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身一人在巴黎的韓夕文覺得自己實在不可能找到同伴,便把多餘的一張球票放在易貝上出售,兩天後就有人認領,而且還是個華人。

原本是出於好心,兩個即將初次見麵的男人把集合地點選在了大家都會經過的地鐵站,可以先聊上一路,免得坐下後尷尬。結果地鐵站顯然不是集合的好選擇,他們相互找了半個鍾頭才撞到一起。

“嗨,你就是……”韓夕文一時想不起他的網名。

“叫我陳家偉。”對方伸出手。

“我是……”韓夕文想到自己的新身份,改口道,“你可以叫我歐內斯特。”

然後就沒話了,感覺還不如直接在球場碰麵,直奔主題。

“已經遲了,我們不需要趕時間嗎?”陳家偉問。

“哦——”韓夕文反應過來,“出口應該在那邊。”

巴黎王子公園球場的周圍不算特別熱鬧,要不是有一支國內的冠軍球隊,偏遠的十六區還會更加無人問津。

等他們到達球場,發現球迷們正熙熙攘攘地往外走,看來已經錯過了整個上半場。

陳家偉建議道:“反正遲了,要不先去那邊的酒吧喝點兒東西?我請客。”

沒買到票的球迷們將周圍幾間酒吧圍得水泄不通,正好有兩個人離開,他們迅速占領那個吧台上的位置,頭頂上就掛著一部直播球賽的大電視。

“兩杯啤酒!”為了不被周圍的聲音壓下去,陳家偉隻能喊著對酒保豎起兩根手指。

“這是兩張還沒入場的球票嗎?”旁邊一個大胡子男人看到韓夕文放在吧台上的球票問。

“是的,我們錯過了上半場。”

大胡子立刻招呼來一個光頭,兩個人竊竊私語了一番後問韓夕文:“你可以賣給我們嗎?”

“我們可以按照原價支付。”光頭說。

“其實我覺得坐這兒看也不錯。”韓夕文看著那兩個家夥掏出四百歐的現金,征求陳家偉的意見,“你呢?”

“這是你的票。”陳家偉聳聳肩,“四百歐,我們可以快活一整個晚上了。”

“成交!”

“看來你不是真球迷。”等那兩個男人拿著票歡欣鼓舞地離開後,陳家偉對韓夕文說,“不過,如果這票是我的,我也會賣。”

韓夕文想了想,抽出兩百歐塞給陳家偉。

“什麽意思?”陳家偉不太明白,“這是你的票,錢都歸你。”

“不,你已經向我買了一張票,所以其中有一半所得是屬於你的。”韓夕文說,“至少你可以拿來付酒錢。”

“嘭!”外麵突然傳來一聲巨響,整個屋子都震了一下,雖然不是很嚴重。酒吧裏因此短暫靜謐了一會兒,有人出去張望了一番,發現沒什麽大事,便又繼續狂歡起來。

“剛剛什麽聲音?”

“球場裏在放煙火吧。”

“煙火能發出這麽強的聲音?”陳家偉不信,“這是法國,不是意大利。”

“好像的確不是煙火。”韓夕文抬頭看著電視轉播,觀眾湧入球場,安保正在努力維持秩序。

“發生什麽事了?”周圍的人群再次靜了下來,看著混亂的轉播畫麵。

“是襲擊!恐怖襲擊!”外麵突然有人大喊著跑過去,“有人引爆了炸彈!”接著,更多的人沿著街道自西向北跑過去。

“嘭!”又一聲巨響傳來,不遠處一幢五層高的小樓突然著火,一輛載滿武裝人員的皮卡在街角停下,一陣掃射。

“快離開這裏!”酒吧裏突然有人喊道。

韓夕文和陳家偉連忙隨人群衝出酒吧,向北方跑去,身後接二連三的爆炸聲傳來,同時哭喊聲一片。

“這邊!”陳家偉拉住韓夕文,“那邊有警笛聲,應該會安全。”

這兩個人離開主幹道,往警車方向逃去,就在不到二十米的地方,一枚炮彈擊中警車,警車裹著火團被炸翻。

“路上太危險了。”韓夕文說,“去那邊的超市裏。”

重傷者們靠在消防栓和路燈上,抓出一道道血印,分辨不出是否還活著,那些還能動彈的人則在地上艱難地爬行。韓夕文和陳家偉愛莫能助,子彈“嗖嗖”地從耳邊飛過,或者打在地上,濺起飛屑。

身後追擊的汽車引擎聲越來越近,隻能就近躲入一家便利店,這兒看上去已經沒有人了,他們直接從破碎的窗戶跳進去,彎著腰溜到收銀台的後麵。

外麵再次響起警笛,兩種槍聲交替傳來。馬路上的尖叫聲小了,偶爾會有玻璃破碎的聲音。

“這還是巴黎嗎?”韓夕文驚魂未定,“這幫人是誰?”

