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 蕭欽竹遇害下落不明的消息便傳遍了西都城,宮裏宮外議論紛紛。

莊良玉捧著書本走在去往尚書房的路上,一路都在受人指指點點。看向她的目光有同情也有幸災樂禍。

莊良玉不討喜這是公認的事實, 但她沒想到蕭欽竹作為這幾年裏唯一拿得出手的年輕將軍竟然也會有人落井下石。

以大雍目前的時局來說,優秀的將領後繼無人, 青黃不接,多的是世家子弟被扔進去想攬個軍功。讀書讀不好, 便想著從軍隊裏謀點出路。

是以在這種情形下,蕭欽竹應該是這些人的遮羞布和護身符才對,沒想到他們竟然會因為利益原因如此目光短淺。

因著這樁消息傳遍西都城,在課堂上, 莊良玉也沒少被刁難和冷嘲熱諷。

其中便有趙玲珠郡主。

不同於各個國公府隻有能繼承爵位的世子能進入尚書房學習,諸位王爺的孩子無論是否繼承爵位, 隻要是嫡子、嫡女便通通都要送進來學習。

說得好聽是跟著皇子皇女一同學習, 說得難聽點便是成了質子,被皇帝拿捏在手裏, 讓各地藩王不得輕舉妄動。

所以在尚書房中,也劃分出了明顯的幫派

雖說課上的針對莊良玉都能化解,而且完全對她構不成威脅, 但這些人會擾亂她上課的秩序, 會打斷她講課的思路。

從這一層麵來講,習慣了在國子監中呼風喚雨,說一不二的莊良玉實在覺得憋屈。

下課之後又要老老實實抱著自己的教案、教材回乾心殿, 等著跟老太後一起誦經念佛。

堪稱渡劫。

莊良玉回乾心殿偏殿時,直接挑小路走, 這群人實在煩, 而且不大有眼力見, 仗著自己在宮裏總是眼高於頂,甚至能做出半路攔人嘲諷的事。

莊良玉皺著眉頭看這些妃嬪前赴後繼地想要在她跟前討不痛快,實在佩服這些人的勇氣。

她沒想到會在回去的路上遇到左儀靈。

左儀靈此時穿得規規矩矩的,褪了那身紮穆寨服裝,看上去就是個清秀伶俐的小姑娘。

此時正愁眉苦臉地坐在禦花園湖邊發呆。

聽見她的腳步聲,也隻是回頭望了一眼,然後繼續發呆。

莊良玉難得能找到一個說話的人,提著袍角兩步走到左儀靈身邊,也跟著坐下:“在發愁什麽?說出來我幫你解決困難?”

左儀靈橫看她一眼,沒好氣道:“是說出來讓你開心吧?”

莊良玉眨眨眼,故作驚訝道:“你怎麽可以這樣說我?”

左儀靈悶悶不樂,不大想說話,莊良玉湊近問道:“你怎麽會在皇宮裏?”

左儀靈又橫她一眼,水汪汪的大眼睛裏似乎還有點委屈:“你不知道?”

“我知道什麽?”莊良玉指指自己,一副無辜的神情。

“結婚。”左儀靈含混道。

她說話的速度太快,莊良玉一時都沒聽清楚:“什麽?”

“我說!”左儀靈的聲音突然矮了一截:“結婚。”

“你要跟趙衍恪結婚了?”莊良玉完全想不到不過是這幾天時間,左儀靈竟然都要跟趙衍恪結婚了。

在劇情裏,二人是在趙衍恪登基之後才結婚的,天子祭天儀式之後緊接著就是封後大典,“莊良玉”就是聽著封後大典的禮樂,孤獨無依地在冷宮中毒酒穿腸而死。

“定日子了?”

左儀靈搖搖頭,“他跟文淑妃提及此事,也跟皇帝提了這件事。但他娘覺得我是鄉野出身,難免不懂規矩,要我在宮裏好好學學,等學好了再定日子。”

莊良玉挑眉,打量著現在已經完全是西都城中貴女裝扮的左儀靈,看著美則美矣,但失了生動鮮活的姑娘,忍不住一聲惋惜。

說到底,這個時代還是無法接受多元化的人,也無法接受多元化的美。

“所以——你是因為學不會所以來這裏偷偷抹眼淚?”

