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之前,莊良玉帶著春桃去自家書齋轉了轉。

掌櫃阿杜捧著算盤笑得牙不見眼,“二娘子,最近生意好得很呀。”

莊良玉給進門挑書的人讓路,油墨味兒混著茶香撲鼻而來,看到書齋裏客人接連,滿意極了。

阿杜捧了賬本過來,莊良玉翻了翻,大致看過一遍沒有發現問題,這才問道:“最近生意如何?”

“二娘子,先前您的《開物記》才是真是搶手,其他地方的書齋商人都想求一本。您這第五卷何時問世,可是有不少人來問呢!”

莊良玉倒是不太在意自己的書賣得如何,尤其不想被催稿,打斷道:“其他呢?”

阿杜自然知道莊良玉問得不止是收入如何,當下竹筒倒豆子一般對書齋的銷量如數家珍,“雜記類書籍十五日賣了三百本,誌怪本子賣了六百一十三本,營造書賣了一百二十二本,工理書九十五本,四書五經、名家手劄賣了九百八十七本……”

“掌櫃的!幫我把書包起來送到靖安坊章府。”

“好嘞!這邊請好!”

莊良玉給阿杜讓路,讓小掌櫃去給客人結算。

過往客人接連不絕,金玉書齋幾乎是這條文玩字畫街上最熱鬧的地方。

西都城大小書齋不勝枚舉,可偏偏隻有一個金玉書齋無論什麽書都應有盡有,書籍質量好,價格也公道,達官顯貴尋四書五經,下裏巴人看雜記話本,不管什麽人都能尋到自己的一畝三分地。

有道是有教無類。

莊良玉搖著扇子看阿杜忙碌。

阿杜手腳麻利,逢人一張喜慶的笑臉。書齋生意好,阿杜也占了一半功勞。

國子監有六學,上三學供達官顯貴,下三學歸市井百姓,莊良玉改變不了什麽,但讓尋常百姓多讀些好書,多學點有用的東西她還是能做到的。是以小小的金玉書齋成了偌大京城裏,唯一不區分身份的地方。

春桃給她沏茶,她盯著澄明的茶湯出神,心裏卻盤算著還有什麽是能來錢的路子。

莊家在西都郊外有幾處農莊,她得想辦法給農莊的農具升級改造,有個好收成,農戶的日子也會更好過些。

“掌櫃的,你這裏都有些什麽書?”

“經史子集、名家手記、士農工商、話本傳奇,網羅天下群書,種類應有盡有!郎君想要的書我們金玉書齋總能給你找來!”

阿杜聲音激昂,莊良玉循聲望去,見到一身著青綠衣袍的男子進了書齋。

男子容顏冷峻,麵冠如玉,一雙長而冷的眼裏不帶半點情緒,莊良玉無端覺得這張麵相有些眼熟。

她看男子走過名目繁多的書架,纖長有力的手指自書脊劃過,挑了挑眉頭,用泛涼的茶水壓下秋日裏的一點點燥熱。

前台結賬時,男子眼風似乎自她身上掃過,莊良玉支著下巴遙遙舉杯,露出個勉強稱得上友善的笑容。

男子隻是微微頷首,接過阿杜打包好的書,也沒像方才章家的小少爺似的命人送到府上,徑自拎過兩摞厚厚的書就走。

莊良玉打量一眼,見那些書淨是四書五經,名家手摘,眼神裏微妙的有些遺憾。

又是一個不懂眼的……

莊良玉微哂,隨手從架子上取了兩本誌怪話本,跟正在忙碌的阿杜辭行,“不用送了,你先忙。”

走出書齋,日頭當空。

春桃問她要不要去醉仙樓用午膳,可莊良玉半點提不起胃口。

“娘子,多少吃些,就算不吃,去醉仙樓轉轉也是好的。”

春桃生得嬌俏,攥著她的袖子不住說道:“娘子的身子就是婢子的心頭大事,不管如何,不能委屈了娘子的身子。”

莊良玉被春桃鬧得沒脾氣,任由春桃牽著自己走。

醉仙樓在東市,皇城以九為尊,醉仙樓就修了八重半,取義差一步登天,過一步成仙之意。

菜式精美,被西都城中人奉為絕世珍饈。

莊良玉是醉仙樓的常客,平日裏她沒少跟著國子監中休沐的學子來這裏小坐。

店小二迎門而來,滿臉喜慶的笑容,“呀!是莊二娘子,實在不巧,今日國子監開學,醉仙樓的雅間都滿客了,二娘子要不委屈一下在廳堂用飯?咱給您尋個好去處!”

