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曉峰醒來時,大地也正在蘇醒。

東方黑暗的蒼穹逐漸退去,一縷希望的晨光從遠方冒頭。

已經是九月初三。

謝曉峰拿過衣服披上,將滿身的傷痕掩去,慕容秋荻很有分寸,隻要一穿上衣服,他立刻又變為了神劍山莊的三少爺,任誰也看不出昨晚他經曆過什麽。

正係衣服時,慕容秋荻不知何時爬起來,手指從他背上撫過,隔著衣衫親吻著他的背,絲絲痛楚夾雜著奇異的感覺傳來,謝曉峰閉上眼睛。

慕容秋荻很快放開了他,沒有說話,謝曉峰也沒有開口。

此時也已用不著開口。

距酉時還早,這段時間,需要謝曉峰獨處。

慕容秋荻入神劍山莊以來,第一次進了廚房,也第一次下廚,做了幾個小菜,裝在食盒裏,放在謝曉峰休息的窗外,便悄悄離開了。

她知道這一戰對謝曉峰的意義。

隻有劍,才是他生命中真正的目標,才是他真正的生命!隻要劍還能永存,他自己的生命是否存在都已不再重要。

即使這一戰死在燕十三劍下,也是他身為劍客的宿命。

五歲學劍,六歲解劍譜,十來歲擊敗成名多時的華山第一劍客“遊龍劍客”,不論勝負,隻要看到燕十三的那一劍,雖死無憾。

慕容秋荻坐在神劍山莊大廳的主座上,她一身奢華的白衫,一隻手撐著下巴,半出神地望著那扇門。

於她來說,這幾年該做的事也都幾乎做到了,謝王孫蒼老不堪,謝曉峰無意理會神劍山莊的事,手握慕容世家、天尊、神劍山莊三個勢力,她在武林中的權勢已達頂峰。這一戰謝曉峰無論是勝是負,身為劍客都已圓滿,她也一樣,謝曉峰無論勝負,她都成了慕容夫人。

那兩個女人隻對燕十三的第十五劍感興趣,這一戰後,大概繼續混日子。

午時一過,謝曉峰持劍出門下山了,慕容秋荻還在大廳沒有動,也沒有送他,隻是望著他的背影。

這一戰他還能不能回來?

在這一瞬間,她幾乎要將他叫回來,但她沒有這麽做。

慕容秋荻收回目光,看向扔在角落裏的鐵鏈,冰冷的鏈子,也許就要在那裏蒙塵了。

未到黃昏,夕陽已經很紅了,清朗的天和白色的雲在此時都被渲染上瑰麗的色彩,像是血一樣紅。

在黑暗籠罩大地前,蒼天總是降給人間更多光彩。一個人臨死前,是不是也同樣如此?

謝曉峰就坐在一塊大石頭上,腰背如標槍般筆挺,手裏抓著他的劍。

他靜靜看著遠空紅霞,那落日仿佛他與燕十三的生命,選在這個時間,也許並不是隨意為之。

燕十三是否也曾在這個時辰與人約戰過,所以才選了這個時辰。

一陣風吹來,謝曉峰握劍的手背上青筋已凸起,他不用回頭,就知道自己等的人已經來了。

這個人就是燕十三!

夕陽餘暉中,出現了一個黑色的人影,迎著落日的方向一步一步走來。

他手裏握著劍,漆黑的劍鞘上,鑲著十三粒明珠,這柄劍久已名傳天下,那是代表著死亡與不祥的劍。

謝曉峰一轉過身,目光就被這柄劍吸引,他當然知道這是燕十三的標誌。

他的手裏也有劍。兩柄劍都還沒有出鞘,卻仿佛已開始對抗,有劍意在衝擊回**,空氣驟然有些凝結,溫度也降了幾分。

燕十三忽然道:“謝曉峰,我認得你。”

謝曉峰道:“你見過我?”