左儀靈瞬間憤怒:“你不要汙蔑我!我才沒有偷偷抹眼淚!”

莊良玉問:“那你坐在這裏幹什麽?想不開準備投湖?”

“本姑娘就算把你扔進湖裏喂魚也不會想不開!”左儀靈生氣時臉上的表情生動起來,就像是一朵盛放的花,滿是俏麗。

“我隻是——”

“你隻是什麽?”莊良玉追問道,雖然並不好奇,但還是要適當地捧場。

第121節

“我隻是坐在這裏有點鬱悶而已!”左儀靈被莊良玉氣得直接跳起來,像是隻唧唧喳喳的小鳥一樣可愛。

莊良玉不喜歡被人俯視,於是撣撣衣角也站起身,她站起來時比左儀靈高了多半頭,瞬間就讓“憤怒的小鳥”矮了氣勢。

左儀靈白她一眼,後退兩步,試圖躲開莊良玉的身高壓迫。

莊良玉也沒那麽多的閑工夫跟左儀靈在這裏聊閑天,她捧著自己手裏的書,笑眯眯地揮手:“左姑娘若是心中鬱猝難以紓解,實在不行也可與莊某訴說。雖不是解語花,但多少能讓左姑娘有活力些。莊某還有事,左姑娘回見。”

說完,莊良玉就抱著書離開,跟著宮人的身形向乾心殿而去。

這老太後事多得很,她若是回去晚了,難免要問東問西。

……

夜裏,莊良玉跟著老太後從佛堂出來後正準備洗漱睡下,手剛剛碰到床幔的邊緣,便察覺出些許不對勁來。

有人!

臥房裏的燈火還未熄,老太後的宮人都在,莊良玉一時也摸不清楚裏麵的人是敵是友,僵在了原地。

小說或者影視劇中,時常會有掀開簾子便是一把利刃刺來的劇情,莊良玉在想等著她的會是利刃還是熟人。

“祭酒大人,休息否?”

一直在等候的宮人出聲問道,莊良玉收回手,穩住心神,笑道:“這就睡了,諸位也去休息吧,由瀲冬候著便是。”

宮人退下,隻在臥房中留了一盞微弱的燈火。

莊良玉沒有感受到殺氣,約莫這人應當也不是來刺殺她的。想也是,怎麽會有人這樣膽大包天地要在乾心殿刺殺她。

在這雍和宮城中——全天下安保措施最為嚴密的地方,應該也不會有人在這裏犯忌諱。

她讓瀲冬吹了最後一盞燈,然後到外間候著,這才掀開床幔準備上床。

夜色中,隻有窗外朦朧的月光與星光透過窗欞灑進來,映在蔥白似的指尖上,鍍上一層瑩潤的光澤。

莊良玉一點一點將床幔拉開,動作輕緩,甚至不自覺地屏住了呼吸——

抬眼,對上一雙熟悉的眼睛。

這口氣瞬時鬆懈下來。

是左儀靈。

莊良玉心中甚至有點說不清道不明的失望,她還以為會是蕭欽竹那家夥來主動承認自己撒謊的錯誤。

在西都城郊落腳的蕭欽竹立時打了個噴嚏,對著月色在想莊良玉心中所寫的“小心”二字到底有沒有什麽其他含義。

莊良玉垂下眼睫,掀開被子上床,毫不顧忌地將左儀靈擠在最裏麵。

左儀靈怕被人發現,壓低聲音道:“你擠到我了!”

莊良玉閉上眼睛,一副自己準備就寢的模樣:“這是我的床。”

“我有事跟你說,別睡!”左儀靈也跟著趴下來,拍著她的肩頭,急急說道。

莊良玉頗為無奈地歎息一聲,睜開眼睛,看著床頂無語凝噎,幹巴巴吐出一個字:“說。”

“有不對勁。”左儀靈說。

莊良玉覺得這聰明伶俐的小姑娘進宮一遭之後變傻了,她倆現在都在宮裏,還正趕上這個檔口,是人都能察覺出來不對勁。

這還用說?