莊良玉剛想說不用麻煩,她隨便找個地方坐就行,便聽樓上傳來聲音。

“莊二娘子?”

她抬眼,沒想到又看到了正在上樓的永定王。

莊良玉微微欠身,“王爺萬安。”

她聲音說得小,在熱鬧的大堂裏也聽不清楚,被淹沒在人聲中也沒擾亂其他人用餐的興致。

“我與友人小聚,若是無雅間,二娘子不妨與趙四一坐。”

莊良玉不太想跟皇家牽扯過多,跟這些天權貴胄牽扯在一起,多得是身不由己的時刻。

她道了個萬福,“實在不巧,二娘與人有約了,不打擾王爺與友人雅致。”

店小二也是人精,當即一拍大腿,“誒呀!瞧我這著急的,王爺您先上座,咱這就引莊二娘子就座,實在是忙昏頭了,二娘子見諒!”

莊良玉隻是溫和的笑,“無妨。”

恰逢此時有人進門,滿是喜氣的聲音聽了就讓人打心底裏高興,“莊二?你怎麽在這兒!”

莊良玉不用想也知道是葉四郎,當即兩步過去,“你怎麽才來?是哪間屋子?”

葉四郎被莊良玉難得的熱情搞得頭昏,眨眨眼,呆愣愣地指了指三樓,“靈風閣。”

莊良玉再次欠身,眼觀鼻鼻觀心地說道:“王爺,我們先上去了。”

等坐進靈風閣,葉四才回神,扒著莊良玉的袖子問道:“剛剛的是四王爺!”

頂著日頭走了許久,莊良玉現在口渴得厲害,她專注地給茶水扇扇風,漫不經心地回答道:“是。”

“四王爺找你做什麽?”

“碰巧遇上。”

“他怎麽認識你?”

第3節

“不清楚。”

葉四郎的好奇心全都被勾起來了,可碰上個油鹽不進的莊良玉,什麽都問不出來,渾身上下難受得厲害。

“你說——”

葉四郎的話還沒出口,便收到了兩枚眼刀,立時那點八卦的心思全都收進了肚子裏。

茶水涼了下來,莊良玉喝了兩口,這才有心思理一理躁動不安的葉四郎,“我知道你在想什麽,但是不會是我,也不可能是我。”

趙四是順德帝的四兒子,加冠封王以後在西都城落了莊子,得了永定王的封號,今年二十有三,曾有一個王妃,但是生產的時候糟了不測,於是隻留下一個兒子便香消玉殞,如今兒子兩歲,也有不少人勸他續弦。

葉四的猜測不無道理,但是以莊家的現狀而言,就算永定王執意娶她續弦,皇上那邊也不可能點這個頭。

莊家是握在皇帝手裏的,必然不可能屬於任何一個會對皇位產生異心的人。

至於故事裏的莊良玉為什麽會成為永定王繼妃——

那時莊家因為莊道青執意要帶她和兄長出京放還,徹底失了帝王的信任,自然是十年冷遇,然後隨手將莊良玉打發到永定王府受磋磨。

但如今,什麽都不同於故事中的發展,是否還會與故事中有相同的結局你?

莊良玉又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茶,任葉四自己心裏盤算。

“其實……如果是你也不錯。”葉四的話不是憑白念頭,永定王的王妃是葉四的表姐,是西都城裏有名的一枝花。

莊良玉不搭話,葉四郎頓時安靜下去,但不消片刻又興致勃勃地問道:“你知今日是誰來嗎?”

她品茶的動作頓了頓,慢吞吞問道:“是誰?”

“是筠逸兄。”

莊良玉眼神閃過一絲迷茫,“這是誰?”

葉四郎有些得意,明明隻是多知道一個人名,卻好似贏了什麽大彩頭,“是蕭欽竹,蕭兄,筠逸是他的字。”

“……哦。”莊良玉繼續看手中的茶杯,醉仙樓的用具精細,茶杯是上好的蘇瓷,入手溫潤,厚實素雅,可惜燒製工藝複雜,放在如今這個光景,尋常人家怕是要不吃不喝一年才買得起。

葉四郎有些氣餒,“你一點也不激動?”

