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良玉不知自己昨夜何時才睡下, 但醒來的時候天色仍是一片朦朧未亮。
洗漱之後,莊良玉本該用膳結束就去尚書房,但今日不知老太後是什麽想法, 竟然讓莊良玉陪她坐片刻,說閑話, 嘮家常。
說得她昏昏欲睡,等著來問安的妃嬪都到了才放她離開。
莊良玉的官階雖然尚可, 但在場妃嬪都是皇室中人,她還是要按著規矩來行禮。在文淑妃身後,她看到了老老實實跟進來的左儀靈。
心中了然,應當是昨日她與左儀靈這小丫頭在湖邊說話的事傳到了老太後耳朵裏, 所以才讓她留下今日跟這些妃嬪再見一麵。
左儀靈昨夜失眠,此時看上去蔫頭耷腦的, 都沒點精氣神, 一副思慮過重的模樣。老太後是有心想要敲打一下這個從山寨中走出來的丫頭,莊良玉給了她一個自求多福的眼神, 然後就在老太後的催促中去了尚書房。
莊良玉到時,諸多皇子、公主、世子、郡主已經到齊,其中有些看她不順眼, 正等著挑刺。
靈珠郡主便是其中之一, 見她來了,挑著眉梢問道:“今日莊先生怎的來遲了?都說上學堂要按時,學生遲到了要守法, 不知先生遲到了可有什麽表示?”
武寧公主微微蹙眉,似是想要說話, 莊良玉先一步說道:“理應如此。今晨太後留本官在乾心殿小留片刻, 等著跟各宮娘娘見過麵才來, 因而誤了些時辰。正如靈珠郡主所說,便罰本官同諸位共同寫一篇文章如何?”
曆來都是夫子給學生布置課業任務,但在尚書房中,更多的是授業解惑的形式。本堂課會有一個主題,由該堂課的夫子出一個題目,然後由大家討論,互相提出問題進行解答。
但動筆極少。
莊良玉看一眼時間,此時辰時剛過兩刻鍾的時間,距離上午的課業結束還有將近兩個時辰。這點時間,足夠讓這些王公子孫們好好寫一篇文章了。
“寫什麽?”問話的是一位國公府世子,十七八的年歲,但極為傲氣,看上去便不是個好相與的。
寫什麽?
這確實是個好問題,莊良玉在講台上咂摸兩步,說道:“我有一個夢想。”
靈珠郡主當即皺起眉頭:“你說什麽?”
莊良玉笑吟吟重複自己的話:“題目是‘我有一個夢想’。”
“這叫什麽題目?你當我等都是三歲小孩兒?”
“就連剛上學的孩童都能回答的問題,你竟然讓我們寫文章?”
麵對諸多質疑,莊良玉不急不慌的地說道:“所以——”
“你們的夢想是什麽?”
是什麽?
偏偏就是這樣一個看似三歲小孩兒都能輕易回答上來的問題,竟然真的讓他們啞口無言,不知從何說起。
在一片沉默中,八皇子趙衍懷舉起了手,他說:“我的夢想是能夠走過大雍的每一寸土地,嚐遍大雍美食,寫出能夠被後世傳頌的文集。”
第122節
在或多或少的鄙夷聲中,莊良玉的掌聲刺耳,銳利的目光掃過每一個對八皇子的夢想持有不屑態度的人:“八皇子的夢想很偉大,世上美食千千萬萬,即便是王公貴族也不敢說自己能走過大雍的每一寸土地,品嚐每一種食物。”
“若是諸位有別的想法,不妨與在座諸位分享。”
在尚書房裏,在場哪個不是人精?哪個不是日後的同僚?
今日若是大話說出去,結果日後又做不到,那是要被戳著後背罵一輩子的。
這些個頂個好麵子的皇親國戚們此時當真是進退兩難。
莊良玉適時體貼道:“諸位應當有想法了,不如就寫在紙上,等到下午,我們一起來分享一下大家的夢想。今後在座都將是大雍朝的肱股之臣,今日便互相做個見證,日後想起也是一樁趣事。”
趣事?
簡直是想讓他們去世!
