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在FBI大廈下的一家韓國餐館裏吃了午飯,祝曉楠看到泡菜的時候眼睛都發光了,她迫不及待地需要重口味的食物來緩和這麽多天以來全是一種味道的沙拉。
“吃完記得把嘴擦幹淨。”韓夕文遞上一張紙巾,“滿嘴油膩地去看林肯不太禮貌。”
韓夕文所說的林肯死的地方是福特劇院對麵一幢普通的紅色四層小屋,如果你不是行家也沒有熟人帶領的話,根本想不到這裏竟是見證過如此重要的曆史轉折點的地方,即便門口站著一名全副武裝的警衛。
現在這裏被稱為“彼得森住宅”,旁邊一座高層建築是林肯的紀念品商店——是的,美國人聰明得把曆史上所有隻要稍微有些名氣的人和建築都開發出了紀念品,博物館裏有商店,機場有,白宮和FBI大樓也有,紐約大學都開發出了衍生品商店。
“這裏是免費的。”韓夕文說,“而且遊客少,裏麵的陳列品都是真的。”
警衛給他們倆象征性地各發了一張門票,接著就可以踩著咯吱作響的樓梯進屋了。
裏麵的陳設保持著南北戰爭時期的田園風格,白色的牆紙上印有規則的菱形圖案,地毯是深紅色的。
進門後有一張“禁止入內”的告示,參觀人員隻能順著左手邊走入客廳。一張黑色的皮沙發靠在臨走廊的牆邊,中間是大理石板的四人方桌,正對麵有木質的陳物櫃和書櫥,陳物櫃上的白色蠟燭沒有點亮,書櫥的門開著,寫字台上還放有一份當年的報紙。
沿著書櫥再往裏,走進餐廳,桌上擺著餐具,還特意沒有擺放得那麽工整,營造出一種剛剛有人用完餐的氛圍。不過這多少有些詭異,如果剛看完諸如《吸血鬼獵人:林肯》之類的B級片,會更加感同身受。
繼續爬樓梯,祝曉楠以為這是去二樓,韓夕文告訴她其實已經是三樓了。這裏雖說有四層,但第一層隻能算是地上的儲物間,沒法進入,而頂層目前也沒有對遊客開放。
“太清廉了。”祝曉楠說,“堂堂一美國總統,死的時候就住這麽個小地方,也就國內便捷酒店的檔次。”
三樓不如之前那麽明亮,可能是擔心收藏品在陽光的暴曬下容易損壞,所以工作人員將木質百葉窗都關上了。
幽深的走廊牆壁上掛著林肯的遺物以及當年刊登了他死訊的《波士頓郵報》,同時,一股低沉的嗓音反複回響在樓層間,料想是林肯那著名的“葛底斯堡演說”:
七八十年前,我們的先輩們在這片大陸上為我們營造了一個新的共和國,她受孕於自由的理想,並獻身於一切人生來平等的理想……這更要求我們這些活著的人去繼續奉獻於那些英雄們為之戰鬥未盡的事業。我們應該在這裏把自己奉獻於仍然留在我們麵前的偉大任務——要從這些光榮的死者身上汲取更多的獻身精神,來完成他們已經完全徹底為之獻身的事業。我們要在這裏下定最大的決心,不讓這些死者白白犧牲——要使這個國家在上帝的保佑下得到新生——要使這個民有、民治、民享的政府永世長存……
“他是一個英雄嗎?”祝曉楠問,“我是說林肯。”
“那得看你如何定義‘英雄’。”韓夕文站在林肯那覆蓋著印有白頭海雕旗幟的棺材前說。
“不用想那麽複雜,就你的定義而言呢?”
韓夕文想了想:“我覺得他是。”
“因為他捍衛了一個國家的完整?還是因為他廢除了奴隸製給所有人以平等?還是說他死得悲愴?”