“我激動什麽?”莊良玉放下杯子,抬眼看著葉四,“總歸是個郎君,長得與你也沒多大分別,又不是街上耍把式的江湖藝人,勳貴子弟西都城裏這麽多,挨個激動,我的日子也著實太難了些。”

靈風閣的門被推開,莊良玉抬眼,看到今日在書齋中見到的男子帶著一個小孩兒走進來。

仍是一身青綠衣袍,好似青竹翠柏,又像是山嶽巒石,深重而沉穩,他手邊還牽著一個不過半人高的小孩兒,小孩兒身上還穿著國子監的監生服,板這一張肉乎乎的臉,像是生了天大的氣。

怪不得她會覺得這男子眼熟,小孩兒和他幾乎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哪怕是不認識的人也會覺得這二人必定有親緣關係。

“常明,方才去國子監中接吟鬆,誤了時辰。”

蕭欽竹話音剛落,小孩兒便哼了一聲,甩開蕭欽竹的手,徑自找了張椅子爬上去,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樣。

明明不過是個六歲的小孩兒,卻一派老氣橫秋。

常明是葉四的字,葉四郎,全名葉瞳齡,葉家四公子,年方十七,人稱小四爺是也。

“筠逸兄客氣,快快請坐。這位是我的朋友,莊家二娘子,是莊先生的女兒,正巧在醉仙樓遇上,便叫來一起吃飯圖個熱鬧。”葉四又轉頭對莊良玉說,“莊二,這是蕭欽竹,長你我六歲,適才歸京,本打算這次我做東接風洗塵,你來的正是時候。”

親疏遠近,自稱呼上可見一斑。

莊良玉忍不住默了一瞬,想到了一些經典畫麵,突然覺得自己出現的很不是時候,像是在二人之間橫插一腳的不識眼電燈泡。

“我見過你。”

從進屋開始就保持沉默的高冷小孩兒突然出聲,隻是看樣子來者不善,語氣還有點衝。

看來自己在開學儀典看熱鬧的時候被小孩兒看到了。

莊良玉不跟小孩兒計較,端了茶杯,遙遙相敬,“相遇是緣。”

油鹽不進的樣子看愣了小刺頭。

葉四牙根發酸,蕭吟鬆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模樣讓他想起了曾經的往事,往前數十年,國子監哪個學子沒被莊良玉坑過?

這人生了一副良家溫柔相,偏偏是把裹著蜜糖的刀。

溫柔刀,刀刀致命,多少人被賣到莊太師跟前還喜滋滋的幫忙數錢。

往事不堪回首,葉常明深感自己年幼無知。

他甚至有些躍躍欲試地想要看戲,看看這不知天高地厚惹了女魔頭的小蘿卜頭會被怎樣整治。

可偏偏莊良玉沒了動靜,放下茶杯以後就看著他笑。

笑得他脊骨發涼。

而蕭欽竹在問候之後再未說話,一雙沉冷的眼泠泠清清地映著外頭的日光。

莊良玉知道蕭欽竹認出自己,但二人對今日見過的事絕口不提,好像這隻是第一次見到。

醉仙樓的上菜速度很快,不多時色香味俱全的菜肴便送了上來。

莊良玉今日被日頭照得食欲不佳,吃得慢條斯理,隻挑著自己最喜歡的菜下筷子。

席間葉四和蕭欽竹二人推杯換盞,莊良玉都興致缺缺,話題到了她身上才支應兩聲,倒是對麵坐著的蕭吟鬆一直目不轉睛地盯著她,好像她是什麽大罪人一樣。

莊良玉來了興致,開始有樣學樣地盯著小蘿卜頭看。

不過幾息功夫,小蘿卜頭麵上緋紅,冷哼一聲,像是恨不得扭斷脖子一樣轉頭看向一邊。

突然又沒意思了。

莊良玉似是困倦地用團扇掩麵打了個小小的哈欠,黑白分明的桃花眼裏瞬間變得霧蒙蒙起來,“葉四,改日再見,今日實在乏了。”

“蕭兄幸會,後會有期。”

至於小蘿卜頭蕭吟鬆——

她說,“我們還會再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