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良玉當然知道昨夜有人“意圖不軌”, 甚至十分清楚這位走夜路的“梁上君子”何時來又何時走。
不過對方不想說,她也懶得揭穿,生活一切照舊, 等著三天時間一到,收拾東西進宮。
莊良玉進宮那天, 蕭家人都來送別,蕭吟鬆甚至淚眼汪汪, 一副她走了就再也不會回來的模樣。
蕭老婦人和蕭夫人也是不放心,握著她的手,叮嚀又叮嚀。
她隻能寬慰,說:“進宮之後我會多加小心, 就隻在乾心殿與尚書房之間行走,旁的會多加留意。祖母與母親安心便是。況且以良玉如今的惹眼程度, 不會有人輕舉妄動。”
蕭老婦人和蕭夫人依依不舍, 蕭吟鬆覺得自己少了一個靠山和玩伴,可憐巴巴問道:“嫂嫂要走多久?”
“你希望我走多久?”
“不想讓你走。”蕭吟鬆哼哼唧唧地說道。
惹得蕭夫人一陣嗔怒, 將人拉到自己身邊:“安心去便是,若是有什麽情況及時給家裏傳信。旁的不說,誥命夫人的名頭多少有些作用。”
莊良玉頷首, 轉身跟著公公登上馬車。
她此番進宮不便多帶人, 最後挑來挑去帶了瀲冬,瀲冬有些身手,也通一點藥理, 雖然水平一般,但多少算個助力。
莊良玉這遭進宮是不能坐蕭家的馬車的, 一大早馬車便從宮城裏出來, 到了忠國公府門前。
就在馬車準備啟程的那一刻, 有人快馬加鞭趕到忠國公府門前,急急稟報:“報忠國公,忠國公夫人!輔國將軍於七日前在返程歸京途中遭人暗算埋伏,現今下落不明!”
莊良玉撩開車簾的手頓住,華貴的花草紋綢緞被她攥成一團。
猛然回身,質問道:“你說什麽?”
傳信兵一愣,朗聲重複方才的話:“輔國將軍於奇日前在返程歸京途中,途經落陘山,遭人暗算埋伏跌落山崖,現今下落不明!”
莊良玉的神情霎時白了,她對來接人的公公欲言又止,似是想要留下。
公公雙手抄袖,笑眯眯地看著莊良玉,陰柔的嗓音仿佛蛇一般:“祭酒大人,太後娘娘有請。”
哪怕莊良玉明知這是蕭欽竹故意施展的障眼法,也忍不住為此而揪心。說一千道一萬,蕭欽竹此時已然在拿蕭家人做工具。
“可……”莊良玉適時用帕子沾了沾眼角,做出一副泫然若泣的模樣,“可——”
公公仍是微笑:“祭酒大人,太後娘娘有請。”
即便聽聞這樣的噩耗,蕭老婦人和蕭夫人仍舊維持儀態,半點不在外人眼前失態。
蕭夫人說:“這件事,老爺會去打聽,你看顧好自己便是,無須為家中操心。”
蕭吟鬆仰起頭說道:“嫂嫂放心,我去讀書時會探望嫂嫂父親,你照顧好自己。”
莊良玉心裏暗罵蕭欽竹做的這場戲,再度安慰蕭家的老幼,這才在公公不斷的催促中登上馬車。
心中——
微微有些毫無由來的煩躁。
這馬車比蕭家的要奢華不少,無論是外觀還是內設都極為大氣奢華,但並不讓人覺得舒適,甚至會覺得馬車內的陳設讓人有壓迫感。
想起自己就是被人壓著進宮,莊良玉的心情立時更差了些。
……
這次進宮,莊良玉沒有住進上次的繡鸞閣,被老太後安排著留在了她的乾心殿中,從偏殿收拾了一間屋子讓她住下。
看似是重視,是榮寵,實則不過是將人放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盯起來。
莊良玉沒意見,畢竟沒什麽地方能比老太後的乾心殿更安全的了。
