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在黃浦江裏選一個地點,比如十六鋪碼頭和東昌輪渡站連線之間,蓋一座近七十米高、如同巴黎聖母院一樣的建築,站在頂端眺望四周,除了外灘沿岸的萬國建築群,其他的一概都看不見,畢竟周圍高於七十米的建築比比皆是。
在距今並不是很遙遠的十九世紀初,三十歲的維克多•雨果在他的著名作品《巴黎聖母院》的序言裏說,自己搜索聖母院上上下下的時候,在一座尖頂鍾樓的黑暗角落裏,發現了一個手刻在牆上的希臘詞語:命運。這個詞語深深地嵌進石頭裏,它的形狀和姿態都顯示出某種哥特式的神奇,仿佛想讓所有看到的人都知道它出自一位中世紀人之手。
那種悲涼的宿命觀震撼了雨果,他尋思再三、反複猜測,想知道那個痛苦的靈魂到底是誰,為什麽要在這座古老的教堂的額頭上留下罪惡或不幸的印記,並遲遲不肯離去。
後來,與其他各種誕生於中世紀的建築所遭到的破壞一樣,巴黎聖母院的這麵牆經過幾輪塗抹與打磨,“命運”的字跡和“命運”本身都消失不見了,雨果甚至擔心有一天民眾會將其夷為平地。
“那是我們住的地方嗎?”祝曉楠站在聖母院頂層的長廊上,指著東南方問。
“很不可思議吧,這要是在中國,早就被高樓大廈阻斷了視線。”
“此時此刻,我有一個可能在你看來十分膚淺的問題。”祝曉楠說著舉起手,像是在課堂上提問的學生。
“沒事,但說無妨,反正你的問題都挺膚淺的。”
“《巴黎聖母院》這部小說你完整地看過嗎?”
“你覺得呢?”
“我的意思是,標準版的《巴黎聖母院》。”
“標準版?難道還有壓縮版?”
“有啊,這部小說我上初中的時候讀過,但我總覺得結尾不正常。”祝曉楠回想了一會兒,“最後,艾絲美拉達和卡西莫多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嗎?”
“什麽?”從小到大,韓夕文看過很多翻譯版本的《巴黎聖母院》,有兩萬字的,也有四十多萬字的,但從沒聽過這一版的結尾,“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你當這是《白雪公主和七個小矮人》啊,而且也不是原版的《白雪公主和七個小矮人》。”
“是啊,我也覺得有問題。”
“那你找個原版看一下不就行了?”
“沒時間啊。”
“我是說看一下結尾。”
祝曉楠心領神會,開始四下尋找起什麽。
“你又在做什麽?”
“找那塊刻著‘命運’的石頭。”
“那東西早沒了。”
“你怎麽知道?誰告訴你的?”
“雨果說的。”韓夕文現在明白祝曉楠當初看的估計就是那種連序言都沒有的版本,“作者當年都隻是聽的傳說,也沒找著,所以我覺得,這很有可能就是個噱頭。”
“你有什麽證據嗎?”
“雨果自己打了圓場,他說‘時間和人類既不尊重奠定第一塊基石的查理曼大帝,也不尊重砌下最後一塊石料的菲利普•奧古斯都國王,一次又一次地毀壞和殘害這一可敬的豐碑’,這‘豐碑’說的就是巴黎聖母院。”
“如果這隻是個噱頭,本來就沒有東西,雨果還怪全人類?”
韓夕文不顧祝曉楠的質疑繼續說:“在這位衰老的教堂王後的臉上,每一條皺紋旁邊都有一道傷疤。所以,時間是盲目的,人類是愚蠢的。”
“怎麽理解?”
“其實‘聖母院’在法語裏的原意是‘我們的女士’,指的就是耶穌的母親馬利亞。法國大革命的時候,這裏的財寶被掠奪,建築被破壞,十一級階梯沒了,到處可見被挪了位置的雕塑和砍了頭的雕像,從希爾德培爾到奧古斯都,隻有這口大鍾幸免於難。”韓夕文指著雙塔說,“算是給雨果留了一些遐想的空間。”
“我討厭革命。”祝曉楠說,“在我看來,革命就是為肆意的破壞構建了一種合理性與合法性。”
“那……如果對象是存在被破壞的必要性呢?我的意思是,比如我們是為了打破一個已經腐朽的東西。”韓夕文沒想到祝曉楠會發表對革命的理解,當然,站在這裏,想到並談及革命是合情合理的。
“比如?”祝曉楠問。
“比如英國的光榮革命、美國的南北戰爭……”
“重要的不是革命本身,而是革命之後。”
“所以啊,當雨果寫出這本傳世之作後,人們認識到了曾經的荒唐,決定修複聖母院,工程持續了二十多年,我們現在看到的,就是後人的重新詮釋了。不過雨果依舊不領情,他覺得這種行為是作孽。法國政治和宗教革命帶來的破壞,盲目而瘋狂地撲向中世紀藝術,拆掉了哥特式的祭壇,換上了刻錯年代的大理石棺材,用冷冰冰的白玻璃取代彩繪玻璃,並且把教堂塗上了黃色的粉末,簡直就像是一座由劊子手們打造的監獄。所謂偉大的建築不是個人的創意,而是社會的作品;不是天才的神來之筆,而是民眾的智慧結晶,是一個民族幾個世紀以來的積攢和沉澱……”
韓夕文忘情地沉醉於自己的解說中,一睜眼,發現祝曉楠已經沒了蹤影,身邊是一個來自國內的夕陽旅行團,隨行導遊渾身上下散發出被搶了飯碗的憎恨。
“走了也不提醒我一聲,不是每次我都能找到你的,萬一下次走丟了,我們就回公寓集合。”韓夕文在聖母院教堂的第一排椅子上找到了閉著眼睛、十指緊扣的祝曉楠,“你信這個嗎,你就在這兒祈禱?”
見祝曉楠那麽專心,韓夕文隻好在一旁坐下,又問:“你祈禱什麽呢?”
“祈禱家庭和睦。”祝曉楠睜開眼,看著被釘在十字架上的基督像說。
“不是故意打擊你,但祈禱就像口號,越是喊得凶,就越是難以實現,這屬於社會心理學的範疇,你能理解嗎?”
“不能。”
“等你炒股了就能理解了。”
當韓夕文和祝曉楠走出聖母院的時候,正門又堆積了幾個新來的旅行團,他們伸展著肥碩的肢體,帶著狂妄的笑容擺出千奇百怪的造型,紛紛在聖母院前合影留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