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滬中的那天, 葉鷺正巧收到宋枝枝的消息。
[葉鷺,我想了好久,不知道還能找誰。你有空嗎?能不能陪我一會。]
在葉鷺的記憶裏,哪怕是在他們這些朋友麵前, 宋枝枝也從來都是個要強的人, 這還是她頭一回用這麽示弱的語氣留言。
想起上次和宋枝枝聊天的內容, 她心頭一緊,連忙收拾好自己的心情,轉頭詢問她的地址。
[宋枝枝:我在醫院。]
葉鷺打車直接趕到醫院, 推門就看到獨自一個人躺在臨窗病**的宋枝枝, 她臉色憔悴, 沒有化妝, 整個人都瘦了一大圈, 她到的時候, 正好看到她正伸手去夠桌角的一次性水杯,旁邊一個照顧的人都沒有。
“你躺回去別動。”葉鷺端起紙杯,發現裏麵的水早就涼了,見宋枝枝嘴唇都起皮了, 她忙道:“等我一會, 我去打熱水。”
宋枝枝忙道:“不用那麽講究。”說著就抓過涼水一口氣灌了下去。
葉鷺接過水杯, 環顧四周,幾乎每個病床附近都坐著一兩個家屬,再看宋枝枝,連想喝口水都沒人照顧。
她心裏鬱悶,忍不住心想:宋枝枝生病住院, 作為男朋友的竟然完全不管不顧, 哪有這麽不負責的人。
葉鷺想問宋枝枝緣故, 又怕她有難言之隱。
想了想,幹脆就起身又去打了一杯水熱水。
她剛回到病床前的小凳子上,宋枝枝就啞著嗓子急忙問道:“我住院的事,你沒告訴別人吧?”
說到“別人”兩個字的時候,宋枝枝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葉鷺捕捉到她的眼神裏的閃躲,微微歎了口氣,承諾道:“放心,我誰也不說。”
更何況,她現在也不知道還能找誰說話。
“你什麽時候住進來的?”看到宋枝枝腿上的包紮,又見她臉色也差的要命,葉鷺忍不住擔心:“到底是怎麽受傷的?醫生怎麽說?”
“骨折而已。”宋枝枝怕葉鷺著急,連忙道:“今天下午的手術,醫生說問題不大,術後觀察個四五天,沒事就能出院的。”
正好是飯點,葉鷺掃過別人抽屜裏塞得滿滿當當的零食和桌上的保溫盒,再看宋枝枝似乎都沒動過的桌麵,沉默著從袋子裏翻出自己來時帶的水果。
她隨手挑出一顆蘋果,用包裝裏自帶的水果刀開始認認真真地削。
宋枝枝沒有再說話,葉鷺就安安靜靜地從頭削到尾,連綿不斷的蘋果皮落在手心,她終於鬆了一口氣,抬頭朝著宋枝枝道:“一路順風,平平安安。”
見宋枝枝還直勾勾地盯著自己看,她又努力揚起唇角道:“下午的手術一定會很順利的,我在外麵陪著你,學姐你別太緊張。”
“你是不是出什麽事了?”宋枝枝突然開口打斷了葉鷺的話。
葉鷺搖頭:“沒有呀。”
“你騙不了人。”宋枝枝撐著手臂坐起身,側過臉打量葉鷺,“是不是和陳晏起吵架了?”