“我不知道。”陳家偉搖搖頭,臉色很難看。

韓夕文感覺他在用力抓著自己的手臂,而且有一股血腥味,低頭一看,陳家偉正用另一隻手捂著腹部偏左的位置,但依舊能看見白色的襯衫被血染得殷紅。

“你中彈了?”

“我想是的。”

“你別害怕,我學過一些急救知識。”韓夕文的確學過一些這方麵的知識,卻從來沒想過哪天真的會用到,他也不希望用到,“我去貨架那邊找找看,這裏應該有急救物品。”

這裏的商品大多是些巧克力和薯片,還有碳酸飲料,韓夕文找遍了四排貨架,隻帶回來一些紗布。

“忍著點兒。”他抬起陳家偉的胳膊,幫他在腹部纏繞了幾圈,“這兒隻有這個,你感覺怎麽樣?”

“感覺不怎麽樣,我中彈了。”

“那你覺得冷嗎?”好像電影裏中彈的人都會說自己冷。

“這倒還好。”

馬路上的槍聲還在持續,分不清是雙方在交戰還是一邊倒,亂飛的子彈打中兩旁民居的窗戶以及路燈的燈泡,便利店前僅有的微弱亮度也消失了。

韓夕文看到收銀台的側麵還有一間員工休息室,沒有上鎖,他從那裏麵找到一件麻布工作服,給陳家偉披上,隨後撥通報警電話,告訴他們自己和一個中槍的同伴在西弗利大街的便利店裏。

“他們說很快就會來,你一定能活下去的。”韓夕文鼓勵道。

“早知道就不賣那兩張球票了。”陳家偉苦笑著說,他深知巴黎警方的效率低下,“那兩個隊最終誰贏了?”

“不要去想那些事情,我會在這裏陪著你的。”韓夕文說,“你可以跟我說話,千萬不要睡著。”

“我疼得要命,睡不著。”陳家偉說,“而且,我可不願死在一個男人的懷裏。”

韓夕文被他逗樂:“你需要我幫你打電話給某個人嗎?”

“有,但是……我不想打給她。”

“你的妻子?”韓夕文問,“怕她擔心?”

“還沒有結婚,估計也不會結婚了吧。”

“我們之前有見過麵嗎?我總覺得在哪兒見過你。”

“也許吧,我也不知道,你在巴黎待多久了?”

“我畢業後經常在巴黎和紐約之間飛來飛去,有的時候會在這裏住上一段時間。”

“聽起來生活很艱難。”

“是的,很艱難。”韓夕文時不時抬起頭,焦急地望著外麵,期待救援的到來。

“不會這麽快的。”陳家偉說,“能在天亮前趕到就算幸運的了。”

“我以前沒有經曆過這樣的事,上次《查理周刊》遇襲時我不在巴黎。”

“你怎麽也不給家人打個電話?”陳家偉問。

“他們不在法國,可能還沒看到新聞。”

“所以你也不打算主動告訴他們?”

見韓夕文不說話,陳家偉又問:“還是說你跟我一樣?你結婚了嗎?”

“沒有。”韓夕文伸出光禿禿的手指。

“那女朋友呢?”

“幾天前剛分手。”韓夕文說,他想那天蘇沫的表現和說辭應該就是分手的意思了。

“也是中國人?”

“我的大學同學。”

“不容易。”

“什麽?”