三個王爺各有心思爭權奪利,下手的對象都是順德皇帝,倒還真不敢有人對曾經雷厲風行的老太後下手。
莊良玉進宮之後,第一件事就是要拜見老太後。在拜見之前,她特意打了幾個哈欠,逼出些淚眼朦朧的效果,這才下馬車。
瀲冬瞧著她家少夫人的舉動,一邊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一邊忍不住為精湛的演技讚歎。
莊良玉雖是個混不吝的性子,此前在西都城中的名聲也不好,但說到底“木頭美人”也是美人,美人垂淚自然惹人憐惜。
她就這樣淚眼婆娑地向老太後行禮,又故作堅強地稱自己沒事。
老太後身邊還有個靈珠郡主在侍奉,站在太後身旁端茶倒水,像是個盡職盡責的大丫鬟。眼裏對莊良玉多有不滿。
“靈珠這段時間跟著她父王上京,便歇在哀家這裏。這段時間便勞祭酒先生指點,讓這隻知道玩鬧的丫頭開開竅,學學洛川。”老太後說話時,狀似嫌棄,實則極為寵愛,點了點靈珠郡主的額頭,就像是個普通的疼愛孫女的老太太。
莊良玉此時還跪在地上,老太後沒發話,便不能自作主張起來:“靈珠郡主天資聰穎,能識得郡主是下官榮幸,不敢指點。”
“怎麽?你能教洛川姐姐,就不能教我?”
莊良玉老老實實說道:“臣為國子監之祭酒,自當傾心教授國子監學子。洛川郡主是學子,自然教之。”
第120節
“如果本郡主要去國子監呢?”
莊良玉垂眉順首,老實得一點也不像動輒就攪得血雨腥風的人:“郡主想來,報名考試即可。”
言下之意便是考過了國子監的入學考試便能進來。可這靈珠郡主雖然看著聰明伶俐,說到底,在功課上也不曾上心,多年在尚書房中學習也不過是跟著混混日子。
莊良玘一走,她便根本無心讀書了。
莊良玉的油鹽不進和木木呆呆讓趙玲珠氣得不得了,可在老太後麵前又不能發脾氣,隻能忍著,眼刀恨不得把莊良玉剁碎。
老太後做了和事佬,讓趙玲珠去找其他公主玩,別打擾她談正事。
於是,趙玲珠一千個一萬個不情願地走了,臨走時還不晚惡狠狠瞪莊良玉一眼。
在她心裏,她不能嫁給莊良玘全是因為莊良玉從中作梗。
天地良心,在莊良玉見到趙玲珠之前,她甚至都不知道有這樣一個人在暗戀她哥。
趙玲珠走好,乾心殿中恢複了安靜。老太後也沒了方才笑意盈盈的慈祥,顯得強勢而鋒芒,蒼老的麵容配以鷹隼般銳利的眼神,極具壓迫感。
莊良玉還在地上跪著,這是老太後給她的下馬威,所以她隻能受著。
“小莊愛卿,哀家雖然身處後宮,卻時常聽到你的傳聞。”
想來宮裏關於她的流言蜚語應當也不會是什麽好話。
老太後起身,聲音走近:“你為大雍上下百官困擾的凍災提出良策,也為無數求學無門的貧民百姓開了獲取知識的上升途徑。你還想做什麽?說出來,哀家可以幫你。”
莊良玉叩頭謝恩:“下官隻希望有朝一日,大雍百姓人人都能吃飽飯,人人都能有衣穿,人人都知自己前路將去往何方,人人都可以選擇自己的命運與未來。”
“你想怎麽做?”
“每個人都有學習知識,了解世界,改變命運的權力。”
莊良玉知道這句話說出來就是大不敬的罪過,但她還是要說。對於這些處於封建時代權力頂峰的人而言,下位者的自由選擇是大忌。
他們要的是掌控一切,是一切為自己所用,而不是什麽平等、和諧、富裕、盛世,即便是追求盛世,也是為了自己的史書留名。
“曾經有個人和你說過一樣的話。”老太後說道,“隻是後來她死了。”
緊接著,她又問道:“你不怕死?”
