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巴黎,千萬不要抱有“少食多餐”的幻想,應該盡量讓自己處在很飽的狀態下,這樣才不會感到一絲的饑餓。因為在這裏,所有街道的麵包房和咖啡廳都會在櫥窗裏擺著各式各樣看上去就美味無比的東西,而且人們就在路邊吃吃喝喝,你既能看到食物的美豔,又能聞到食物的香味。
祝曉楠以為避開了午休高峰期就能安心地吃上一頓法式大餐,她的這種想法顯然太幻想化,低估了巴黎人民在“吃”這方麵的覺悟。換種說法,也是對“午休”理解的差異——此時已經下午兩點,塞納河邊的小餐館和咖啡廳裏裏外外坐滿了人,那些食客還在不停地續杯。
“他們不用上班的嗎?”在一連被好幾家餐廳告知客滿後,祝曉楠憤憤不平地說,“今天可不是周末,他們也太懶散了吧。”
“周末的巴黎人可不會把時間浪費在這裏呢。”韓夕文笑著回答道,“周末的時候,巴黎人都會離開巴黎,去鄉間或者偏南的地方,隻有平時工作時才會在這裏浪費一點兒時間。”
“你明明知道會這樣,還帶我過來,成心餓肚子?”
“當然不可能。”韓夕文胸有成竹地說,“有一家店肯定會為我留個位置。”
“比如呢?”
“比如這家。”韓夕文在一幢不起眼兒的五層小樓前停下腳步,最下麵是玻璃結構,配著深色的窗欞,從二層開始就是白色的牆麵,沿著陽台的柵欄有一排綠色的植被。
“Le Procope...”祝曉楠念著招牌上的法文,“什麽意思?”
“沒有特別的意思,隻是個名字,你可以叫它‘波蔻’,或者‘普洛科普’。”
祝曉楠朝餐廳裏張望了一番,發現裏麵完全沒有空位:“讓我見識一下你在巴黎的人脈吧。”
韓夕文領著祝曉楠走進波蔻咖啡館,和服務員交涉了一陣,很快,一位領班模樣的男人走到他們跟前,和韓夕文熱情擁抱了一下,接著又開始交涉,兩分鍾後,領班離開。
“什麽情況?”完全沒聽懂他們在說什麽的祝曉楠問。
“今天真的沒空位了。”韓夕文略感失落地說。
“所以說啊,大話不能說太早,要為自己吹過的牛負責任。”
“但是……”韓夕文話鋒一轉,“他們可以為我們安排一個街邊的臨時座位。”
“啊?”
祝曉楠眼看著兩位服務生搬著一張小型圓桌和兩把椅子走出餐廳,在街邊搭出二人座。
“請吧。”韓夕文幫祝曉楠推開門,“我們可要在眾目睽睽之下用餐了。”
“其實我也沒那麽餓,要不換一家吧。”祝曉楠低著頭說,試圖躲開街上來來往往的行人。
如果這兒本身就是一家露天咖啡館倒還好,可現在就他們這一桌光禿禿地坐在外麵,也太招搖了。
“別浪費人家的勞動呀。”韓夕文說,“這兒可是全世界第一的咖啡館。”
“全世界第一?”祝曉楠覺得今天韓夕文吹牛吹得有些過分,“這東西還能評選出世界第一?”
“是啊。”韓夕文一本正經地說,“這兒就是全世界第一。”
說完,他透過落地窗,指著餐廳裏的陳設說:“這家咖啡館1686年就營業了,那可是17世紀末。你看到正門兩側櫥窗裏的東西了嗎?”
“你說那頂黑帽子?”
“那可是拿破侖戴過的,”韓夕文說,“是拿破侖來這裏用餐後親自留下的紀念物。裏麵還有一張伏爾泰用過的書桌呢。”
侍者獻上兩份菜單,幫他們倒滿檸檬水。
祝曉楠剛一翻開菜單就驚呼起來:“哇!你太體貼了吧!居然是中文的。”
韓夕文看到她滿目放光,和服務員簡單說了兩句,就讓服務員收走了菜單。
“你這麽快就點好了?我還沒看完呢。”
“我不需要看菜單。”韓夕文說,“而且,我也幫你點好了,兩份今日的主廚推薦。”
“可我還……”祝曉楠覺得這家夥也太自作多情了,“你怎麽知道我想吃哪個?”
