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西岱島的時候,祝曉楠一直扭著頭看旁邊的巴黎聖母院,她不知道韓夕文有沒有注意到,起碼她很想停下來看一看。

特別是當一個特殊的角度出現的時候,這個角度下的巴黎聖母院,和陳家偉寄給她的第一張明信片上的一模一樣。

在旺多姆廣場的北側,摩托車緩緩停穩,一座五層的巴洛克式建築沒有耀眼的招牌,隻在遮陽篷上有一個小小的“Ritz”字樣。

“這又是你獨辟蹊徑的景點?”祝曉楠摘下頭盔,掛在把手上,站在酒店廣場前的一盞路燈下,“你說來看海明威,他那麽窮,住得起這樣的酒店嗎?”

韓夕文含蓄地笑著:“海明威懷揣著文學夢想跨過大西洋第一次來到巴黎的時候,也許的確不怎麽富裕,但在1920年以後,特別是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當他以《科裏爾》雜誌的戰地記者身份再次來到巴黎時,可是舉世矚目的,而且,排場很大。”

韓夕文帶著祝曉楠來到麗茲酒店一樓的酒吧,推門而入,選了一個靠窗的位置,與旺多姆廣場對望。

“然後呢?”祝曉楠問。

“這個酒吧以前沒有名字,即便有,好像也隻是隨意地被稱為‘小酒吧’,但現在,它叫‘海明威酒吧’。”韓夕文脫下外套,放在旁邊的椅背上。

“為了表達對這個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的尊敬?”

“不,是為了表達對一個鬥士的尊敬。”韓夕文叫來服務生,點了兩杯咖啡,“鑒於現在是白天,我們就不喝香檳了。”

“海明威參加了登陸戰役?”

“對,他要成為第一個到達巴黎的美國人,並且解放麗茲酒店。要知道,這家酒店在被納粹占領的時候可是專供德軍高官使用的,比如戈林和戈培爾。”韓夕文指著吧台上的一座人物銅像說,“你看,那就海明威。”

“很健壯的一個男人。”祝曉楠仰起頭順著韓夕文手指的方向看去。

服務生端來咖啡,韓夕文稍微加了些白糖:“他真的很喜歡這家酒店,而且,他也喜歡帶著他愛的人來這家酒店。”

“所以,這裏有很多海明威的開房記錄?”祝曉楠忍不住笑起來。

“非常多。”韓夕文又幫祝曉楠加了些白糖,輕輕攪拌著,“‘二戰’之後,他帶著他的第四任妻子來到這裏……”

“第四任妻子?他結過四次婚?還是說更多?”祝曉楠驚呼,女人的關注點似乎永遠在私生活方麵。

“隻有四次。”韓夕文示意祝曉楠喝口咖啡壓壓驚,指著後方的門,“他們剛一走進酒店,就是我們剛剛走進來的那扇門,服務生就歸還了兩隻箱子,告訴海明威,箱子裏是他在1927年留下的日記和手稿。”

“日記和手稿裏寫了什麽?”

“寫的是他在1921年和哈德莉初抵巴黎並生活了六年的時光。”

“哈德莉是誰?”

“噢,對不起!”韓夕文拍了下腦門,演戲一般對旁邊空著的座椅說,“我忘記介紹了……這位是海明威的第一任妻子哈德莉。哈德莉,這位是祝小姐,我跟她剛認識個把禮拜,但我感覺……”

祝曉楠等待韓夕文說下去。

“但感覺一見如故。”

祝曉楠想笑,但顧忌周圍的環境,問:“那……這位美麗的哈德莉小姐是海明威的初戀嗎?”

“是不是初戀我不知道,但可以肯定的是,哈德莉是海明威一生的摯愛。”

祝曉楠努了努嘴:“結了四次婚的人,我真的很懷疑他對摯愛的理解。”

“我相信他。”韓夕文說,“在《流動的盛宴》最後幾頁裏,海明威有寫對哈德莉的感悟,他說‘我隻愛她,我並不愛任何別的女人’。你想,海明威是何等的硬漢,說出這樣的情話,難道不值得相信?”

“聽起來好像很值得相信,也很值得哈德莉炫耀,但你不覺得,海明威的這段話讓其他三位夫人聽見會很傷心嗎?她們居然和一個不愛自己的男人結了婚,實在太不幸了,哪怕這個男人是海明威。”

看到韓夕文有點兒語塞,祝曉楠又打圓場:“海明威說出這段話的時候早就沒有哈德莉的事了,那她是如何與海明威結婚的呢?”

“因為海明威向她求婚了。”

“如何?”

“寫信。”

“寫信?”

