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莊良玉溜溜達達地回國子監,已經是日頭偏西的晚膳時辰。

白日裏喧囂熱鬧的國子監此時安靜下來,又恢複了往日的清淨。

國子監中負責侍奉的小廝在清掃路麵,見她回來點頭問候,“二娘子,莊老爺在後院廳房等您用晚膳。”

莊良玉點頭,帶著春桃去後院。

十年前她母親去世,出了喪期以後,莊太師便帶著她和哥哥來了國子監住,順德帝憐惜,便在國子監後麵重新修了院宅。

與莊府無異,是太師品級的規模院落。

隻可惜莊家人丁稀落,偌大的宅院裏也隻住著她和父親兩個人。

到廳房時,碗筷飯菜已經布好,隻差她就座。

“父親。”

莊太師微微頷首,他現在雖然隻是國子監祭酒,但官階品級還是太師一品,是以人們還是稱他莊太師。

“用飯吧,飯後有事。”

莊良玉看著碗裏的飯菜,突然覺得沒了胃口,一般父親這樣說,大多沒有好事。

可她左右思量,也沒覺得最近自己做了什麽。

國子監將近一年的時間沒有進新鮮血液,總是逮著一群羊毛薅也不是她的風格,是以她安分了許久,久到葉四都敢看她的熱鬧。

在思量中吃完飯,莊良玉跟去父親的書房,讓春桃在外麵候著隨機應變,又提前跟自己的婢女夏荷打好招呼。

“無須多事。”莊太師一語道破她的小心思,莊良玉也不覺得尷尬。

她說:“春桃一個人候著也挺無趣,叫夏荷來陪陪她。”

頂著莊太師麵無表情的臉,春桃心裏一陣打鼓,硬著頭皮說道:“回老爺,是叫夏荷來跟婢子做個伴。”

莊父隻是揮揮袖子,道:“進來。”

莊良玉的心放下去一半,她沒少坑過國子監的學子,可是她爹也沒少坑過她,也沒少借刀殺人,由著她幫忙收拾世家送來的子弟。

進去以後莊父背著手,對著牆上的字畫深思。

莊良玉的重心左腳換右腳,正準備坐下的時候,莊父終於說話了。

“今日申時,聖上召我入宮,言語間提及你的婚事。”

莊良玉隻是聽著,心裏波瀾不驚。

但莊父似有不忍,溝壑縱橫的臉上露出一絲掙紮。

莊良玉隻說了一句話,“父親,聖人言不可議。”

莊太師像是老了許多,一聲沉重的歎息後,低聲道:“聖上召我入宮,提及你的婚事,也提及京中世家子弟,看似選擇頗多,實則毫無選擇。”

在這個年代,女子不婚意味著什麽?

意味著流言蜚語,意味著抬不起頭來。

但對於莊家而言,她的不聽從意味著接踵而至的皇家猜忌和限製幹涉。

“聖上何言?”

莊良玉的心中提著一口氣,總怕她父親真的會說出永定王的名姓。

可她腦海中忽然閃過那一身青綠。

“蕭欽竹。”