可話已經到這裏了,就不得不寫,尤其下午竟然還要分享,怎麽能讓看不順眼的家夥看輕自己?
莊良玉在教室內慢悠悠地巡視,雲淡風輕地說道:“大家可以抹去自己的名字,這樣到時候還能猜猜看自己手中拿著的是誰的夢想。”
於是剛剛寫好名字的眾人憤怒地把名字劃掉然後又換了一張紙來寫。
起初,絕大部分人都還心懷怨氣,覺得這樣簡單的題目,必定是一揮而就,寫出來必然是技驚四座。可到了真正提筆寫字的時候,便犯了難。
先不說這文章要跟班內的其他同窗互換分享,即便隻是寫給自己——
甘心嗎?
甘心寫出來的東西甚至不是自己內心真正所想的願望?
甘心自己哪怕日後位高權重,甚至都沒有實現自己夢想的權力嗎?
偏偏就在他們內心天人交戰之時,一旁還有個莊良玉在煽風點火。
“夢想是無論大小,都是十分偉大的事情。我記得曾經聽一個五歲的孩童說,她的夢想是想要變成一隻能夠抓幹淨老鼠的貓,這樣就不會再有老鼠來偷她家的糧倉,她的母親就可以少在田裏辛勞一會兒,能夠多陪陪她。”
“我也曾聽到已經是三個孩子父親的中年人說,他的夢想是可以開一間釀酒的鋪子,因為他的娘子喜歡品酒,他想用這個鋪子掙錢,給他的兒子置辦娶媳婦的禮錢,給他的女兒添一份可以不受婆家輕看的嫁妝。”
“我也曾聽到深宅大院中的掌家夫人說她最喜歡做繡品,若是無需操持中饋,她想做個繡娘,繡出能夠千古流芳的精美繡品……”
在寂靜的教室內,莊良玉的聲音像是潺潺流水,漸漸撫平了這些王公子孫們躁動的內心。
一時之間,屋裏隻有提筆寫字和紙張翻動的聲音。
莊良玉坐回講台,同樣提筆,就像她先前所說那樣,開始寫自己的夢想。
她的夢想——
又是什麽呢?
***
在願望分享過後,莊良玉命人將自己事先準備好的瓷瓶抬上來。
她說:“今日這篇文章便做個見證,看看十年、二十年之後,有多少人能夠實現自己的夢想,有多人走在實現夢想的路上。”
在拋卻功利之後,這些年輕人們的夢想甚至有些簡單。
簡單到——讓人心生不忍。
嚴苛且古板的貴族教育最大程度地抹殺掉個人性格,將他們培養成用來繼承家族、興盛家族的工具。讓他們生來就像一把兵器一樣,用來比較,用來廝殺。
莊良玉不確定這些人會因今日動容多久,也不確定今日的動容會對他們產生怎樣的影響。但至少當他們開始思考功利之外的事情,才會有轉變的機會。
在這個世界上,最難改變的,同樣也是最容易改變的東西就是人心。
下課之後,莊良玉照舊捧著書本教案回老太後的乾心殿。一路上都老老實實地,仿佛她進宮之後唯一的作用就隻有教書。
但路上總會有人來找她的麻煩。
尚書房中發生的事情很快就會傳遍後宮,哪怕現在剛剛結束不到一刻鍾,便有人等在她回乾心殿的路上準備興師問罪。
實話實說,莊良玉並不認識此人,即便今晨在乾心殿剛剛見過,也對不上號來。
但在這宮裏,她沒有話語權,更沒有靠山,進來三天,順德皇帝像是根本不記得她這個人一般一次也沒有召見過她。
莊良玉雖然不認得,但莊良玉身後跟著的宮人認得,行禮道:“見過玉修儀。”
在雍朝,修儀位列九嬪,按品級屬正二品,比她這個隻是正四品的國子監祭酒要高不少,行禮道:“見過玉修儀。”
這玉修儀生得清豔動人,煙波流轉間盡是誘人,身上還透著一股與眾不同的知性和溫柔,哪怕隻是七分的容貌也硬生生帶出了九分的風情。
趙氏皇族子嗣福薄,到現在宮裏攏共也沒幾個皇子皇女,雖然順德皇帝正值壯年,他的妃嬪也各個貌美如花千嬌百媚,但是生不出孩子就是生不出來,便是有一兩個懷了,也曾有過小產。
起初莊良玉還覺得是趙家的基因有問題但經過昨晚左儀靈所說的那些,她想這子嗣不是因為福薄而稀落,怕是因著人禍而難留。
“祭酒大人不好奇本宮所謂何事?”
