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芝加哥的前一晚,凱西幫忙把他們換下的全部衣服都洗淨並且烘幹,幹淨被單的香氣飄滿行李箱。
因為擔心未來三天在加州的一號公路上條件會很艱苦,所以韓夕文打算就近找家洗衣店把這兩天積攢下的髒衣服搞定,免得途中尷尬。
“我們沒法一天就開完一號公路嗎?”祝曉楠問。
“可以,但我覺得沒必要。”韓夕文跟著GPS尋找定位好的洗衣店,“我打算在第三天到達聖巴巴拉。”
洗衣店被超市和肯德基包在中間,這還是祝曉楠第一次在美國見到肯德基。
洗衣店大門上貼著工作時間表,早九點到晚九點,此刻距離下班時間還有一個鍾頭。
店裏隻有兩個墨西哥人在疊衣服,他們走進去後才看見一個亞裔麵孔的女生,紮著馬尾辮,個頭兒不高,但足夠魁梧,像是這裏的工作人員。
“對不……”
“我叫維維,你們說中文嗎?”那女生說。
“說。”
“洗衣服,是嗎?”
“對。”
“我們這裏九點鍾就關門了,你們可以洗,但估計沒法完成烘幹。”
“那……”韓夕文想到住的地方也沒法曬衣服。
維維說:“要不這樣,你們洗完可以烘幹,但今晚帶不走,明早來拿,可以嗎?”
“也……行。”
“那你們洗吧。”
韓夕文剛把衣服塞進洗衣桶,投了八枚二十五美分的硬幣,一個黑人女孩兒就扛著一個大包衝進店裏,把包裏一堆濕漉漉的衣服全部丟進距離門口最近的洗衣機裏。
“你在幹什麽?”維維問。
“洗衣服啊。”黑人女孩兒說。
“我們馬上就要關門了。”
“但現在還沒關。”
“你需要烘幹嗎?”
“需要。”
“那就不可能了。”維維說,“還有四十分鍾我就關門,你連洗衣服的時間都不夠。”
“我今天一定要把這包衣服給洗了。”女孩兒說著啟動了洗衣機。
維維示意韓夕文和祝曉楠不要動,自己走了過去,把那台洗衣機的電源關了。
“我沒允許你洗。”她說著打開洗衣機,“把東西收好,走人。”
“去你的!”黑人女孩兒罵道。
“不論你說什麽,我都不會讓你用這台洗衣機。”維維說完就走了回來。
“你給我等著。”
“沒事吧?”祝曉楠問。
“當然沒事,連這種小太妹都搞不定,我也別在這片兒混了。”維維說。
“不會是因為我們在,所以她才會……”
“跟你們沒關係。”維維義正詞嚴地說,“作息表就貼在那裏,說什麽時候關就什麽時候關。製度設計好如果不執行,那幹脆就別弄這個製度了。”
“萬一那女的找人報複你怎麽辦?”祝曉楠問。
“那就來啊。”維維絲毫不畏懼,指著一麵大玻璃說,“你們看到那上麵的痕跡了嗎?”
“看到了……”祝曉楠眯著眼睛說,“其實看得也不是很清楚。”
“是子彈打的。”
“槍痕?”
“是啊,幾個月前吧,這裏有一場火並。”
“這裏的治安有這麽差?”韓夕文問,“那應該是流彈吧。”
“是的。不算很好吧,因為少數族裔多。”維維說,“火並的時候警察都不出來,等他們打完了再來清理。”
“他們為什麽槍戰?後來抓到這些人了嗎?”
“有沒有抓到我不清楚,但我覺得槍戰肯定和大麻的合法化有關。”
“這裏大麻合法化了?”韓夕文問,“我上次來的時候好像還沒有。”
“去年剛通過的法律,所以有些不法分子就更加喜愛這裏了。”維維說,“這些人可不會去找什麽正經工作,就自己在家裏種大麻。”
“自己在家裏種?”祝曉楠想起在國內看過的緝毒專題片,毒品應該需要特定的環境才能生長。
“就像愛德華•諾頓主演的《草葉》那樣?”
