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急診大廳門口人來人往, 葉鷺跌跌撞撞地衝向前台,正好看到迎麵走來的聞家管家,她原本還抱著一絲僥幸,但在看到他的一瞬間, 僅存的理智和希望**然無存。

管家還皺著眉頭連連搖頭歎息, 葉鷺隻覺得耳膜裏像是被人塞滿了濕棉花, 腦袋裏嗡嗡聲地嘶吼,她怔怔地不知道站了多久,才後知後覺地拔起雙腿, 頭重腳輕地挪到了一樓急診手術室門口。

手術室外的等待區幾乎坐滿了人, 拖家帶口來陪著老人做手術的年輕夫妻, 手抖到連藥單都打不開的伶仃老人, 還有一幫穿著校服鼻青臉腫的學生一言不合就扯著嗓子要幹架。

葉鷺扶著身側銀灰色的椅背靠到牆角, 她望著頭頂緩緩閃爍的的電子報時器, 聽著無數生死關頭的牽扯不清的欲望和各懷鬼胎,她感覺像是一下闖入了另一個世界。

“摔下去的時候幸好被樹杈擋了幾下。”

“全身上下十幾處骨折。”

“什麽腦挫傷,雙柱型骨盆髖臼骨折……。”

“傷到神經了,就算是救下來恐怕也要癱瘓在**。”

管家隻言片語的講述突然清晰地出現在腦海, 葉鷺仿佛一下子就看到聞鶴滿身是傷的躺在山腳下, 他那雙方才抄寫過普度眾生的佛經的手, 倏忽間指骨盡斷,鮮血淋漓,連自己的生命也沒有辦法握住。

葉鷺仰著頭,大口大口地呼吸,她直直地盯著層層緊閉的手術室門, 突然覺得心口如同萬蟻啃噬般的難受。

怎麽會這樣?為什麽事情會變成這樣?

半小時前, 聞鶴還在群裏發牢騷說經書抄的手腕疼, 他還和自己發消息,說邀請自己並不因為她是陳晏起的女朋友,而是因為她是葉鷺,是他同一屆的高中同學,是可以坦誠交心的好朋友。

聞鶴還說,等他回家後還要好好招待她和陳晏起,說要盡一盡地主之誼。

可轉眼之間,他突然就躺在冷冰冰的手術室裏,生死未卜。

她還沒謝他上回告訴自己陳晏起改誌願的事情,還欠他一頓送自己回家的酬謝飯,還沒有……從來都沒有把他當做以誠相待的朋友,甚至她都不怎麽了解他。

可這樣的一個活生生的好人,卻因為她遇到了危險。

葉鷺想到陳晏起之前說的那句話,她下意識一退再退,心髒仿佛被密密麻麻的針紮一樣難受,可她眼眶裏卻幹澀的要命,一點眼淚都沒有,她重重地跪坐在地上,握緊拳頭狠狠地砸向自己心口,直到忍不住幹嘔起來,喉嚨裏總算才發出一點點聲音。

手術室突然站出來一個小護士,她驚懼起立,陌生的名字落在半空,就有一家人扶著一個老奶奶顫顫巍巍地上前詢問,壓抑沉痛的氣氛裏,不知道誰先哭了起來,緊接著周遭的一群人臉上俱是死灰一片。

吵嚷哀痛的聲音由近及遠,葉鷺望著那扇連接著生與死的大門,腦海裏不住地躥出上次在醫院,女同學懷著孕怒斥自己的場景,無數被她強壓在心裏的恐懼泛濫上來,她仿佛看到車禍現場撞得滿身是血呼救無望的妹妹,還有為了籌到手術費用而選擇棄演保全女兒的錢方名。

他們的怨恨,痛苦,不甘,所有負麵情緒就如同毒蛇一樣鑽入肺腑,像詛咒一般傾巢而出,吞沒她。

葉鷺不止一次想,如果她沒有出現在他們的生命裏,他們是不是就不會遭受這種無妄之災。

她明知道陳晏起是個睱呲必報的人,卻從來都沒有懷疑過施嵐波一家的離開與他有關。她心裏清楚隻要自己遇到難處,陳晏起總是見微知著,費盡心思地幫她處理停當。她都已經察覺陳晏起不喜歡自己與聞鶴來往,卻還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接納他的好意。

她又害了一個人。

這一回是死亡的代價。

消毒水的氣味蔓延四周,葉鷺也不知道自己在角落裏等了多久,直到手術室門頂的燈徹底熄滅,她慌忙站起身想去詢問手術的情況,就感覺自己的兩條腿麻木異常,身體完全不聽使喚似的要栽倒下去。