葉鷺:“沒吵架。”
“那就好。”宋枝枝半信半疑地感慨。
過了一會,隔壁病床的患者下樓去打針,宋枝枝看著空****的門口,突然低著頭玩著自己毛衣鏈上掛著的瓔珞,道:“葉鷺,我和他分手了。”
她仰起頭,明明是笑著的,可眼眶卻紅的嚇人。
“是我提的,他毫不猶豫就答應了。”
葉鷺曾經聽陳晏起聊起過宋枝枝這位從很早就認識的初戀,他是京都最大的古董行的接班人,對文物的鑒定和研究見解獨到,而且又繼承了家傳了古董修複秘術,在行業內又低調神秘,稱得上是第一流的人物。
不過,這樣的人,在陳晏起眼中卻隻稱得上是個“混蛋”。
因為他明知道宋枝枝對他情有獨鍾,卻從來都不把她放在心上,招之則來揮之即去,哪怕當年害得宋枝枝傷了腿,也從未有哪怕一刻的不安,轉身就走的一幹二淨。這麽多年過去了,他再次回來,又故技重施,宋枝枝原本都放下了,卻還是被他撩撥的回心轉意。
葉鷺心裏本就不讚成宋枝枝一直委屈自己,此時聽到她這麽說,趕緊道:“這一回,你不要再心軟了。”
宋枝枝神色黯淡地點頭,她像是困惑至極,又像是還在難過,拉著葉鷺輕聲傾訴。
“他明知道我膝蓋有傷,卻還逼著我和其他女人鬥舞。從高處摔下來的那一刻,我突然明白,原來我這麽放下自尊去討好他,在他眼裏,其實和一隻搖尾乞憐的哈巴狗沒有任何區別。”
“我住院這麽久,他一次都沒有想起過我。”宋枝枝重重地歎了口氣,望著葉鷺的眼裏滿是感傷,“有我這個前車之鑒,你要好好記得,永遠都不要去做會讓自己受傷的事情,尤其是為了男人。”
葉鷺嘴唇動了一下,宋枝枝突然又低頭笑道:“瞧我說的,陳晏起對你那麽好,你肯定不會像我這樣的。”
“陳晏起,”葉鷺下意識念出了聲,注意到宋枝枝朝自己看了過來,她連忙彎起了唇角,“他的確對我很好。”
“對了,有件事我早就想告訴你了。”
宋枝枝慢慢從領口翻出那枚翠色瓔珞吊墜,“你還記得這個嗎?”她輕輕地摘下它,然後放在葉鷺的手心,“這枚瓔珞雖然和我以前那個幾乎一模一樣,但其實並不是我的。”
她看著葉鷺的眼睛,仿佛是在羨慕:“當年你想幫我找瓔珞,但其實我自己的那枚早就被我找回來了,隻不過後來又丟掉了。這個,是陳晏起的,是當年他故意放到池塘裏,讓你去找的。”
葉鷺怔怔地聽宋枝枝說完事情的原委,她感覺自己的記憶像是出現了偏差。
想了很久,她才記起那天晚上的蹊蹺。
她下池塘的時候本就是從荷葉那邊出發的,當時同樣的位置並沒有任何異樣,按理說那枚瓔珞上的寶石那麽奪目,在水裏她不可能看不到,可偏偏她睡了一覺,醒來之後再找就發現了。
看著掌心的瓔珞,葉鷺這才意識到,原來早在五年前,她就已經接受過陳晏起的饋贈。
“所以,後來你們倆再走在一起,我其實一點也不意外。”
宋枝枝輕聲感慨,看到葉鷺有些惴惴不安的神情,她又擔心地說:“葉鷺,能遇到自己喜歡又喜歡自己的人,的確很不容易。但是,你也要知道,不是所有的愛都會是甜蜜的。”
她像是想到了自己,無奈地歎了口氣,道:“如果有一天,你開始覺得痛苦。那麽,就像你上次跟我說的,趁還來得及,就放過自己吧。不要跟我一樣,總是出爾反爾,失信於自己。”
“這個,就送給你吧。”宋枝枝將葉鷺的手指握起,笑道:“有空幫我還給陳晏起,跟他說,這輩子都要好好記得我這個大媒人。”
葉鷺笑著點頭,她輕輕地握住那枚瓔珞,忽然想起那天傍晚,那隻被她打落的冰河大象的領夾。
“學姐,你還記得我們去濱城世紀滑雪,伯凱買了一堆冰雪周邊嗎?”看到宋枝枝點頭,葉鷺不確定道:“裏麵有沒有兩隻大象?”