莊良玉這口氣總算順了下來……

哪怕改變不了自己最終還是要被順德帝指婚的命運,但至少不會被永定王一杯毒酒賜死,在後宮裏任由屍體發爛發臭。

順德帝雖有文治武功,但子嗣福薄,到現在攏共有過六個皇子,兩個公主而已,其中還有兩個皇子早夭,如今隻剩下四個皇子,最小的才十二歲,最大的不過二十五歲。

想來今日永定王的接觸也必定是有所預謀。

“聖上——還算顧念舊情。”半晌,莊父歎道。

若是真的一點也不顧念,怕是她的婚事就要成為製衡皇子奪權的籌碼;可若是真的顧念,就不該用蕭家來監視莊家。

蕭家世代出文官,唯獨到了蕭欽竹這一輩出了個赫赫有名的儒將。

第4節

戰功赫赫,戰績彪炳。

但蕭家和莊家是一樣的,都是皇帝手中的純臣。

蕭家祖輩跟著玄祖皇帝打天下,隻筆定乾坤,從不參與朝爭,從不參與站隊,隻是輔佐帝王。

可惜蕭家幾代都是單傳,除了一個繼承香火的兒子甚至連個女兒都沒有,就是想更進一步吹皇上的枕頭風都沒有條件。

唯獨蕭欽竹這輩是兩個兒子,蕭吟鬆年歲還小,蕭欽竹卻是正當年,幸好幾個皇子年輕尚無子嗣,不然怕是也要被拉去卷進去奪權。

皇上更不可能將公主許給蕭欽竹。

現在大雍雖是盛世,但武官極少,能拿得出手的年輕武官更少,一旦成為公主駙馬,大雍便少了一杆鋼槍。

是以隻能從朝臣家眷中選。

蕭家是皇帝的蕭家,順德帝要牢牢將這柄鋼槍把持在自己手中。

而為了順德帝鞠躬盡瘁的莊家便是最好的選擇。

莊家根基淺薄,人丁稀落,在偌大的西都城裏幾乎不與任何人有姻親血緣關係。

莊道青來自窮鄉僻壤,莊母更是發妻不離,莊道青多年不曾續弦,而她的哥哥莊良玘去了青州任職,兩年都沒回來,更是孤家寡人一個。

蕭家本該是個很好的選擇。

也確實是最好的選擇。

莊父還想再說什麽,可莊良玉先一步攔住了他。

“父親,我會去。”

莊父又是一聲歎息,“若是當年我執意帶你和阿玘離開,許是今日便不用這般為難。”

但無論是莊父還是莊良玉都知道,他們根本不可能活著離開西都城。

就算真的離開西都城,日後的結局也必然如故事當中一樣淒慘,本就根基淺薄的莊家甚至會成為依附他人而生的小人。

“明日我會進宮複旨,若是婚事能拖一拖,你便遊山玩水地四處走走,總拘在這西都城裏,人都要沒了生氣。”

“好,父親。”

莊太師欲言又止,莊良玉很少見到父親這副為難的模樣,竟然還有心情笑得出來:“父親,直說便是。”

“蕭欽竹……不錯。幼時他曾在宮中做皇子伴讀,曾指點一二,品行端正,克製嚴謹,應當不會虧待你。”

莊良玉眨眨眼睛,“父親,你很滿意他。”

莊良玉相當肯定。

莊太師作為一代帝師,名滿天下的大學士,對弟子的要求頗高,連順德帝在他嘴裏都鮮少得一兩句誇獎,能被莊太師這樣評價,蕭欽竹必然是個不錯的人。

可是——

“父親,我不厭煩,比起永定王,蕭欽竹會更適合我。”

莊良玉當然自信無論自己到了哪裏都有能力為自己謀一個好生活,但蕭欽竹和趙衍恪是兩種截然不同的生活。

嫁與趙衍恪,她是爭權奪利的工具,更是日後男女主之間感情升溫的墊腳石。

但是嫁給蕭欽竹,她是二人相互製衡的砝碼。

孰輕孰重,自己的分量能有多少,她清楚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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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從書房出來,莊良玉對著滿天星鬥忍不住歎了一聲,想她在現代活了二十八年都沒結婚,沒想到在這個時代裏竟然十七歲就要嫁人。

上輩子她十七歲時在做什麽?

她坐在窗明幾淨的教室裏埋頭奮筆疾書,在一行又一行的字跡中書寫自己的未來。

她不僅在用知識改變自己的命運,也在用知識改變其他人的命運。

“春桃,夏荷,回去休息了。”

春桃的年歲小,跟在她身邊不住問道:“娘子,老爺找您什麽事,沒為難您吧?”