莊良玉即便跪著也身板筆直,她微微一笑:“人固有一死,早晚而已。”
“蕭欽竹至今下落不明。你不擔心?”
“徒勞的擔心不能解決任何問題。”莊良玉的神情冷靜到有些可怕,也讓老太後即便身處敵對立場,也忍不住稱讚一聲此女不一般。
老太後忍不住問道:“若是蕭欽竹真的遭逢意外,你當如何?”
“不如何,隻管做好微臣分內之事。微臣無法趕往落陘山,無法參與搜救,微臣能做的,隻是教書而已。”
莊良玉內心是毫無波瀾,可放在老太後眼裏便成了哀莫大於心死的表現。
老太後是風裏來雨裏去的狠人物,早年玄祖皇帝征戰四方也曾多次遇險,都是她在鎮守後方穩定軍心局勢,眼下看到莊良玉這般表現,有些感慨。
“當年——玄祖皇帝也是在征戰途中遭遇敵人埋伏,下落不明,消息隔了十幾天才傳回來。”
當一個人願意將故事的時候,往往就是她最脆弱的時候,哪怕強硬如老太後也不例外。
老太後繼續說道:“一個月之後,是一名女子用牛車將他帶回來的。那名女子便是後來的皇貴妃,也是現在皇帝的生母。是她救了他,盡心盡力養傷,治病,讓他康複,又帶他找到回家的路。他是要做大事的人,哀家也不能讓他落人口舌,被說不顧情誼……”
說到這裏,老太後很是無奈地笑了一聲。顯然老太後當年也是不願接受皇貴妃的。
“隻可惜她生下皇帝時正處在戰亂之中,雖然勉強保住了性命,但也沒得幾年好活。玄祖皇帝登基後不久便去世了。”
“胤兒跟阿霽、梨兒關係最好,蓉月身子不好,他便一直長在我跟前,三個人仿佛是親兄妹一般。”
莊良玉眼觀鼻鼻觀心,安安靜靜聽老太後講故事,不打岔不插嘴,做個忠實聽眾。事實上,這種已經屬於皇家辛秘的東西也實在不是她能說上話的。
她一貫喜歡置身事外明哲保身,現在由著這群人算計自己已經是非常好脾氣了。
話說到這裏,老太後的聲音似乎有些發悶,她停了好久也不曾繼續,半晌,問莊良玉一句:“你不好奇接下來的事情?”
“回太後,這是已經發生並且結束的事情,下官沒有好奇的資格。”
“沒有結束!”老太後的嗓音驟然提高,又猛地頓住,急急回身,頭也不回地說道:“你下去,沒哀家命令,不許出乾心殿。”
莊良玉應是,心平氣和地問道:“太後,尚書房——”
“到點去便是!”
得令的莊良玉立馬起身,一溜煙兒就沒了影,等老太後回過神來的時候,哪裏還見得到人?
……
總算能歇息的莊良玉回到偏殿,躺在**,從袖帶中掏出蕭欽竹前幾日寄來的兩封信。
信件已經拆封,也寫了回信。
她想起臨走時士兵說蕭欽竹此時下落不明的消息,似笑非笑一聲。
準備看這家夥要跟皇帝演一出怎樣的好戲。
按照傳信兵的說法,蕭欽竹此時失蹤已有七日,但她收到這封信的時間不過三日,算上中間路上的時間——
這是蕭欽竹這家夥失蹤之後特意寫了卡著時間送來給她報平安的。
兩封信雖然厚,但不過說得都是些家長裏短的話,蕭欽竹寫信時不幽默也不風趣 ,更不會寫什麽情話,字裏行間全是正事,若非文風輕快瀟灑,怕是要被看成是工作匯報。
莊良玉從來都是一目十行地看完,然後敷衍地回一兩張信紙。
尤其這次,隻回信了兩個字。
“小心”
至於是小心什麽……
蕭欽竹在臨時落腳的小院裏,對著信紙上龍飛鳳舞的兩個字心裏犯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