“相信我。”韓夕文輕輕按住祝曉楠的手,“你現在需要做的,就是享受VIP級別的待遇。”
剛說完,幾個小夥子開著哈雷摩托車一溜煙兒地呼嘯而過。
“我算是知道為什麽這家店不設露天座位了。”
“好在沒下雨,不然……”
“這家店開了三百多年,除了拿破侖,想必還有很多其他名人光顧吧。”
“盧梭、狄德羅、左拉、雨果、巴爾紮克、加繆、海明威……”韓夕文一連串說出這麽多名字,又用手指了指上麵,“幾乎所有你能想到的在巴黎住過的名人們都來過這裏。一會兒你可以去二樓看看,靠窗的角落裏就有一把‘海明威之椅’,據說《太陽照常升起》的大部分都是在這裏完成的。”
“海明威之椅?哈——”祝曉楠笑起來,“法國人也挺趨炎附勢的。”
“那不是趨炎附勢,那是尊重。”
“尊重文學?”
“以及尊重自己。”韓夕文說,“這裏的廣告語就是‘藝術與文學的約會’。”
祝曉楠覺得韓夕文總是有本事冷不防地給自己上課,她看著頭頂上的木質招牌,“Fonde en 1686”的字樣好像真的能穿梭時空。
“自從成年以後,海明威每天都早起,五六點,曙光一現就起床。”
“我不信。”祝曉楠仰望著二樓的玻璃說,“他那麽愛喝酒,是個酒鬼,怎麽可能那麽早就醒來。”
“說實話,我也不信,但海明威的兒子曾經說過自己的父親一點兒都不受宿醉的影響,每天早晨都神清氣爽,像睡在隔音室裏一樣。”韓夕文喝光杯子裏的水,“六點起床,一直寫到中午,他說每當自己停筆的時候,一方麵有些空虛,但另一方麵又很不空虛,就像……”
祝曉楠一直在等著韓夕文說完比喻。
“就像什麽?”
“我在想應該用什麽詞顯得文明一些。”韓夕文機靈地說,“海明威的原話是,那種既空虛又不空虛的感覺,就像是剛做完愛。”
他停頓了一下,終於想到了最佳措辭:“**,對,我應該用這個詞!這種感覺你應該不陌生吧?”
“我覺得你在故意調戲我。”祝曉楠悻悻地說,“你怎麽會認識這家店的老板?”
“我不認識他們的老板,我隻認識主廚。”韓夕文說,“一個很偶然的機會,大概四五年前,我在蒙馬特的一家酒吧遇到他,可能因為類似的境遇吧,我和他聊了很久,知道他剛經曆過一場失敗,他的餐廳沒能獲得米其林三星,原因是被一個朋友出賣了,他為此準備了好幾年,最終功虧一簣。”
“他那朋友為什麽要出賣他?”
“因為……因為他曾經出賣過這個朋友。”
“啊?”
“但他以為他們已經和好了,誰知道……”
“怎麽感覺像是情人在鬧脾氣。”
服務生推著一輪小車來到餐桌邊,掀開蓋子,一連上了好幾道菜。
“我跟他們說趕時間,所以就讓他們把菜都上全了。”韓夕文解釋道。
一開始祝曉楠還裝模作樣,後來就完全沒了套路,把自己盤裏的牛排切成粒後,去蘸韓夕文的龍蝦沙拉。
“法餐裏不都有蝸牛嗎?”
“你能吃蝸牛?”
“我不能。”
“那你還問?快吃!”
不到二十分鍾,五道法式的大餐就被風卷殘雲般地消滅了。再看看那些坐在室內的巴黎人民,一杯咖啡還沒喝完呢。
祝曉楠喝著果汁、喘著粗氣地倒在椅子上,仰望著蔚藍的天空,感歎道:“這樣的巴黎可真棒啊!整個城市就是一個公園,哪像我們,到處都是高樓大廈,一抬頭,像天井似的。”
韓夕文沒有搭話,皺著眉頭在手機上回複著什麽,之後發現祝曉楠在看自己,知道一定錯過了她的感歎。
“怎麽了,有事情?”
“沒有,還是之前的一些瑣事。”韓夕文把手機放回口袋,擦了擦嘴角,“你說你喜歡這樣的巴黎?”
“對啊,難道你不喜歡?”
“我也喜歡,不然我不會時不時跑這兒來。但事實上,的確有很多人不喜歡這樣的巴黎。”
“誰?”
“其實,以前的巴黎,根本不是這樣的。”韓夕文沒有直接回答祝曉楠,“這樣的巴黎,不過隻有一百多年的曆史。如果你真的喜歡現在的巴黎,那可得感謝奧斯曼,是他一手建設起你現在所見到的巴黎。”
“那為什麽有人會不喜歡呢?”
“任何一項社會運動都會存在支持與反對,特別是對於一個優秀城市的改造。奧斯曼是個很極端的家夥,他希望新的巴黎能和過去完全一刀兩斷,所以幹脆把‘舊巴黎’從世界上抹去了。”
“所以,那些反對者是因為對過去的留戀?”