“那些都是官方的說教,我不喜歡,讓我們換個詞。”韓夕文說,“與其說他是英雄,不如說他是勇者,我更喜歡用‘勇者’這個詞。討論一個人是否是英雄,需要參考的條件太多,特別是立場,我十分不喜歡‘立場’這個詞。但成為勇者,隻需要他敢於在別人畏懼的時候向前邁一步,無所謂任何其他的附屬。”
“你的確很喜歡‘勇者’‘勇敢’這樣的詞,在巴黎的時候,你也是這樣形容海明威的。”
韓夕文笑笑說:“但有心理學家講,一個人越沒有什麽,他就越喜歡什麽。可能是因為我自己不夠勇敢,所以才總是對勇者異常敬佩吧。”
“你不勇敢嗎?”祝曉楠彎下腰,側身看了看韓夕文的臉,“你都敢去搞一個假護照了,還說自己不勇敢?”
“我不是指這樣的勇敢,我是說……”
“我是開玩笑的。”祝曉楠打斷道,“我想說,在我看來,你很勇敢。你可以從容地麵對失敗,你可以一個人堅強地生活,你可以不落俗套地放棄金錢並重新開始完全未知的人生,這些在我看來都是無比勇敢的舉動。也許那個心理學家隻說對了一半,一個人肯定不隻是因為自己越沒有什麽才越喜歡什麽,也許正是因為自己是什麽樣的人所以才會對那些和自己有著同樣品質的人報以尊敬,因為不論是他自己還是這些人,都值得尊敬。”
韓夕文難以自抑地深呼吸,將信將疑地問:“你這段溢美之詞,是在說我,還是說林肯?”
祝曉楠一仰頭,繼續往裏麵走,一張靠門的櫃子上立著一麵提示板,上麵寫著:
1865年4月15日,上午7點22分,美國總統林肯在這間房間內去世。
角落裏的一張花格子床由玻璃罩密封好,安靜地呈現著一百五十年前主人辭世時的模樣。
“那肯定是一個漫長的夜晚。”祝曉楠說,“人們總是將朝陽升起比喻成希望和光明來臨,但對於那天的林肯以及堅守在他身邊的支持者來說,卻是逃不過的劫難。”
轉過一個“L”形彎,這裏是展廳的最後一部分,除了陸續不斷的報道外,牆上還貼著當年懸賞海報的複印件,刺客約翰•威爾克斯•布斯的那張拍攝於一八六五年的相片嵌在中央的位置,價格從兩萬五千美元逐漸升到五萬美元,而盡頭出口上方的條形窗戶外正是林肯被刺殺的福特劇院。
“他同樣是一名勇者。”韓夕文說,“敢於實踐心中對南方的同情,並向總統開槍。”
“你說打死林肯的人?”
“是的。和南方邦聯的羅伯特•李將軍一樣,如果他是一個安於現狀、毫無理想抱負的人,根本不需要做這樣的險事,隻需要安心地當一個受人熱捧的戲劇演員就好。”
“但他確實殺害了美國人心目中排名第一的總統。”
“但在布斯的心中,林肯可不是自己的總統,他是一個揮軍南下侵犯私人財產的暴君。”
“可你不能把擁有獨立人格的生命體當作自己的財產。”
“為什麽?”
“啊?”祝曉楠不理解韓夕文的想法,“難道你支持奴隸製?”
“當然不。我是說,在當時,為什麽南方的奴隸主不能把奴隸當作自己的財產呢?”韓夕文說,“不能站在現代的立場去責備當初,在那個時候,奴隸就是私人財產,這在南方是共識,不然怎麽會有‘美利堅聯邦共和國’誕生呢?他們也是有信仰的。”
“總之我不認為刺客是勇者。真正的勇者不會站在暗處,真正的勇者,會以公平、公開的方式取得勝利,而不是放暗箭。”祝曉楠說,“你隻考慮到成為勇者的結果,卻沒有考慮方式。和你故事裏那個為同學報仇的殺人犯一樣,都是懦夫。”
韓夕文有點兒接不上,許久才問了句:“那荊軻呢?”
“荊軻比他強多了,好歹那是冷兵器時代,圖窮匕首見,並不是見了匕首就一定死。可到了林肯這兒,刺客一拔槍基本上就完了。”祝曉楠說,“這刺客殺了林肯後有逃跑嗎?”
“從包廂裏跳了下來,崴傷了腳,但還是溜了。”
“那不就結了,真要是勇者,既然已經得手,就該英勇就義。”
祝曉楠說完沿著旋轉樓梯往下走,韓夕文看著她繞在玻璃階梯裏的身影,覺得她的話不是毫無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