“沒錯。不過雖然大麻的交易合法了,但不意味著私自種植也合法。警察也很聰明的,當他們發現哪裏突然有新搬來的住戶,並且用水、用電特別多,基本上就能判斷出是在家裏私自種植大麻了。”維維比畫著說,“他們得像《火星救援》裏演的那樣,在家裏布置一個小型生態圈,把溫度和濕度以及土壤的成分弄得和金三角那邊差不多,不然大麻是養不活的。”
“那你還敢在這裏工作?”祝曉楠問。
“我不在這裏工作能去哪兒?這是我的店。”
“你的意思是,你是這家店的老板?”
“對啊,我三年前盤下了這家店。”維維插著胳膊說,活像一個傲慢的大領主。
“那你可以雇幾個人幫忙呀。”
“雇了,但沒人願意晚上還待在店裏。”
“你真是太了不起了。”韓夕文說,“我知道在這裏開辟一片屬於自己的疆土是多麽不容易。”
“你是在這裏上的大學嗎?”祝曉楠問。
“不是,好幾年前一個男人叫我來的,但他卻一直不跟我結婚,那就算啦,我自己出來做也一樣。”維維回頭看了一眼和自己發生口角的小太妹,那小太妹在打電話,還沒有離開的意思。
“你們呢?來度假的嗎?”維維問。
“算是吧。”祝曉楠說。
“來了幾天?打算什麽時候走?”
“昨天來的,明天走。”
“你們隻在舊金山待一天?”雖然身在奧克蘭,但維維從來都是把自己當舊金山人看待的,“舊金山很值得多待幾天的。”
“我知道,但我們有了安排。”
“那你們明天是回國還是?”
“去洛杉磯。”
“走一號公路咯?”
“對。”
維維讚許地點點頭:“一號公路也很值得走一趟,是第一次開嗎?”
“我不是第一次,她是。”
“別說這麽有歧義的話。”祝曉楠掐了韓夕文一下,“那你就打算一直在美國待下去了?”
“明年我就拿綠卡了。”維維說,“而且,國內也沒什麽特別牽掛的人了。”
這麽一說,再傻的人也能聽懂。
維維覺得氣氛低沉了,暖場道:“北京現在房價這麽高,我回不去了。”
“你是北京人?”
“是啊。怎麽,口音不像嗎?”
“像。”祝曉楠說,“如果你是北京本地人,不至於連落腳的地方都沒有吧。”
“真的沒有。”維維說,“三年前我爸得了癌症,為了給他治病,我把北京的三套房子都賣了,但也沒能救活他。你說值嗎?我覺得不值,但有什麽辦法呢,能多熬一天是一天。”
“你爸隻有你一個女兒嗎?”
“我還有一個弟弟。爸爸生病以後,我負責出錢,弟弟負責結婚生孩子,給老人家一個盼頭。”維維繼續說,“不僅是北京的房子,還有一套水牛城的,我都沒住過,就拿出來賣了。”
“我不知道該說什麽了。”祝曉楠看了看韓夕文,希望他能安慰一下維維。
“沒事。”維維雖然眼眶有點兒紅,但強撐著笑臉說,“後來我就盤下這家店了,從頭再來唄,有什麽呢。現在知道我為什麽一點兒都不害怕了吧。”
“我覺得你過得非常好。”韓夕文豎著大拇指說,可能因為姿勢的原因,讓他的這句話顯得像是反諷。
“我真的覺得你很勇敢,也很有擔當。”他放下手補充道,“我認識很多在美國的華人,沒幾個有你這樣的氣魄。”
剛說完,那小太妹又走了過來,這回她身邊跟著援軍——一個高個子黑人男子。
維維見他們擺出這架勢,也毫不示弱,挺胸迎了上去:“你們說什麽都沒用,立刻把衣服拿走離開我的店。我一到九點準時關門,你們要是不走,我肯定報警。”
維維驅趕著他們一路走到店門外,在那兒僵持了十幾分鍾,其間又有一個黑人男子加入。祝曉楠擔心維維,拿出手機拍攝,萬一引來警察也好亮出有力的證據。
等衣服洗完後,維維回來了,那小太妹和兩個黑人男子終於罵罵咧咧地離開。
“真的不要緊嗎?”祝曉楠心有餘悸。
“大多數黑人表麵上很粗魯,其實很膽小。”維維瞪著那三個人從窗外走遠,“跟你硬碰硬的人不足為懼,需要防範的是最後那個來幫忙的家夥,一來就跟你笑,跟你說‘對不起’,這種人最可怕,你不知道什麽時候被他捅刀子。”
“那你一個姑娘家,萬一遇到不測,多不好,你幹嗎不挑個更安全的地方呢?”