“什麽不對勁?”莊良玉耐著性子問道。

“是皇後和皇帝不對勁。”

莊良玉頓住,眼中神情警惕而清明:“如何不對勁?”

左儀靈對莊良玉又莫名的信任,甚至比趙衍恪還信任。趙衍恪興許還會為了皇權利用她,可莊良玉不會。

“皇後明明不是紮穆寨中人,但是她有紮穆寨的香。而皇帝——”

說到這裏,她神情有些困惑:“皇帝像是中了香毒。”

“當真?”

左儀靈點頭:“我雖然不喜歡紮穆寨的規矩,可是紮穆寨的一切我都一清二楚。皇後身邊用的香以及皇帝身上的香毒都是出自紮穆寨的。”

時至今日,雖然莊良玉讓五鬥山解封,讓紮穆寨同外界接觸,但關於紮穆寨的一切,早在過去近四十餘年的封閉中變得模糊不清,甚至是成為傳說。

而左儀靈雖不曾遮掩自己的身份但也從不大肆宣揚自己的紮穆寨出身。所以對於紮穆寨如今的情況,除卻部分一直有暗探關注的官員外,應當是沒有多少人關注的。

“皇帝的香毒,嚴重嗎?”

左儀靈點點頭。

“你能解嗎?”

左儀靈遲疑片刻,微微搖頭:“具體情況要仔細看過才知道,但他顯然已經被下毒多年,即便解毒也不會有幾年好活,甚至會身體虛弱乃至行動不能。”

“你覺得下毒的人會是誰?”莊良玉雖然在問,但心裏已經有了答案。

除了江皇後以外,不會再有第二個人選。

江家以香料生意聞名大雍上下,幾乎是壟斷整個行業的巨頭,更是風頭無兩的皇商。江家的香,備受文人墨客追捧,甚至衍生出不少風雅玩法。

但現在——

香出了問題。

若隻是皇帝一人的問題尚且不嚴重,但若是所有重要的人都有問題——

整個大雍都要跟著玩完。

她甚至想起順德十一年金玉宴上,江皇後給洛川郡主的那盒香,想起自昏迷中醒來時江皇後給她的安魂香。

冷汗自後背流下。

莊良玉握住左儀靈的手忍不住用力:“你確信?”

左儀靈雖然困惑這件事情,但對自己的判斷結果極為篤定,煞有介事道:“這天底下沒有什麽味道能逃得出我左神醫的鼻子!”

莊良玉凝重的麵色讓左儀靈心中開始打鼓,她湊到莊良玉跟前:“很嚴重嗎?該怎麽辦?”

莊良玉深吸一口氣,視線緩緩落到左儀靈麵上,問道:“你想救他嗎?”

二人心照不宣,皆知這“他”說的是順德皇帝。

“你希望我救嗎?”

於情於理,左儀靈都該救,但對於眼下的大雍而言,曆史車輪滾滾向前,如果順德帝活著,他會成為這個時代的絆腳石。而他的死,足以讓大雍發生翻天覆地的改變。

“治病救人本是醫生職責,救一人能否救萬人?”左儀靈再次問道。

莊良玉緩緩吐出一口濁氣:“上醫醫國,中醫醫人,下醫醫病……”

“你想醫何?”

半晌,在一片濃重的黑暗裏,莊良玉的聲音伴著雲後的月光飄散在夜裏。

“國因人病……”

說到底,一輩子都在玩權術製衡的順德帝已然是這個王朝最大的沉屙毒瘤,他雖有心在推動改革,甚至放由她大刀闊斧地收拾世家,最終還是為了他自己。

否則各部官員不會為了解決國庫虧空而絞盡腦汁,工部想要興修皇家園林的提議不會奏了再奏。皆是因著這位帝王想,才讓這些官員有了貪墨的理由。

國因人病……

莊良玉躺下,在黑暗中睡意全無。

國因人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