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德十一年,大雍朝雨順風調,民安國泰。七月已過,合該流火漸涼,可蟬鳴依舊喧囂。

雍王朝建國不過四十年,百廢俱興,榮盛初現,順德帝愛惜人才,是以大雍上下廣立學監,大納天下學子,不論出身、不計功名,惟願學子有所學、有所獲,惟願大雍由此興盛。

故而大雍西都王城的國子監成為無數有識之士心向往之的聖地。

白雲昭昭,晴空朗朗,莊良玉伴著學子們的朗朗書聲在躺椅上納涼。

團扇下透出女子裹著倦怠的聲音,“春桃,什麽時辰了?”

“娘子,辰時了。”

讀書聲漸歇,西都城的清淨聖地傳來幾絲喧鬧,很快便是鑼鼓喧天,平日裏恭謹有禮的監生們步履匆匆地向著國子監校場而去。

莊良玉並不著急,等到第一聲鞭炮響起,這才慢悠悠地從躺椅上起身,由著春桃為自己整理衣衫,手中的團扇有一搭沒一搭地扇著並不涼爽的風。

等春桃整理好了,才邁著步子向校場走去。

群花爭豔般的裙角好似蝴蝶翻飛,隱隱露出一點水紅的鞋尖,莊良玉的聲音裏透著意興,“春桃,跟我去看看今年父親又招來了何方神聖。”

侍女聲音像是脆響的銀鈴,“是,娘子!”

十七年前,莊良玉在執行勘探任務的時候,死在一場突如其來的泥石流中。

她死在地質勘探任務即將完成之前,突然爆發的地震截斷江流,洪水、大雨裹挾泥沙讓山林成為煉獄,而她被泥沙裹挾,再不能呼吸。

在意識徹底喪失的那一刻,沒有怨恨,沒有恐懼,她甚至在平靜的迎接死亡來臨,隻是有一點點遺憾,一點點而已。

隻差一點點,勘測數據就能傳送出去,而她們的結果會改變這片大山中所有看不到前路的命運。

她以為迎接她的是死亡,沒想到再一睜眼,她成了呱呱墜地的小嬰兒,成了大雍朝莊太師的女兒。

也成了大雍朝國子監中唯一一個不記名的女弟子。

***

今日是大雍國子監開學的日子。

八月初,摘金折桂,也給這些渴望在仕途上大展宏圖的年輕人們一個吉祥的好兆頭。

可惜天氣還是熱,走快兩步便能察覺到熱意蒸騰,莊良玉又搖了搖扇子,站在校場外的回廊下看一個個穿著監生服飾的年輕人滿懷期待地走進大雍朝最高學府。

有的是十幾二十的少年人,也有的是不過八九歲的孩子。

國子監的學子大多都認得她,見她站在回廊底下也樂意湊上來打招呼。

“莊二娘子今日也是來看新學子的?”

“瞧你這話說得,在場諸位哪個不是我們莊二娘子迎進來的?”

“沒被我們莊二娘子迎進來的監生,這國子監生涯是不完整的!”

莊良玉不說話,隻是笑,笑得和風細雨不見半點脾氣。

鼓聲響起,莊良玉的扇子點了點校場,“開始了。”