聽到手術室門口傳來欣喜的啜泣聲,葉鷺心底的疑惑剛泛起一點,刹那間,有人穩穩地握住了她的肩膀。

她回過頭,一眼便看到來人清爽的麵孔,他跑的氣喘籲籲,鬢角被汗水全部打濕,臉上也泛著因為激烈運動而導致的薄紅,葉鷺使勁揉了揉眼睛,幹澀的嘴唇緩緩張開,隻見麵前的青年突然笑了起來。

“怎麽看到我跟見鬼了似的?”聞鶴注意到葉鷺似乎很不舒服,連忙小心翼翼地扶著她挪到附近的椅子,見她已經坐好,又很有分寸感地收回了手指。

他端端正正地站在葉鷺對麵,手臂上還搭著一件厚實的羽絨服,看到葉鷺果然隻裙子外麵披了件外套,他忙伸手將衣服披上她的肩膀。

葉鷺還沒緩過神,目光瞥見衣服款式下意識一把捏著手裏。

這是陳晏起的衣服。

他們臨出門時,他曾親手覆在她身上。

陳晏起。

聞鶴。

葉鷺感覺心都要從嗓子眼裏跳出來,她緊緊攥住衣服布料,胸口劇烈起伏著,盯著聞鶴打量再三,強忍著心裏的震撼和無措,道:”你——”

她連續幾個小時都緊繃著沒吭聲,此時乍一開口,才發現嗓子不知道什麽時候都啞了。

葉鷺伸手摸了把自己的喉嚨,看著眼前好端端站著的聞鶴,心裏驟然生出一個令她極其難安的念頭。

“我回家之後才知道你們竟然都聽岔了。”聞鶴意識到葉鷺的疑惑,不知道想到什麽,趕緊解釋說,“不是我摔下懸崖,是景區負責環衛的工人。因為病患家屬年紀大了,行走不便,所以我讓管家過來幫忙送點日用品。”

他說著,又猛地鬆了口氣,道:“多虧摔得不高,現在人已經搶救下來了,沒有傳言的那麽嚴重,過段時間做完手術就可以慢慢恢複。”

明明是轉危為安的好消息,可聞鶴卻發現葉鷺的臉色越來越差。

“你為什麽不回消息?”半晌,她突然問。

聞鶴忙道:“手機在我幫忙救援的時候,掉進山裏了。”

葉鷺眼底還噙著驚惶與絕望,聞鶴的眼神卻突然變得格外溫柔,他轉身坐在葉鷺的對麵輕聲道:“我聽他們說,你來醫院找我,還挺意外的。”他張開手臂,展示給葉鷺看自己健康無虞的四肢,連忙安慰說,“別擔心。你看,我現在不是好好的。”

他正說著,卻看到葉鷺簌地滾下淚來。

不知道那句話刺激到了她,眼前的人突然劇烈地戰栗起來,她縮著肩膀,把自己的臉埋在手臂裏,像一隻渴求自保的蝸牛,突然就旁若無人地大哭起來。

聞鶴想伸手抱抱她,可懸在半空的手指終究還是沒能落下,他靜靜地陪著葉鷺,不逼問她,也不阻止她突然爆發的情緒,任憑她崩潰,撕破偽裝,將自己粉飾已久的脆弱和病入膏肓的痛苦一並發泄徹底。

突然,聞鶴看到葉鷺驚慌失措地站了起來,她猛地擦幹眼淚,道了聲“抱歉”便頭也不回地衝下了樓梯。

聞鶴下意識追趕了幾步,然而到嘴邊的話卻在看到她決絕的奔赴後,再也無法說出口。

他拖著沉鈍無比的腿,再次回到剛剛葉鷺坐過的椅子上,座位還殘留著餘溫,他伸手撈起地上的黑色外套,突然回想起,來之前陳晏起對他說的那句話。

“去找她吧。”他臉上沒什麽情緒,哪怕眼底滿是上位者的鋒芒,可說話時的語氣,仍舊和當年在籃球場打球時跟他說戰術時一般無二。

很多人都說陳晏起變了,可那一刻,他反倒覺得他一向都是那個樣子。

隻不過現在的他,又換了另一副更為高明的偽裝。

看著陳晏起轉身冷著腔調催促自己,他心裏的困惑甚至大過了對得來不易的機會的渴求。

葉鷺明明那麽愛陳晏起,陳晏起也在拚盡全力保全身邊所有的人。他親眼目他們一路走來,中間經曆了那麽多磨難,眼看兩個人終於柳暗花明,為什麽要在這個時候突然放棄?