“大象?那堆破爛玩意都是什麽手鏈戒指什麽的,誰會費心去做領夾。”宋枝枝努力回想,搖了搖頭,然後卻像是想起什麽似的盯著葉鷺的領口看,“我記得你經常別著一隻大象領夾,是那個嗎?”
葉鷺連忙點頭,宋枝枝像是忍不住似的道:“傻葉鷺,那是陳晏起家的藏品,上麵的材質全世界都找不到第二塊,我記得好像是他十八歲時的生日禮。”
“他沒跟你說嗎?”宋枝枝不可置信地打量葉鷺,似乎很想從她臉上看到一點玩笑的痕跡,“那兩隻冰河大象,是定情信物,是陳家給未來兒媳的。”
葉鷺心裏愕然,但臉上還是努力保持鎮定。
她突然記起陳晏起送她冰河大象時篤定的眼神,過往那些甜蜜瞬間再次浮現腦海,物是人非的同時,葉鷺覺得自己就像是被命運玩弄的棋子。
她和陳晏起之間,所有的恩惠和欺騙,愛意和虛假交織在一起,直到現在,她已經完全辨不清孰真孰假。
下午五點鍾,宋枝枝手術結束。
葉鷺陪到她蘇醒,照顧她吃了點飯,直到天黑才走出醫院。
再有兩天,就是京舞的開學報道。
葉鷺抬頭看著滬中天空懸掛著的下弦月,攜帶朦朧光暈的月亮鋪灑在人間,仿佛不管是山巔還是深淵,它都一視同仁。
她沿著街道走到公交站,慢吞吞地上車刷卡,然後一幀一幀地看著窗外燈光下的城市夜景。
滬中的晚上其實很浪漫,而她和陳晏起之間,最美好的時刻也都定格在星辰月光之下。
葉鷺還記得陳晏起第一次牽起她的手,第一次帶著她奔跑在璀璨的夜裏,第一次用力擁抱她,第一次帶著她坐在屋頂看煙花,第一次在極光之下親吻她的臉頰,第一次他們將彼此緊密相連。
他們有那麽多的第一次,可終究還是要迎來最後一次。
葉鷺看著葉柳小區的門口,突然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釋然。
當初,是她招惹了陳晏起。
那麽,現在就由她給這段連名分都不曾有的感情畫上句號。
108的房門緩緩打開,葉鷺伸手摸向牆壁上的開關,刺眼的燈光依次亮起,除了茶幾上還擱著一隻裝了三分之一白開水的玻璃杯,整個室內冷靜規整得像是從來都沒有人住過。
一瞬間,葉鷺都懷疑這一切是不是自己在高考前夕的某次打盹裏做的一場夢。
她隻是夢到自己和陳晏起在一起,夢裏她被他輕輕捧起,她看著他重重跌落,而現在大夢窮途,她隻是暫停在了夢境的邊緣,等待著一個意外的喚醒。
或許是一個懸崖跌落,或者是有人輕輕一推。
總之,心髒驟停的瞬間,她睜開眼,也許就是重新開始。
“回來了?”身後突然傳來輕輕的呼喚。
葉鷺猛地回頭,就看到陳晏起風塵仆仆的推門而入,他頭發被風吹得有些淩亂,手裏提著兩大塑料袋的東西,像是剛從超市裏買的新鮮食材。
看著眼前的場景,葉鷺那種如夢初醒的感覺更甚。
她貪婪地想。
如果夢境有斷點,她大概是的確回到了高考之前,她和陳晏起最幸福的那段時光。
那時候寒假剛開始,陳晏起也經常像這樣,午休或者周末就拎著大包的東西進廚房,然後告訴她一日三餐怎麽做的簡便又營養。
可惜,她太不擅於廚藝,總是學不會他教她的這些。
她想將功補過地去洗碗,又被陳晏起攔著說,“別和機器人搶活幹。”
廚房裏的燈光亮起,葉鷺被切菜的聲音打斷了思緒,這才連忙走到門口道:“你不用忙活,我吃過了。”
陳晏起的手指微頓,過了會,他頭也沒抬地繼續說:“我新學了一道湯,你還沒嚐過的。”
聽到葉鷺半天都沒有答應,他側過身輕聲詢問,“就喝一口,行嗎?”