“是的,當時海明威要去遠在羅馬的朋友家,他邀請哈德莉一同前往。在那封信件裏,他問哈德莉是否願意以妻子的身份一同前往朋友家。”

“你就這麽答應了?”祝曉楠學韓夕文的樣子問旁邊座椅上的空氣。

“作家麥克萊恩在《海明威的巴黎妻子》一書中有對哈德莉的采訪,問了和你相同的問題,哈德莉的回答是——不可思議。她開始幻想和海明威手牽手漫步在台伯河畔,越過河上的一座座橋梁,就像……”韓夕文凝視著祝曉楠的雙眼。

“不要偏題。”

“‘走吧,我滿心期待,而且,我已經打包好了。’這是哈德莉在給海明威的回信中所說的話。回完信後,哈德莉走到屋外,那個時候正在下雪,她抬起頭,張開嘴巴品嚐雪花的滋味。”

“既然是人生中的摯愛,為什麽還會分開?”祝曉楠再一次找到吐槽的點。

“因為這裏是巴黎啊。巴黎成就了他們的成功與幸福,也會奪走他們的婚姻和愛情。”

“怪巴黎咯?”

“就像《午夜巴黎》一樣。吉爾真正愛的是誰?未婚妻伊內茲,替朋友看店的加布裏埃,還是畢加索的情人阿德裏安娜?”韓夕文說著從口袋裏掏出之前祝曉楠留下的紙條,放到她麵前。

“既然是人生中的摯愛,為什麽還會如此不小心落在酒店?”

“不是落,是海明威在離開巴黎時特意寄存在這裏的。”

“存了三十年?”

“是啊,怎麽了?”韓夕文不太明白祝曉楠驚訝的點在哪裏。

“沒什麽,你繼續講課。”

“這些物件顯然勾起了他對過往生活的懷念,所以當晚海明威喝著威士忌,躺在客房的沙發上,暗下決心,一定要寫一部關於巴黎的書,就像……”

“真的假的,說得好像你就在他身邊似的。”祝曉楠沒等韓夕文說完就硬生生地阻攔,“是不是你們這些創作者就好這口,喜歡把不美的變美,把平凡的變特殊,把短暫易忘的變得永恒不朽?”

這誇讚太意外,一個“你們”把韓夕文和海明威拉到同一高度,顯然是海明威曆史地位跌入馬裏亞納海溝的證明。

“當然是真的。”韓夕文也喝了口咖啡,“之後他就寫出了《流動的盛宴》,用了三年的時間,假如……”

“假如你有幸年輕時在巴黎生活過,那麽你此後一生中不論去到哪裏,她都與你同在,因為巴黎是一場流動的盛宴。”祝曉楠接著說下去,“對嗎?我上網查過。”

“你查過?”韓夕文得意起來,“因為上次我提過《流動的盛宴》,所以你就去查資料了?你很在意我的話嘛。”

“自戀狂。”祝曉楠被惡心得直咧嘴。

“說來可笑,我個人理解,創作當然是驅使海明威來巴黎的一個重要原因,我是說他第一次來巴黎的時候,但更重要或者說更直接的原因,是美國的禁酒令。你想,海明威那樣一個文豪,你不讓他喝酒,他怎麽創作呢。”

“但我不覺得海明威是那種需要靠酒精刺激才能創作的作家。”祝曉楠說,“不是說他不喝酒,而是說酒精對他的作用沒那麽大,起碼在創作方麵沒那麽大的作用。畢竟,海明威是一個靠在現實生活中走南闖北並經曆大風大浪進行創作的人,不像歐洲那些染上肺結核病一樣的悶騷作家,海明威是……靠肌肉寫作。”

韓夕文“哈哈”笑了兩聲,祝曉楠的理解在很大程度上與自己的想法吻合,便問:“你真的很在意我的話,一個人的時候特意研究過他?”

“看封麵上的書名就知道了,《喪鍾為誰而鳴》,還有《永別了,武器》,讀起來就很熱血,肯定和他到世界各地參加戰爭有關。”

“還有嵌在他身體裏的兩百多塊彈片……”韓夕文小聲說,“真應該去他邁阿密的故居看看。”

“他自殺的地方?”祝曉楠問。

“傳說中他自殺的地方。”

“自殺是很懦弱的行為。如果連死的勇氣都具備了,那還有什麽過不去的坎兒呢?”

“自己。”

“什麽?”

“過不去的那道坎兒就是他自己。世界在劇變,自己在老去,那種無力感侵襲全身,自己再也無法像一名鬥士般生活,唯獨死,才能終結痛苦。”

“我又覺得他悶騷了。”

“不,不是悶騷。悶騷是做給外人看的,用以博取關懷或者別的什麽,而自殺是向自己證明,用一種一無所有的堅決告別全部。”

話題越來越遠,也愈加沉重起來,與窗外的豔陽天不符。看樣子祝曉楠無意回答“吉爾真正愛的是誰”的問題,韓夕文將桌上的紙條收好,站起身穿上外套:“走吧。”

“去羅浮宮嗎?”祝曉楠心心念念。

“今天去不了,周二是閉館日,等明天吧。”韓夕文幫祝曉楠撐著門。

“那現在去哪兒?”祝曉楠走出酒店。

“現在的陽光有點兒偏,我們找個更加明媚的地方。”

“吃午飯嗎?”

“創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