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長生拿上那把劍的懷念之色絕不是假裝出來的,而這把劍在神劍山莊蒙塵幾十年了。

慕容秋荻堅信自己不會看錯。

“對了,還有一把劍看看能不能找到,畢竟你們是神劍山莊。”顧長生像是想起什麽,翻手間手裏出現一柄雪亮的小刀,在慕容秋荻的注視下,刻出來另一把劍的模樣,隻有半個巴掌長的袖珍小劍。

目送慕容秋荻離開,顧長生重新看向那把長生劍。偶爾在某個瞬間,她又會懷疑這世界的真實性,明明當年兩個人將劍遺落在海外的無名小島了,遠在南海之外,怎麽會又出現在神劍山莊的收藏裏?

怪事……

顧長生百思不得其解,“莫非是西門吹雪他們後來又去登島……給帶回中原了?”

聯想到陸小鳳和西門吹雪一幫人出海尋仙,顧長生琢磨了一會兒。

“這是我的。”江玉燕道。

“嗯?”

“你忘了嗎?給慕容秋荻去找的那個才是你的,這個是我的。”江玉燕指著劍認真道。

顧長生怔了一下,好像真是……

江玉燕當年強行和她換了劍用,那柄細長的劍才是她的。

“借一下,看你小氣的。”顧長生不在意地道。

按理說要帶也應該兩把劍一起帶回來,單獨一把……時間過去太久了,什麽事都有可能發生。

手指撫摸著劍身,冰涼的觸感讓顧長生仿佛回到了當年,剛得到嫁衣功力的時候。

對某些人來說,劍隻不過是一把劍,是一種鋼鐵鑄成的,可以防身,可以殺人的利器。可是對另外一些人來說,劍的意義完全不一樣了,因為他們將自己的一生奉獻給他們的劍,他們的生命已與他們的劍融為一體。

葉孤城如此,謝曉峰如此,燕十三也是如此。

劍在人在,劍亡人亡,對他們來說,劍不僅僅是劍,更是他們唯一信任的夥伴,夥伴本身就已有了生命,有了靈魂。

他們終究是江湖人。

“這群江湖叼人……”顧長生似是歎息,望向遠空飄渺的白雲。

就從對劍的態度來說,她與江玉燕就不太合格,在那些人眼裏,劍就是愛人,甚至比愛人還要重要得多。

借劍就像是對他們說“借你老婆玩一玩”,甚至比那更嚴重——老婆也許真的能借出來,但劍絕對不能。

和江玉燕換劍,在那些江湖人看來可能是非常不可思議的……顧長生手指輕彈劍身,發出一聲清亮的龍吟。

木劍沒有劍鳴。

木劍隻是木劍,與鐵鑄的劍比起來,輕飄飄仿佛沒有重量。

燕十三將木劍握在手裏時,木質的劍像是忽然間有了重量,且一點也不輕,小船都往下沉了一點。

就像原本輕飄飄的木劍,在船艙裏時,與在他手上時,是截然不同的兩把劍。

劍尖低垂著,他佝僂的身子突然挺直。他完全站了起來,就在這一瞬間,他整個人都變了。

這種變化,就像是一柄裝在破舊劍鞘裏的利劍,忽然被拔了出來,發出了光芒。

他的人也一樣,在這一刻忽然變得有生氣,使他原本蒼老的模樣看起來年輕了十幾歲。

他本就還不老。

——一個人怎麽會因為握上木劍,就忽然改變成另一個人?

——也許在得知謝曉峰死訊那一晚,沉劍綠水湖時,他就將自己也裝進了劍鞘裏,鋒芒不在,在這艘孤舟上日漸蒙塵。

而現在,他整個人像是掙脫了破舊的劍鞘,重新展現出森寒鋒銳的氣質。

河水流動,輕舟在水上飄**。

他的人像釘子一般釘在船頭,凝視著手裏的劍鋒。

遠處蘆葦上還沾著點點暗紅的血跡,神劍山莊的人來了不止一次,卻始終沒有謝曉峰的身影,他就知道,謝曉峰依舊是謝曉峰。

神劍山莊的一群廢物不懂,但他知道,謝曉峰一定懂。

他遙遙看向神劍山莊的方向,仿佛看見了等在那裏的人。

回轉目光,又仿佛看見了河邊坐著的紅衣女人,手持一根蘆葦稈,與他坐而論劍。

劍輕飄飄刺了出去。

劍是用木頭削成的,黯淡而笨拙,可這一劍刺出,這柄木劍卻仿佛變了,變得有了光芒,有了生命。

他已將他自己的生命,注入這柄木劍裏。

劍即是他,即使朽如枯木,也依然能夠發出光華。

一劍輕飄飄刺出,本來毫無變化,可變化忽然間就來了,來得就像流水那樣自然。

輕描淡寫,揮塵如意,他一瞬間就已刺出十三劍,這十三劍刺出後,變化似已窮盡,像是流水已到盡頭,下一刻,茫茫殺氣忽然籠罩了這艘船,這片河水。

河邊蘆葦仿佛被風吹動,壓得極低。

然後他刺出了他的第十四劍。

木劍在顫動,仿佛承受不住這可怕的力量,劍尖也在輕顫。

“啪!”的一聲,木劍斷了。

謝曉峰睜開了眼睛,遙望遠方的綠水湖,那裏空****的,湖上沒有人,也沒有舟。

“那一夜也許是燕十三最弱的時候。”謝曉峰道。

慕容秋荻道:“他在綠水湖沉劍那一夜?”

謝曉峰道:“是。”

慕容秋荻道:“那時他抱著必死的決心而來,氣勢高昂悲壯,怎麽會是最弱的時候?”燕十三到神劍山莊前,她曾見過一麵,沉劍時,她也在岸邊旁觀。

謝曉峰道:“就像是我敗過一次,一個人有過失敗的經驗後,做事必定謹慎,思慮必定更周密,也不會像少年時那樣任性衝動,敗過一次的人,與從來沒有敗過的人是絕不一樣的。”

慕容秋荻道:“但燕十三沒有敗。”

謝曉峰道:“他費盡心血找不到那種變化,知道我死了之後,沉劍、埋名,隱在江湖裏做個漁翁,再沒有想過,卻恰巧進入‘無人’、‘無我’、‘無忘’的境界,就像一把寶劍,沒有鞘固然鋒利,可也容易磨損,而一柄有鞘的劍,出鞘時的光華奪目,是它不能比的。”

慕容秋荻懷疑道:“你怎麽知道?”

謝曉峰道:“因為他沒有來。”

——因為他是燕十三。

——而燕十三沒有來。

慕容秋荻道:“你也已不是從前的謝曉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