看著陳晏起望過來的眼神,他明明也沒有示弱,可她卻半點都無法拒絕。
她點頭:“行。”
餐桌上,兩個人麵對麵吃完簡單的一頓飯,準確的說,是葉鷺自己在吃,陳晏起從頭到尾都隻是在旁邊說話。
他罕見地提及了工作,說這幾天自己處理了哪些事,小到誰誰誰打印合同的時候印錯了他的名字,大到辰起和東隆馬上就要正式開始戰略合作,他須得事無巨細地盯著,才不至於功虧一簣。
“阿路。”
飯後休息了一會,陳晏起突然合上電腦說:“早點休息,陪我多躺一會,好不好?”
“我先去洗漱。”葉鷺起身走向衛生間,不料,陳晏起也緊隨其後地跟了過來。
葉鷺下意識擋住衛生間的門口,她看著陳晏起,輕聲道:“我自己來。”
磨砂玻璃門緩緩合上,葉鷺有條不紊地打理完自己,她正要扔垃圾,突然就看到洗手台旁邊的洗漱垃圾桶裏丟著幾顆膠囊。
她彎下腰,正要仔細查看,突然聽到房門一響,陳晏起在外麵催道:“還沒好?”
葉鷺猶豫了一下,轉身打開門,看到陳晏起立時就要進來,她忙鬆開手臂,見他一臉催促地望著自己,葉鷺便指了指垃圾桶裏的藥物,“那是什麽?”
陳晏起的表情像是沒聽懂她的意思,於是葉鷺重複問道:“我看到垃圾桶裏有藥。”她眼底溢出擔憂,疑惑道:“你在吃什麽藥?”
“哦。”陳晏起看也沒看垃圾桶,順手將擦過手指的濕巾扔進裏麵,才道:“是過期藥,以前的家庭醫生開給蔣世蝶的。我不小心帶過來了,前幾天才發現,就隨手丟掉了。”
葉鷺這才鬆了口氣,她了然地點頭,就看到陳晏起伸手推了一下門,“你先去睡,我待會就來。”
衛生間的門徹底關閉,葉鷺站在門口呆站了一會,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隻是走到一半,還是忍不住回頭看了眼裏麵的人影。
她覺得陳晏起有些說不出的怪異,但仔細回想,他說的每句話又都有理有據,並無漏洞。
也許,隻是因為她自己心懷鬼胎,所以才有些心虛吧。
十五分鍾後,陳晏起衝完澡回到臥室。
溫馨的燈光之下,葉鷺正捧著一本關於量化投資的書籍看得津津有味,陳晏起掀開被子躺在一側,輕聲笑道:“你怎麽突然會對這個感興趣?”