為什麽要這麽做?他不理解,怎麽會有人親手毀掉自己的幸福,會把自己的心愛之人拱手讓人。

但此時,他看著徹底崩潰的葉鷺,突然就讀懂了一切。

沒有什麽比直麵死亡更能讓人看清自己的心。

而自己,便是陳晏起用來讓葉鷺看清自己的那枚棋子。

他原以為葉鷺來醫院是危急時刻的從心選擇,沒想到,她心裏真正在意的隻是那個人是否還有後路。

恐怕,連陳晏起自己也是這麽想的,因此他才會暗示自己來趁虛而入。

他們所有人全都跌入了陳晏起的算計裏,連同他自己。

可誰也沒想到,結果卻是現在這樣……三敗俱傷。

*

淩晨的葉柳小區被黑暗團團籠罩,葉鷺憑著一口氣不顧一切地回到這裏,可看著門縫裏透出來的黑暗,她突然就沒有了勇氣繼續再做下一個動作。

她誤解了陳晏起。

哪怕是他先咄咄逼人,故布疑陣,可她還是在相信與背叛之間,選擇了後者。

葉鷺後知後覺地發現,在那一刻,她第一反應竟然是質問,而不是篤定他從來都不是那樣的人。

他們本就羸弱不堪的關係,從她踏出聞家大門的那一刻,就已經一刀兩斷。

她滿口的賭咒,誓言,承諾,顯得那麽廉價而虛偽。

分明就隻隔著一扇門,也許陳晏起就在裏麵等著她。

可葉鷺卻覺得,自己再也回不了家了。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她對陳晏起的感情裏便摻雜了太多的猜忌,她一麵竭盡全力地去證明自己對他的愛,可一麵又忍不住猜疑他到底愛不愛自己,她享受他對自己拚盡全力的偏愛,心裏卻又責怪他的不擇手段。

時至如今,連她自己也分不清,到底還愛不愛他。

還是這份愛早就變了質,她的喜歡,如蔣世蝶所說的變成了攀附,變成了予取予求,變成了現在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不惜犧牲任何人,哪怕是她自己。

葉鷺閉上眼,可眼淚卻還是止不住地往外流,她手指重重地掐入手臂,血肉刺痛的痛苦也無法讓她有哪怕一分的心安。

她忽然想起從聞家離開時,自己對陳晏起說的那句話。

她親手推開他,看著他搖搖欲墜地站在烏泱泱的人群背景裏,她語氣冰冷徹骨,滿心恨恨地說:“陳晏起,你現在和段鳴川有什麽區別?”

“你拿我和他比?”陳晏起似乎是想笑,可嘴角卻怎麽都扯不起來。

半晌,他走到她的跟前,伸手撫摸著她領口那枚冰河大象的領夾,道:“如果非要說區別。可能就是我身上流的血,比他還更冷些。”

寒冷從脊骨蔓延而上,葉鷺下意識抬手打掉他那隻停留在她領口的手。

陳晏起望著僵在半空的手指,目光連同那隻大象領夾一起跌落在地,沒入紛雜喧鬧的人群深處。

葉鷺驀地收回視線,仿佛絲毫不在意那隻被人再次踢開的領夾,她定定地說:“可我,絕對不會成為第二個蔣世蝶。”

席卷而來的痛從骨頭裏鑽出來,葉鷺感覺自己積年攢下的傷痛像是要在這一夜之間全部爆發,她撐住牆壁艱難地直起身,看著眼前108的房門,卻再也沒有當初鼓起勇氣給陳晏起發消息試探的底氣。

走出葉柳小區的大門,寒風撲麵而來。

葉鷺擦幹臉上的淚水,逼迫自己徹底冷靜下來。

事到如今,她不得不繼續審視自己。

撇開陳晏起的欺騙與算計,他的確是間接導致女生退學,施嵐波一家車禍,錢方名棄演的元凶,如果她選擇和他在一起,那在長久的未來的,他還會不斷用這種方式占有她,留住她,完成她所謂的“願望”。

他永遠都放不下心裏的執念,入骨的恨意會讓他行事偏激又瘋狂,哪怕他是偏愛自己的,善待自己的,可這一切可能都會建立在傷害其他人的基礎之上。

這樣的愛,是她想要的嗎?

他們之間的關係,算是健康平等的戀人嗎?

這樣把仇恨放滿半顆心的陳晏起,還是當初那個她全心全意愛著的少年嗎?