莊良玉停下腳步,笑著點了點春桃的額頭,“以後,可能要跟著我換個地方住了。”

“老爺要將您趕出家門?”

莊良玉無奈歎息一聲,哭笑不得,“我又沒犯錯,父親趕我做什麽?等兩日你就知道了。”

春桃一頭霧水,轉頭向夏荷求助,夏荷顯然懂了她家二娘子的弦外之音,卻一點也不想告訴單純的春桃。

“我也不知道,你還是等二娘子告訴你吧。”

蕭府——

自醉仙樓回來後,蕭欽竹便將蕭吟鬆送去書房。

雖然隻是開學第一日,但國子監留了課業,蕭吟鬆再怎麽嬌貴頑劣,尊師重道還是要懂的,隻能被兄長壓著去書房認真讀書。

蕭父和蕭夫人在書房等蕭欽竹,見人回來這才問道:“今日如何?”

蕭欽竹以為是在問蕭吟鬆的狀況,“吟鬆今日並無闖禍。”

“是——”蕭夫人欲言又止。

“母親不妨有話直說。”

蕭夫人輕輕拍了一下手,說:“聖上說想給你指婚。”

蕭欽竹下意識皺眉,皇家的兩位公主確實待嫁閨中,年齡正當,但——

他壓下心頭思緒,問道:“母親,聖上可有人選?”

但為人臣子,他往往也沒得選。

“是莊太師家的二娘子。”

蕭父的話一下子扯遠了蕭欽竹的思緒,明明今日才見過,甚至一起吃過飯,但偏生模糊成一片虛影,讓他想要仔仔細細地看個清楚。

“你意下如何。”

蕭父的話又拉回了他的思緒,蕭欽竹回神,拱手道:“並無異議。”

蕭夫人還是更為感性些,輕拍著兒子的手,“左右好過那些權臣家的貴女,莊太師在宮中當職時也曾指點你一二,隻是苦了你連婚事都不能自己做主。”

“無妨。”蕭欽竹按下母親的手,“總好過其他人。”

蕭欽竹今年二十有三,與永定王同歲,但永定王都已是兩歲孩子的父親,可他還是孤零零一個。

蕭欽竹從很久以前就清楚地意識到,自己的婚事不會由自己做主,但莊良玉——

他此前確實沒想過還會有這個選擇。

蕭欽竹腦海中閃過女子在醉仙樓中漫不經心的模樣,又想起在金玉書齋見到她時那個靈動的笑容。

甚至想起曾經在塞外的寒風和月光下,舊友舉杯對月,為自己妹妹的無辜慘死而飽受仇恨折磨……

如果這一世莊良玉不再是永定王繼妃,是不是就不會死了?

曾經,世人都說莊皇貴妃善妒,陰狠,但今日所見卻截然不同。

至少——

蕭欽竹並不反感這個人會成為自己的妻子,甚至隱隱有些期盼。

這已經是很好的選擇,但他日後是要回塞外邊關的,這西都城生養的女子如果見了塞外的風,又會是什麽模樣?

蕭欽竹回神,對母親說道:“母親,日後我總要去塞外,莊太師這些年來也頗為不易,禮數上便多給些。”

蕭夫人眼眶有點紅,“莊太師也是個命苦的,夫人離去多年,聖上又不肯放人歸鄉,在國子監蹉跎十數年華。”

蕭父截住了蕭夫人接下來有可能大不敬的話,“明日我便進宮複命,這件事會盡快張羅安排下去,免得夜長夢多,中間生出變動。”

蕭欽竹說,“好。”

而國子監後院中,莊良玉坐在秋千上,望著滿天星星,對於要嫁人這件事,心裏生出一陣微妙的荒唐。

不管怎麽說,搶了西都城無數少女們的夢,她多少是有些罪孽深重……

希望這蕭欽竹會是個好的合夥人,至少是個能把日子過下去的合夥人。

別像那永定王一樣,一杯毒酒完事,甚至連個風光的葬禮都懶得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