“沒興趣。”葉鷺就像是往常一樣,直言道:“我一個字都看不懂。”
見陳晏起眼底泛起疑惑,她突然就像是平時一樣,歪著腦袋笑道:“我隻是無聊,想多看看你看過的書。”
“阿路。”陳晏起猝然打斷葉鷺的話,他伸手拿過那本書,幫她蓋好被子,然後道:“晚上看書對眼睛不好,明天再看。”
葉鷺視線掃過那本書,沒有拒絕的陳晏起的建議,她點頭道:“嗯。”
兩個人就這麽靜靜地躺著,沒有爭執,沒有冷戰,和諧的像是每個美好而曖昧的夜晚。
不知道過了多久,陳晏起聽到葉鷺均勻的呼吸聲響起,這才轉身看向她。
臥室裏的遮光窗簾沒有拉,外麵的月光透過薄紗滲進來,隱約打在葉鷺的側臉。
從陳晏起的角度,他幾乎看不清葉鷺的表情,可他卻能想象到此時她睡著時所有的細節,她必然縮著手臂,微微蜷縮著小腿,她喜歡抱著被角,每當半夜就會把自己縮到被窩裏。
他伸手在半空中摩挲著她的輪廓,像是要沿著虛空將她重新握緊在掌心。
“你明知道摔下山崖的不是我,為什麽要讓她擔心?”那天聞鶴回家之後,得知葉鷺去醫院找他,立刻就來質問陳晏起。
當時,關於聞鶴出事的傳聞愈演愈烈,但除了毫不知情的外客,像陳晏起這種本就連著親的本家,聞家人其實並未刻意隱瞞真相。
陳晏起也的確,早在邀請葉鷺跳舞之前,就知道聞鶴隻是因為幫人而引路營救而已。
但是在賓客們議論起來,謠言越穿越離譜時,他並沒有去解釋,反而利用了這件事,去試探了葉鷺的反應。
葉鷺果然被騙到了,她總是那麽容易相信他,直到她果斷離開的那一刻,他心裏那塊懸而未決的大石頭才驀然落地。
幸虧她沒有選擇自己,否則他險些就要因為此前的動搖和那一瞬間的自私,導致所有的計劃功虧一簣。
他一定要放在她走,在自己還能保持理智之前。
望著窗外的月亮,陳晏起小心翼翼地掏出那枚破碎的領夾,將它安然無恙地放在葉鷺的枕下,看著她每次翻身都會不斷靠近那隻大象,他心裏殘存的溫暖便如同星火燎原般熱烈。
暖意回**在軀體裏,陳晏起努力銘記這種感覺。
他閉上眼,拚盡全力去描摹記憶葉鷺的模樣,一遍遍的反複刻畫裏,她的身影終於清晰了那麽一點點。
陳晏起睜開眼,略微側過身體,盡量在不吵醒葉鷺的前提下,離她更近一些。
溫熱的呼吸近在咫尺,陳晏起看著葉鷺下意識將自己蜷縮起來的姿勢,腦海裏再次浮現那天聞鶴的質問。
陳晏起從來沒有那麽嫉妒過一個人,他就像自己曾經最渴望成為的模樣,幹淨恣意,追求至上,他們心裏放著同一個人,但相比自己,聞鶴卻做的更純粹和坦**。
他問自己,“葉鷺那麽愛你,你怎麽忍心這麽對她?”
是啊,他怎麽忍心傷害她。
可如果她跟著他,注定得不到想要的人生,那他為什麽不能選擇快刀斬亂麻,讓一切幹脆利落地提前結束。
疼一時而已。
總好過,跟著他,受一輩子的苦。
陳晏起凝望著夜色裏的葉鷺,每分每秒都在心裏鐫刻著她的輪廓,她的眉眼,他們在一起時的每一個細節,他一步一步地靠近她,可她的身影卻越來越淡。
從小到大,哪怕是失去一切的時候,陳晏起都沒有覺得這麽無力。
聞鶴就像鐵麵無私的審判者一樣,他居高臨下地問他:“如果是不喜歡,那你為什麽要招惹她?既然招惹了,為什麽又要隨手拋棄?”