“因為這裏是灣區,人們有錢呀。”維維實話實說,“你們把衣服拿去烘幹吧,我可以等會兒。”
“那真是太感謝了。”韓夕文說著去幹起苦力活兒。
“像你這樣的在這兒肯定活不下去。”維維看著祝曉楠說,“你太瘦了,又漂亮,他們就喜歡欺負你這樣的。”
“不過你這樣的也有優勢。”她接著說,“你往路邊一站,舉個牌子,寫著‘幫幫我’,一天下來少說能要到一兩百美元。”
“真的假的?”
“一小時要十美元,不過分呀。”維維說,“每個地方都有獨特的生存之道。在這裏,你隻要不把自己困住,都能活得不錯。比如我,每天都去跟隔壁超市的保安打個招呼,或者給外麵的流浪漢扔些錢,這樣一來二去的,他們就認識你了。這裏的人很單純,隻要認識了你,就不會找你麻煩,而且在你需要幫助的時候還能伸出援手,這就足夠了。”
韓夕文從烘幹機那邊走回來:“起碼得半個小時,真不好意思,耽誤你下班了。”
“沒關係,難得嘛。你們結婚了嗎?”
“啊?”
見祝曉楠左右言他的樣子,維維改口道:“對不起,我以為你們……”
“沒關係,我們是……”韓夕文看著祝曉楠,想找一個準確的詞來形容他們之間的關係。
“好了,不用說了,我又不是查戶口的。”維維招呼他們來到收銀台,“我送你們一份禮物吧。”
“我們耽誤了你時間,你還送我們禮物?”
“小禮物。”
收銀台後方有個很深的空間,掛著一些幹洗過的衣服。維維從衣服堆的下麵翻出來一個方盒,裏麵有一個小的塑封袋,袋子裏裝著好多枚硬幣。
她在那堆硬幣裏找了找,拿出其中的五枚。
“這都是我收集到的已經停止發行的硬幣。”維維說,“瞧,一九七〇年發行的,上麵印的是美國第十五任總統。”
“我們不能就這麽輕易地把你辛苦收藏的東西拿走吧。”
“這些都是一美元的硬幣,你們就等價給我五美元好了,這樣你們不用覺得欠我,我也不占你們便宜。”
韓夕文利索地掏出五美元。
“就當留個念想。”維維一手交錢,另一手接錢,“還不知道下次什麽時候再見到呢。”
“如果我下次再來舊金山,一定來見你。”祝曉楠說。
“你下次來舊金山的時候說不定我都不在這兒了。”
“你有離開的打算?”
“隻是說不準,誰知道以後會遇到什麽,又會做出什麽決定呢。”維維拿出一張名片,“這上麵有這家店的地址,還有我的電話,現在科技這麽發達,隻要不刻意躲著,都不至於找不著人。”
趁韓夕文去停車場取車的空隙,維維陪著祝曉楠等在門口。
“你說我膽子大,你膽子也不小。”維維說。
“什麽?”
“至少有兩個月了吧?”維維問,“我能看出來。”
“你也能看出來?”
“盡快做個選擇吧。”
韓夕文的車轉了個圈停在旁邊,維維幫忙打開車門,扶著祝曉楠入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