獵獵寒風裏,葉鷺哭著哭著就忍不住笑了起來。

她果然還是太自大了,竟然會以為單憑自己的愛意,便足以將他從泥潭裏拉扯出來。

她根本誰也拯救不了,還會不斷地連累到身邊的人。

那可是陳晏起啊。

他不管去了哪裏,都是會讓自己站在頂端的人。

葉鷺突然記起有一回和宋枝枝聊天,她評價陳晏起說:

“我覺得陳晏起是那種,嗯……做好人呢,會是全天下最偉光正的人,做壞人也絕對不擇手段,跌破底線。但是他心裏總還有一根弦繃著,所以才讓自己在好與壞之間,拚盡全力周全所有人,除了他自己。”

那時候的話,如同箴言般一一變成現實。

就像鄭蕎為她占卜的那一卦,她也說他們注定沒有好結果。

葉鷺茫然地在城市裏行走,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她總覺得陳晏起仿佛還是像以前那樣跟在她身後,她站定在紅綠燈下麵,努力讓自己不那麽狼狽不堪,然後慢慢地回頭。

然而空****的街道裏,除了憑風而起的枯葉,隱約的冬蟲聲,剩下的隻有死寂到令人膽寒的黑暗。

葉鷺等在滬中汽運站門口,直到天蒙蒙亮,窗口的車票都要停售了,她也沒想出來自己還能去哪裏。

一夜之間,她真的變成了無家可歸的人。

車站出口,一輛白色的汽車緩緩駛過。

葉鷺聽到售票員在喊,突然響起上次去漠河的那趟旅行,她和陳晏起也是搭坐這趟車啟程,他們中間轉了好幾次火車地鐵汽車,一路上她幾乎都沒有做任何攻略,全部都由陳晏起代勞。

那趟旅行美好的像是做夢一樣,葉鷺現在想起來,都覺得那是她人生中最快樂的一段時光,是陳晏起送她的。

她看向自己包裏還沒來得及放下的證件,莫名的衝動在心中激**。

她想,再重溫一遍。

安全帶係好,葉鷺便閉上眼沉沉睡去。

從漠河到草原,從海灘到蹦極,葉鷺潦草地路過每一個他們走過的景點,原本記憶裏有那麽多動人心魄的瞬間,可當她再次體驗時,卻隻覺得索然無味,就像是在光顧偽冒品。

最後一站,是陳晏起軟磨硬泡她都沒能嚐試的蹦極。

她排在長長的隊伍後麵,前麵的情侶膩膩歪歪地勾著頭小聲說話。

“你真的不和我一起跳啊,膽子好小哦你。”

“死都不會,我怕高。”

“這樣哦,”女生若有所思地笑道:“有了!將來你要是想和我分手,那你就來跳一次,隻要你跳下去了,我就立馬走人!怎麽樣?”

男生瞪了眼女生:“無聊。”

葉鷺低著頭,他們的話一字一句地落入耳中。

她抬頭看著高崖之巔水麵之上不斷墜落,又緩慢回彈的玩家,心裏那道遲疑許久,牽扯不清,她始終都無法抉擇的題目,突然冒出一個新的解法。

將隨身物品放入儲物櫃之前,葉鷺打開手機再次看了眼陳晏起的對話框。

一個星期過去了,他沒有主動找她,正如她也沒有再聯絡。

他們就像是兩個心照不宣的遊戲玩家,在一輪一輪的疲於對戰中終於血條殆盡,倒地不起,短暫的休戰時間裏,他們放下遊戲的手柄,回到自己的世界繼續各自忙碌。

空氣裏突然彌漫過來淡淡的甜膩香味,葉鷺心裏又浮現出那種熟悉感覺她猛地回頭就看到人群盡頭有個極為熟悉的身影,她下意識逆行過去,還沒等追上,就看到那個男生回了頭,是一張陌生的麵孔。

教練的催促聲裏,葉鷺恍然回過神。

原來,一直以來都是她的錯覺。

她在陳晏起心裏的分量,恐怕連他淺薄的生氣,憤怒都激不起,他怎麽會長途跋涉地跟著她的足跡,一路上都在山水重逢。

“準備好了嗎?放輕鬆,別緊張。”感覺教練似乎是想推自己一把,葉鷺忙扭頭道:“給我十秒鍾。”她懇求道:“好嗎?”

她回過身,望著腳下足以令她眩暈惡心的深淵,心裏默念:

葉鷺,如果你還愛著陳晏起。

就,跳下去,證明給自己看。

攢動長隊裏,拐角處捏著破了一個缺口的冰河大象領夾的青年慢慢抬起了頭,他清楚地看到:

她跳下去了。

作者有話說:

是告別禮。

葉鷺蹦極這個,對應第二章 第11頁的那句話。是的,那句話她撒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