陳晏起已經很久沒有麵對這樣的直白斥責,畢竟,他所應對的那些老滑頭無一不喜歡在背地裏攪弄風雲,笑裏藏刀。
他笑著沉默。
是啊,這一切,都怪他,是他低估了葉鷺對他的感情,也高估了自己的能耐。
在葉鷺孤身前往京都找錢方名之前,他一直都以為她對自己的感情,就隻是少年時的喜歡而已。
喜歡是淺淡的,是一見鍾情,是令人心動,它會讓你感到緊張,欣喜,會因為其他人吃醋,甚至是妒忌,怨恨,竭力索取。
可唯獨,不會忍辱負重,委曲求全,不會拚命付出。
他有足夠的能力,去保護一個隻是喜歡自己的人。
不管他們之間發生再多的變故,隻要他能夠給她物質,關心,足夠的安全感,她就會心滿意足,安安靜靜地呆在他畫的舒適圈裏。
可如果這份感情變得深刻入骨,他就無法保證,她不會為他去冒進,去犯險,去放棄自己,陪著自己墜入泥潭。
他可以變成牢籠的一部分,和魔鬼一起沉墜地獄,可他拚了命地想要守護的人,卻絕對不可以有絲毫的風險,成為其中一員。
“你知道她說什麽嗎?”那時,陳晏起注視著聞鶴,卻仿佛是在自言自語:“她說,她願意為我做任何事。”
“你知道什麽叫做任何事嗎?”
聞鶴一愣。
沉默裏,葉鷺的話再次響起在陳晏起耳畔。
“你怕耽誤我的前途瞞報誌願,我也可以放棄一切回到你身邊。”
“你能喝酒,我也可以,你會抽煙,我也能學。”
“我什麽都不在意,就像你今天這樣,我可以忍受所有的打量,調笑,欺辱,願意為你做一切你要我做的事情。”
“我願意做你的稻草。陳晏起,不要趕我走,好不好?”
陳晏起轉身背對著聞鶴,無聲地回答他最後一個問題:
我怎樣都可以,可是我不想把她也弄髒。
我的阿路,不管有沒有遇到我,都是天上的明月。現在,我在溝渠裏,卻不能自私地將她也死死困住。
“我知道你對她的心思。”陳晏起頭也沒回,像是毫不在意似的直截了當地說,他笑道,“我也知道,她對我的心思。”
“趁我還沒反悔,”他說,“你帶她走吧。離開這裏,永遠都別回來。”
後來,聞鶴就走了,葉鷺也真的沒回來。
他原以為葉鷺會不辭而別,會因為厭惡和恐懼永遠遠離他。
可後來,她又出現了。
她就站在門口,卻遲遲不肯進來。
從滬中出發,到一躍而下,她回了頭,他卻不敢站出去。
有的人,注定要躲在陰影裏。一旦見了天光,便會害人不淺。
月光漸漸西沉,房間再次墜入黑暗。
陳晏起抬手幫葉鷺拉了拉被角,忽然被她緊緊地地抱住手臂,她有些發抖,眼角垂著淚,大約是做了噩夢。
噩夢裏,葉鷺感覺自己一直在墜落。
無盡的深淵裏,她隻記得自己深愛著一個人,她努力想,努力想,始終都記不起這人的麵孔,可她每想一次,心裏的愛意就會更濃重幾分,隨之而來的,她身上刀割似的疼也會不斷加倍,再加倍。
就好像種了某種詛咒,她愛之深的人,注定與她永遠別離。
後來,她終於落地。
葉鷺發現自己被困在一隻毒草編織的籠子裏,隻要有人靠近她,或者動了救她走的念頭,就會死在籠子的附近。
漸漸地,籠子外麵白骨如山,而她也再見不到朝升夕落的太陽。
“阿路。”
黑暗裏,有人這麽喊著她。
她覺得這聲音好熟悉好熟悉,可絞盡腦汁也記不起這人的名字。
“你是誰?”
“你不記得我了?你不是一直在找我?”遍體鱗傷的青年從黑暗裏走了出來,帶著笑的眼底滿是溫柔,他說::“阿路,不是你讓我來保護你的麽。”
看清那張臉的瞬間,葉鷺驀地睜開了眼。
臥室的窗簾被拉開了一半,她順著天光看過去,正好看到窗外的廣玉蘭不知道什麽時候竟然開了,潔白無瑕的花骨朵就像是一枚玉簪,被風輕輕擺動,搖曳出塵。
“這一次,花不會再枯萎了。”陳晏起似乎一直都醒著,他換了身衣服,躺在被子外麵,看著她輕輕地問,“還喜歡嗎?”