“除了留戀這種精神上的東西以外,也有許多實打實的,比如那些中世紀和文藝複興時期的建築,都被奧斯曼拆除了,他重新設計了巴黎的城市空間,將巴黎從古代束縛中解放出來。”
“怪不得巴黎的古跡數量相比其他歐洲城市顯得那麽微不足道呢。”
“沒錯,所以那些反對者稱奧斯曼的行為是‘創造性的破壞’。”韓夕文用雙手比擬出一個立體的框架,“城市本身既是一個建築形態,也是一個空間形態,所以新的巴黎不隻是一個容納現代性的場所,而更是現代性本身。你明白嗎?”
祝曉楠回味了一番:“你先繼續說。”
“在現代性空間裏,資本,說白了就是錢,是城市的魂魄,因此,資本按照自己獨特的原則重新組織起巴黎的內部空間,成功地將巴黎改造成一座由資本流通控製一切的城市。”
“於是形成了不同大區之間的特色?”祝曉楠問,“我覺得挺好啊,現在的大城市哪個不是由金錢構成的呢。”
“沒錯,現代性的巴黎,或者任意一座大都市,對於資本來說,的確是盛大的節日,可對於人文來說,卻是斷裂與痛苦。”
“有那麽嚴重?”
“十分嚴重。”韓夕文看了看四周,“不僅是巴黎,別的大城市也是,舊城改造就像墮胎,表麵上看起來一切都按部就班,該吃吃,該喝喝,但事實上,居民們在這種以資本為核心的城市裏會喪失歸屬感。可能我們很難感受到,因為我們不是居民,隻是遊客。”
“等一下,雖然我不屬於巴黎的居民,但也能有一些體會。”祝曉楠說,“你說得對,不僅是巴黎,中國的很多城市都麵臨著這種困境,城市的發展趨於同一性,所有的城市幾乎都長得一模一樣,比起巴黎的破壞,中國那些城市更是被摧殘得沒了樣子,如果能有巴黎的覺悟,就已經謝天謝地了。”
“經曆過變革的第一代會喪失歸屬感,然後第二代就完全沒了過去的印象,接下來第三代、第四代,就會把現有的狀況理解成理所當然,於是,我們的曆史就徹底荒蕪了。”韓夕文說,“最終,金錢取代所有社會聯係的紐帶。盡管有人稱巴黎為世界的首都,當然,我不這麽認為,但巴黎卻無法擁有真正屬於自己的市民。”
“這是一個悲傷的故事。”祝曉楠喝了口水。
“但也正是因為這種空間體驗方式的巨大變化,才讓露天餐廳和咖啡館以‘外向’的發展形式誕生,公共空間與私人空間的邊界變得模糊,相互滲透,所以你才會喜歡上這種一邊散漫地喝著下午茶,一邊看著行人或上班族來往的情景。”
這時口袋裏的手機又“嗡嗡嗡”地振動起來,開始韓夕文還打算裝聾作啞,直到祝曉楠實在忍不了這周而複始的循環,他才意識到這頻繁的振動頻率。
“我去一下洗手間。”祝曉楠給韓夕文留了足夠的私人空間,等回來的時候她發現韓夕文還在通電話,便去了趟二樓,瞻仰了一番“海明威之椅”。
“那種既空虛又不空虛的感覺,就像是剛做完愛……”祝曉楠站在椅子前,想起剛剛韓夕文的解釋,輕撫桌角,不禁笑了笑。
“你會為你想要的生活付出多大的代價?”等祝曉楠回到座位後,韓夕文這樣問她,“我是指真正想要的生活,不是那種表現給他人看的生活。”
“我剛剛去看了那張屬於海明威的椅子。”祝曉楠說,“如你所說,像他這樣一位文學家、鬥士,為什麽要自殺?”
“因為他發現自己後來所處的時代,包括他自己本身,都已經不再是曾經的樣子,他自殺不是因為畏懼,而是勇敢地接受了時代的變化……不過是以自殺的方式,這種行為在很多人看來是懦弱的,但我不這麽認為。”
“所以答案很明顯了,你會為你想要的生活付出多大的代價呢?”祝曉楠反問道,“你問我這個問題,其實是在問自己吧。”
繞了一圈原來是這樣的企圖……韓夕文說:“你的意思是……可以為自己想要的生活,付出整個生命?”
“我想,我們之所以覺得動不動就拿生命為代價顯得特別不接地氣,那是因為我們終究還沒有遇到需要以放棄生命作為抗爭的事件,等哪一天真的遇到了,也許我們都會很勇敢,也許我們本來就比想象中勇敢很多。”
韓夕文伸出雙手,凝固在空中,接著拍了兩下:“說得太好了。”
接著推開座椅,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裝:“帶你去別人家做客。”
“做客?誰的家?”
“去了就知道。”韓夕文已經攔下一輛的士,拉開後座的門,恭請祝曉楠上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