所有人轉頭開始看即將加入他們的同窗。

四下無聲,禮樂響起,高台之上須發花白的國子監祭酒正在念新生名冊。

莊良玉比不得其他人聚精會神,看著為首的老頭笑得眉眼彎彎。

這人便是她的父親,莊道青,四十九歲,時任大雍國子監祭酒,門生無數,桃李天下。

最出名的門生便是當今天子,順治民生,德興四海的順德皇帝。

順德帝登基後,時任太子太師的莊道青便遞了請辭的折子。順德帝不願意放人,於是將人留在了國子監繼續當職。

雖然當今聖上榮寵,但隻可惜莊家勢弱,根基淺薄不說,人丁也稀落。

偌大一個莊家,除了侍奉的仆從,如今便隻剩下莊道青和莊良玉兩個主子,莊良玉還有一個哥哥,長她六歲,如今在青州任禦史監察,距離上次回京也是兩年前的事情了。

莊夫人早逝,莊良玉印象中便總是看到她臥病在床的樣子,而今莊良玉的母親已經去世十年。

莊府空空****,於是這莊老先生便帶著一兒一女幹脆宿在國子監中,簡直讓後來的監生苦不堪言。

國子監的入學儀典並不有趣,但數不清的新麵孔卻能給人極大的興奮感,是以這成了莊良玉這十年來雷打不動的樂趣。

今年最小的學生好像隻有六歲,站在人群中,驟然凹下去一個坑。

板著一張肉乎乎的包子臉,還真有些監生守禮克製的模樣。

小孩兒生得濃眉大眼,端正漂亮,若是長成必然是一代風流人物。

“莊二娘子,今年最小的監生隻有六歲,是蕭家的二郎。”

莊良玉打扇的動作頓了頓,“蕭家?”

說話的人是戶部葉侍郎家的小孫子,行四,今年剛滿十七,還沒到加冠的年歲,生得一臉少年意氣,解釋道:“是蕭將軍家孩子,蕭吟鬆,是欽竹兄的胞弟。說是天資聰穎,隻可惜蕭家人常年在關外,隻留二郎一人在西都城,脾性有些嬌貴。”

莊良玉眨了眨眼,頓時失了對小孩兒的興趣。

脾性嬌貴,六七歲的年紀正式小孩兒人嫌狗憎的時候,她才不想去招惹麻煩。

“說起來,欽竹兄回京不久,沒想到竟然這般雷厲風行將弟弟直接送進了國子監。”葉四郎說這話的時候還有些幸災樂禍,畢竟西都城中勳貴不勝枚舉,沒被莊老先生教訓過的還真沒幾個。

是以因著莊老先生的聲名,哪怕莊良玉已經及笄兩年,但婚事還是沒個著落。

葉四抬手碰了碰莊良玉的胳膊,仿佛也沒了那點虛禮,靠近道:“莊二,你婚事現在莊先生有打算了嗎?”

正看熱鬧的莊良玉突然停了打扇的動作,轉頭,眼裏含笑,瞧著葉四郎,慢悠悠道:“怎麽,葉四郎這是替我著急,要是沒得選,不如就你吧?”

女子笑起來時一雙桃花含情目,水汪汪的似是兩顆黑葡萄,看得麵皮薄的小監生立時耳根通紅。

葉四連連擺手,“不敢不敢,我可不敢。”

“看來今日得閑,不如我去跟父親說說,開個組會商議一下大家最近的學業?”

這下不止葉四,所有人都連連擺手,“忙得很,忙得很!”

顯然是莊老先生平日裏積威深重,哪怕與莊良玉是從小一起長大的竹馬青梅,也抵不住對莊父的恐懼。

大雍民風開放,男女之間並無大防,是以她這個祭酒之女在國子監中出入自由,偶爾幫著父親打理打理國子監的事物,也樂在其中。

其中就包括提提建議讓這些原來整日裏隻知道走街串巷,逗鳥遛狗的公子哥兒們開開組會,寫寫文獻綜述。

雖然這些人苦不堪言,但到底行之有效,她爹便由著她折騰這些一點也不讓人省心的學子們。

第2節

她總樂意看這些年輕的學子們一臉朝氣。

畢竟在那場泥石流來臨之前,她們的勘探任務也是為了給走不出深山的孩子們尋找一條出路。

無論在哪個朝代,學習、讀書,都是能改變一個人命運的事。

甚至是改變一個國家命運的事。

入學儀典持續約一個時辰,看過這些新麵孔以後,莊良玉便沒了繼續站在這裏的興致,新來的監生遲早會有認識的時候,也不用急於一時。

於是打著扇子準備去後院轉轉。

及笄之後,莊老先生平日裏壓給她的各種課業驟然減輕,以至於她有些不適應,甚至覺得無所事事。但總折騰國子監裏那些單純的學生,又顯得她實在不友善,於是隻能放過那些嫩得水靈的學子,轉頭奔向西都城的廣闊天地。