葉鷺看著陳晏起的臉,想到夢境裏的怪物,心裏莫名泛起一陣酸楚。
原來,在自己的潛意識裏,哪怕所有的愛意堆疊,也抵不過絲毫的驚懼。
她曾經那麽深愛入骨的人,可現在,卻令他害怕。
相比較上次的猜疑,這一回,她看著枝頭的花朵,由衷地道:“很喜歡。”
“對了,這個還給你。”葉鷺本想從枕頭下麵拿出那枚瓔珞,卻看到那枚被自己砸的破裂的冰河大象,她怔了一下,隨即便假裝沒看到似的落下了枕頭一角。
她把瓔珞送還給陳晏起,陳晏起捏著瓔珞,像是已經不記得了,他隻望著葉鷺,輕聲問她:“我們的冰河大象,你也不要了,是麽?”
葉鷺沉默下來,重新躺回枕頭。
她努力靠近領夾的位置,靜靜地端詳著陳晏起的眉眼,看著看著,又曲起手指,慢慢地掠過他眉骨上的那顆小痣,半晌,她輕聲歎道:“陳晏起,我真的好舍不得你。”
“沒關係。”陳晏起笑著安慰她,眼底的掙紮一瞬即逝:“我們不是說好了,夏天到了,就在一起了。”
“你現在,真的是這麽想的嗎?”葉鷺眸光微黯,在陳晏起握住她手指的瞬間,她轉而望著青年沉墜深冷的眼底,突然說:“陳晏起,如你所願,我們都走不出這個冬天了。”
陳晏起不再說話,隻是一味地握著葉鷺的手指,反複收緊。
“陳晏起。”葉鷺不厭其煩地念著他的名字,“陳晏起,陳晏起,陳晏起。”
她語氣輕極了,回握著他的手掌,將臉埋在他的臂彎裏,隔著白色的襯衫布料,她含淚吻著他手臂內側那隻被小心珍藏的夜鷺,道:“陳晏起,我要走了。”
“還記得那次,在玻璃棧道上你說過的話嗎?”葉鷺凝望著陳晏起,渴望能得到他的一句承諾。
我會去你說的高處,在那裏等你。這一回,你不要再失約了,好不好?
她長久的等待著,等待著陳晏起的回答。
刹那間,房間裏突然安靜至極,連同窗外的樹葉也靜止不動。視線裏的青年嘴巴明明一張一合,可葉鷺忽然聽不見任何聲音。
眼前的一切突然變得模糊,葉鷺驚慌失措地伸手去抓,卻發現根本什麽都抓不住,她竭力大喊,哭泣,使勁求助,然而根本沒有一個人能幫到她。
她隻能眼睜睜地看著所有,她愛的,愛她的,消失在白茫茫一片裏,那一刻,葉鷺腦海裏隻有一個念頭。
和她跳下高台的那瞬間一樣,神諭下放。
它說,結束了。
*
驚醒的那一刻,葉鷺感覺到胃部撕裂般的疼痛,這才忽然想起,此刻距離那時候已經過去了六年。
而她剛剛,隻是做了一場關於欺騙和背叛的噩夢。
夢境的盡頭,她仿佛看到有人無聲地說:“對不起,阿路。”
須臾那聲音又顫抖著出現,那人央著她說,“我後悔了。再陪陪我,行不行?”
葉鷺怔怔地望著燈光熄了一半的天花板,下意識想張嘴回應,可她像是光是從夢境裏抽身出來,就耗光了所有的力氣,半晌,都發不出聲音。
“睡夠了?”男人的聲音冷冰冰地落下來。
葉鷺驚魂未定地抬起頭,就看到陳晏起隨手丟過來一套禮服:“過幾天,陪我參加一場婚禮。”
她猛地坐起身,到嘴邊的“我不去”還沒出口,眼前的男人突然俯下身,看向她道:“宋枝枝的。”
作者有話說:
回到成年期了,接第一二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