“和大學同學戀愛,還能一直保持到前幾天剛分手,實在很不容易。”

“其實很早之前我們的價值觀就已經出現了偏差,隻是還很天真地以為能夠彌補,但事實上不可能了。”

“無意打擊你,你看,畢竟我是一個中彈的人了。”陳家偉鬆開手看了看依舊在流血的傷口,“就我的經驗來說,一個和你戀愛了這麽多年的女人最終選擇離開,大部分的情況是,她有了新歡,而且,這個新歡不是時間意義上的新歡,你明白我的意思嗎?他們密切聯係了很久,直到現在,她才下定決心離開你。”

韓夕文皺著眉頭說:“你也太直接了吧。”

“我怕說得太婉轉萬一你聽不懂,我又沒時間解釋,我隨時可能死掉。”

“說實話,我希望你立刻死。”

陳家偉笑了笑,帶動腹部的肌肉,引起一陣劇烈的疼痛。

“我去給你拿些含糖分的飲料,可樂?裏麵有咖啡因,會不會緩解你的疼痛感?”

“要不你幹脆上網搜索一下,然後找個鑷子幫我把子彈取出來吧。”

“你說真的嗎?”

“當然不是真的。”

外麵的槍聲似乎小了一些,也沒那麽密集了,陳家偉緩了緩說:“如果有機會,你可以走。”

“不,我會一直等到警察來。我覺得沒有我,你活不了五分鍾。”

“你會回國嗎?”陳家偉問,“不一定是最近。”

“你想幹嗎?”

陳家偉拿出手機,輸入了一個中國的號碼,拿到韓夕文麵前:“我需要你幫我一個忙。如果我死了,你回國後幫我給這個號碼發一封短信。”

“什麽內容?”

“我會寫給你。”

“你為什麽自己不發?”

“我沒開通國際短信的業務。”

“臨死還騙人。”

“好吧。”陳家偉掂量了一下說,“其實我不該打擾她的,所以我才說,如果我死了,就請你幫忙。”

“Ta?”

“一個女生,是我認識了很多年的朋友。”

“就隻是朋友?”

“對,就隻是朋友。”陳家偉說得很小聲,不知是覺得自己說了謊還是別的什麽,總之很小聲,“很悲哀,是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韓夕文看見收銀台邊就擺著香煙,“你抽煙嗎?”

“不。”

“也許現在抽一根對你有好處。”

“真的不需要。”陳家偉說,“我現在把這封短信寫好,如果真要麻煩到你的話,你可以看,看完記得幫我發給她就好。”

“落款就寫你的名字,陳家偉?”

“不用落款,她知道是誰。”

“這是你和她的事,我不會看的。”

“你是做什麽的?”陳家偉問。

“我……”韓夕文又想起蘇沫和正羽給自己製造的新身份,好像沒有交代自己的職業。

“沒關係,我隻是隨便問問。”

“我是一個作家,拍了一部不成功的電影。”韓夕文說。

“你拍電影?”陳家偉突然起了勁頭,“這麽說,我們算是同行。”

“你是導演,還是編劇?”

“不,我沒有創作過電影,我做電影評論工作。”

“哇——那我們就是冤家了。”

陳家偉不好意思地笑著:“但我有自己創作一部電影的打算,以前我很喜歡做電影評論的工作,但現在不了,電影,或者說其他一切藝術,隻有當你成為一個創作者的時候,你才能真正理解到其中的奧秘和艱辛,不然,永遠都隻是隔靴搔癢。”

“如果我們早點兒知道彼此的職業,說不定就不用來這兒了,我們完全可以在市區找個咖啡廳好好聊聊。”

“其實我覺得這樣聊也不錯。”陳家偉說,“不然你很難有機會和一個中了槍子的人聊天兒。”

“真的很高興認識你。”韓夕文握了握他的手,“你很勇敢。”

“那是警車的聲音嗎?”陳家偉問,外麵有車輛呼嘯而過,閃著紅藍相間的燈光。

“也許他們就能幫忙。”韓夕文興奮地說,“我出去叫人來。”

“喂!”陳家偉叫住他,“我也很高興認識你,歐內斯特。”

“對不起,其實……你可以叫我韓夕文。”

“那……很高興認識你,韓夕文。”

當韓夕文在馬路上看見新聞采訪車的時候,就明白此時已經太平了。他被阻擋在外圍,交涉了近二十分鍾也沒有等到救護車,隻好叫上兩名警員回到便利店。

但躺在收銀台後的陳家偉已經沒了呼吸,原本應該捂著傷口的手垂了下來,從腹部湧出的血把他的褲子都染紅了,手機一半掉在地上,還沒有進入保護程序,一段沒有完成的短信中,最後的字符停在一聲“抱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