莊老先生整日忙於教書育人,嫌她在眼前亂晃惹人心煩,也嫌那一群群情竇初開的混小子整日眼神亂瞟,趕著她自己外麵去逛。

可逛來逛去,能看的也就隻有這一個西都城。

莊良玉隻好換了一身輕便的裙裝出去走走。

西都城攏共一百四十八坊,分東西二市,街上建築鱗次櫛比,往來行人絡繹不絕。

有人沿街叫賣,也有鋪子長龍大排。

莊良玉拉著春桃,沿街看民生萬象,她站在胭脂齋的廊簷下,看著街上敲鑼打鼓,送親的隊伍鋪了老長。

她對京中貴女不熟,常年跟著父親蹲在國子監,熟悉的都是那些年輕的小學子,她有些好奇地看著熱鬧的人群,問道:“春桃,今日是誰家娶親?”

這般鋪陳的迎親隊伍,必然不是一般人家,尋常商賈娶親可不會來丹陽街上來吹吹打打。

可她也沒收到誰家的公子哥有要結婚的消息,自詡還是有點人緣的莊良玉不覺得自己幼時玩大的這些狐朋狗友們會把她蒙在鼓中。

“是方翰林家的大兒子娶親。”

莊良玉頓悟,方家確實跟他們老莊家不太對付,方翰林跟她爹更是三十多年的死對頭,怪不得她一點消息也沒有。

可聲音不大對勁,是個男人。

莊良玉愣了一下,發現自己的小侍女春桃不知什麽時候被沿街圍觀結親的人群擠到了後麵,此時正站在胭脂齋一旁的巷子裏著急地衝她揮手。

而身側的男人——看著麵生。

男子生得挺拔俊秀,一看便知非富即貴,莊良玉往日裏沒少跟公子勳貴們打交道,但確實對這號人物沒什麽印象。

男子似乎知道她的身份,笑道:“莊二娘子,在下趙四,許久不見,風采依舊。”

趙?

趙是大雍國姓,眼前之人的身份可見一斑。

眼前的這人就是趙衍恪,這個故事中她的未來夫君,那個一杯毒酒送她上路歸西的未來皇帝。

莊良玉並非是隨隨便便穿越時空,她甚至是穿進了一本書中,在這個故事裏,她是永定王的續弦王妃,是個心狠手辣針對女主的女配。

比不得現代穿越而來的女主能為永定王爭權帶來諸多助力,莊良玉胸無點墨,肚量狹窄,最後落了個毒酒賜死的結局。

隻是不知道這一次,她能不能避開關於永定王的死局。

莊良玉的笑從眼中擴到唇角,她微微欠身,擠在人群中行了一個不標準的禮,“莊二見過永定王爺。”

永定王隻是用折扇虛抬莊良玉的手腕,轉頭看著街上的熱鬧,似是隨意問道:“今日國子監開學,莊二娘子怎麽上街來了?”

“閑來無事,隨意走走。”

“莊二娘子隨意走走,便不知要走進多少西都郎君的心裏了。”

莊良玉眼裏的笑意更深了一層,“不過是普通女子而已,哪裏比得過王爺風采,這西都閨閣女子才是為王爺風姿傾倒。”

二人沒再說話,無聲地看著街上的迎親隊伍走遠,人群散去,春桃好不容易才擠過來。

“娘子,可叫春桃好生擔心。”

莊良玉這才發現身邊已經沒人了。

“娘子,你在看什麽?”

莊良玉輕笑一聲,“無事,回吧。”

而胭脂齋對麵的茶樓上,有人將丹陽街的全景盡收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