燕十三道:“沒有。”他站在遠處,望著這個標槍般筆挺的白衣劍客,目光銳利如刀,“可我認得你,你一定就是謝曉峰。”

謝曉峰道:“因為你認得這柄劍?”

燕十三道:“這柄劍並沒有什麽,它若是在別人手裏,不過是塊凡鐵而已。”

他慢慢道:“我上次見到這柄劍時,它在主人的棺木上,遠沒有此刻在你手裏這樣充滿殺氣。”

謝曉峰歎息道:“燕十三果然是燕十三,我們總算見麵了,遲了三年。”

燕十三道:“不。”

謝曉峰道:“你認為現在剛剛好,沒有遲麽?”

燕十三道:“是遲了六年。”

他將假死脫身化作阿吉時,第一次來翠雲峰神劍山莊算上了。

謝曉峰凝視著燕十三。

“的確,遲了六年。”謝曉峰忽然道,“也或許現在剛剛好。”

燕十三道:“不錯,天地間既然有我們這麽兩個人,就遲早必有相見的一日。”

謝曉峰道:“可我們相見的時候,就必定要有一個人的劍染上另一個人的血。”

燕十三道:“不錯!”

謝曉峰盯著他看了很久,忽然笑了笑:“你已找出那一劍了?”

燕十三道:“你也知道奪命劍法有第十五劍。”

謝曉峰道:“當我看到第十四劍時,就知道一定還有最重要的一劍,致命的一劍,就是你劍法中的第十五種變化!”

他看見過奪命十三劍,也被慕容秋荻一劍穿胸——那一劍實際上他已經破了,敗的是謝家的三少爺,而不是他謝曉峰。若是當時用那一劍的是燕十三,他沒有把握在死前找出破法,可卻是慕容秋荻用出來的。

這是否也是一種命運?

他從未見過燕十三,卻早已和燕十三的劍法較量過。

他希望看到由燕十三使出來的奪命劍法,可他知道,最精華最致命的一劍,是他永遠看不到的。

因為如果燕十三真的已找出第十五劍,那這一劍使出時,他已死了!隻要有這一劍,他幾乎毫無勝算,所以他最希望看見的劍,卻可能是他這一生永遠也無法看到的。

謝曉峰已從石頭上站起來,夕陽成了一種暗紅色,餘暉灑落在兩人的身上,頭發上。

此時兩人仿佛換了一個位置,當年燕十三抱著必死的決心,悲壯而孤獨地來神劍山莊,隻求死在謝曉峰的劍下,燕十三活著為的就是與天下無雙的謝曉峰一戰,結果得到的是謝曉峰的死訊,從此奪命劍客也消失在江湖上。而現在,明知會死也想要看看那一劍的人,變成了謝曉峰。

謝曉峰道:“見麵前,我一直在想,你是個怎樣的人。”

燕十三冷笑,道:“謝曉峰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江湖上也沒有幾個人知道!”

謝曉峰點了點頭,他不得不承認,自己原本是什麽樣的人,自己都快淡忘了,劍神、三少爺、天下第一劍、那都是別人強加給他的,也許,他最本質上隻是個沒用的阿吉。

燕十三接著道:“不管你是個怎麽樣的人,都沒關係,因為你是謝家的三少爺,已足夠了。你隻要知道我是燕十三,也足夠了。”

謝曉峰道:“其實隻要看到你的劍,就足夠了。”

燕十三道:“沒錯。”

謝曉峰道:“現在我們手裏都有劍,隨時可以出手。”

夕陽紅如血,天地間忽然充滿了殺氣。

謝曉峰緊緊握著劍柄,堅毅的仿佛一座山,晚風吹過,卻吹不動他的衣角,仿佛整個人連同衣衫一同都有了重量。

燕十三周圍的一切都消失了,隻剩下那麽個人,還有他手裏的劍。

他們的精神和體能都在漸漸的達到巔峰,誰先達到巔峰,誰就會先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