺心想著自己這一年多來的體會,人與人之間的交往莫不過如此。
就好比孫箬靈,她所有表麵對自己的抗拒,其實都是想要引起她的關注,追根究底,是她完全忽視她此前的在意而種下的因。
解鈴還須係鈴人,孫箬靈驕傲臉皮薄,那自己就沒有必要再去拆穿,她隻需要給她想要的,便足以解決一切。
不管是做朋友,還是做同學,隻要能找到一個雙方都舒適的點,那就是有價值的交往,是外人眼中的好人緣。
“說到底,就是在討好自己和討好別人中間找平衡。”陳晏起放下手掌,望著葉鷺道:“所以,交朋友沒什麽難的,我們阿路一定也可以。”
那時候,葉鷺還不是很明白,陳晏起為什麽會深諳此道。
她以為陳晏起這樣的人天生自帶光芒,從來都不會缺少朋友的,但直到後來辰起失勢,她才隱約感覺到他周圍的人心變化。
除了伯凱,何最,宋枝枝他們幾個,那些堅定的追隨,熱烈的仰望,此起彼伏的喝彩,如同星辰浩瀚的茫茫光環,都隨著神明跌落而**然無存。
她知道陳晏起從不在意,但也知道,那是因為他從未將那些溫暖當真。
他知道那些人為什麽而來,卻從不拆穿,隻是反加利用,來獲取自己想要的東西,哪怕隻是虛假的。
一個人看事情太透徹,就很容易走極端,她曾經很怕陳晏起走上歧路。
好在,一切都過去了。
政審失敗,理想毀滅,誌願更改,辰起拱手送人,還有那些拜高踩低的嘴臉,恨不得把他按入地獄的爪牙,所有的一切都沒有將他打倒。
葉鷺閉上眼,心裏盛滿了憧憬,陳晏起說讓她等他,但其實,不管是三年,五年,還是十年,隻要他不推開她,他不再愛她,哪怕是一輩子她也願意。
“葉鷺,上回我和你室友吵架的事,你知道吧?”孫箬靈突然開口,她惴惴不安地說,“我不是故意要抹黑你男朋友,隻不過京都的大學根本查無此人,你可是我們這一屆年級第一進來的,我就是怕你戀愛腦,被男人騙了。”
見葉鷺睜開眼,孫箬靈連忙補道:“雖然我自己看男人眼光一般,但是大數據可不會撒謊。我知道他可能長得很好看,但好看的男人都花心,你一定要多多上心,千萬別像我一樣,賠了夫人又折兵。”
葉鷺靜靜地聽著,從她和陳晏起相處之後,不管是宋枝枝,伯凱,何最,司小衡,還是佟霜,他們都若有似無的說過類似的話,就連當初蔣世蝶最後一次找她,也是在警告她,自己與陳晏起並非良配。
其實,葉鷺曾經也會懷疑,自己是不是太沉浸其中,失去了判斷的理性。但每次她刻意想找出一點破綻,陳晏起的所作所為卻又都無懈可擊。
時間久了,她感覺自己就像個雞蛋裏挑骨頭的叛徒,總是因為別人的隻言片語而質疑他們的誓詞。
此時,聽到孫箬靈也這麽說,葉鷺便道:“陳晏起不是那種人,而且我也不喜歡別人幹涉我的私事。”
葉鷺解鎖手機,看到地圖上孫箬靈的目的地即將抵達,便輕聲道:“早點回去,注意安全。”
孫箬靈的視線從葉鷺手機壁紙收回,似乎還有什麽話想要說,但是看到葉鷺態度堅決,還是噤聲下了車。
送完孫箬靈,葉鷺直奔機場,回到滬中時正好是淩晨三點半。
她在酒店簡單洗漱,然後從行李箱裏換了一身衣服,這才直接打車趕回葉柳小區。
清晨的陽光柔柔地籠罩著這座城,相比較上次回來,街道收尾已經掛滿了新年的裝飾物,葉鷺這次提前回家沒有和任何人提及,她也想給陳晏起一個驚喜。
葉鷺輕手輕腳地推著行李,滿心歡喜地想象著陳晏起看到她時候意外的場景,快到樓道盡頭時,108的房門被一隻纖細的手臂推開。
仿佛晴天霹靂,葉鷺整個人頓時僵在原地。
女孩看起來柔柔弱弱的樣子,精神狀態也不太好,看到樓道裏的葉鷺臉上瞬間浮現出一縷慌亂,葉鷺看到她素著麵孔,眼睛紅腫異常,出門的時候還不住地聳著肩膀抽抽噎噎。
葉鷺手腕用力,當即毫不猶豫地轉身走到附近房門門口,她假裝尋找鑰匙的同時,那女孩攏了攏衣服迅速離開了這棟大樓。
窗外掠過一陣微風,葉鷺鬆開行李箱,走到108門口,房門並沒有關嚴實,但僅剩一線的空隙也足以看清背對著房門正在整理衣扣的青年。
葉鷺渾身驟然冰冷,她一步一步地後退,直到把自己隱藏在陰影裏。
與此同時,黑暗裏閃起一道光芒,葉鷺看到孫箬靈的消息,本想直接劃掉,卻突然看到消息詳情裏又彈出一句:
[陳晏起,不是你想象的樣子。]
她下意識點開,從曆史記錄往上一滑,就看到孫箬靈打出來的一段長話:
[葉鷺,昨天晚上的事情真的很謝謝你,雖然知道你不會相信,但是我還是覺得這件事應該告訴你。前段時間,我去東隆會所找朋友玩,在那裏見過一個人,直到昨天看到你壁紙裏的合照,我才知道原來他就是陳晏起。你說陳晏起和那些人不一樣,可是那天我們親眼所見,他可不是什麽滴酒不沾,不近女色,良善好欺的樣子。我承認剛開始,我的確有些妒忌你,甚至拿你當競爭對手,但是我心裏挺佩服你的,你又幫了我,所以我也不希望你重蹈我的覆轍。說了這麽多,不知道你有沒有耐心看,但如果你還是要和他在一起,我勸你留個心眼,別太信他。]
葉鷺盯著大段文字,明明每個字她都認識,大腦卻像是停止了運行,完全無法思考。
她正努力想著,突然聽到附近的房門被人再次拉開。
葉鷺心髒猛地一跳,她下意識往後一靠,努力讓自己隱藏在角落,但事實上,隻要陳晏起邁出一步,輕而易舉就能發現到她的存在。
甜膩的香水味泛濫在樓道裏,葉鷺清晰地感覺他離自己越來越近,青年頎長的身影被昏暗的光線扯到扭曲,她眼睜睜地看著他深色的影子沒入陰影,與黑暗逐漸融為一體。
腳步聲戛然而止,葉鷺聽到熟悉的嗓音緩緩響起,略帶嘶啞的回音回**在耳邊,她聽到他笑著說:“守了這麽久,還沒看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