莊良玉笑得十分老實,“下官不知。”
她雖自稱下官,但以她嘉禾縣主的身份而言,她與這玉修儀是同一品級的,眼下的客氣不過是給臉,若是不知好歹想著得寸進尺——
莊良玉覺得,即便是在皇宮之中,在別人的地盤上,也不需要完全看他人臉色行事。
畢竟——
連皇帝都是看不慣她,但又沒辦法動她呢。
玉修儀的笑聲好似銀鈴般悅耳動聽,她身後的宮女說道:“娘娘,今日風大,到亭子裏歇息片刻吧,若是累著便得不償失了。”
言下之意便是讓莊良玉放尊重點,讓她好好尊重眼前這位娘娘。
莊良玉驚歎一聲:“呀!嘉禾竟是不知娘娘如此身弱,竟是讓娘娘累著了。如此嘉禾不便多做叨擾,先行一步,畢竟太後娘娘也等著嘉禾回乾心殿陪她誦經禮佛。”
說著,莊良玉就像是腳底抹油一般飛快走了。
氣得玉修儀在身後幾乎咬碎一口銀牙。
……
莊良玉回到乾心殿時,老太後正在文淑妃的陪伴下侍弄花草,兩個貴婦人神情恬淡,映襯在花草間倒也格外養眼。
見莊良玉回來了,老太後瞥了一眼,隨口問道:“怎麽遲了?”
莊良玉才不管那玉修儀什麽來頭,直接說道:“稟太後,微臣在回來的路上遇到一位娘娘。”
“是誰?”老太後手中拿著一把精巧的小銀剪,正極為精細地替蘭草修建枝葉。
莊良玉作為一個連仙人掌都能養死的人對侍弄花草毫無興趣,說道:“是玉修儀。”
她說完,便聽一聲冷笑。
是老太後笑的,她隨手將剪刀扔進托盤裏,轉頭對文淑妃說:“好得倒是挺快,剛出月子就敢攔人了。”
月子?
莊良玉愣了片刻,這意思是——
這趙家又要多一個新的皇子或者皇女?
莊良玉盤算了一下,發現這新生的小孩兒比趙衍恪小二十五歲,比大皇子更是小了近三十歲,再過兩年,一輩人都要差出來了。
該說不說,這順德皇帝還真挺老當益壯。
莊良玉這廂腦海裏天馬行空,另一邊老太後已經聽下人將方才發生的事情匯報了個一清二楚。
匯報時,下人也不避諱莊良玉,就明晃晃地將她今日的所作所為盡數上報,就差連她去過幾次茅房都說個一清二楚了。
所以說——
莊良玉想起昨夜悄無聲息溜進來的左儀靈,這小姑娘的功夫當真了得。
老太後在誦經禮佛的時候不喜歡讓妃嬪同行,所以文淑妃隻是站了片刻便走了,走之前還不晚拉著莊良玉的手說兩句話:“母後,改日若是祭酒大人得了空閑,能不能去我宮裏坐坐?聽說那丫頭跟祭酒大人相識,兩個人也能說說話。讓那不懂規矩的小丫頭也學點東西。”
老太後揮揮手:“改日再說。”
意思是這件事不行。
文淑妃走後,莊良玉就乖巧地跟著老太後進佛堂,老太後在那兒誦經禮佛,她就盤腿坐著打瞌睡。
“你知這玉修儀是什麽人?”
莊良玉上哪裏知道順德皇帝後宮的事?搖搖頭表示自己什麽都不知道。
“她是鄖國公的第四個女兒,她的姐姐就是陵南道節度使盧承錦將軍的夫人。”
說起鄖國公,莊良玉便熟悉多了。
先前在浦雲秋獮中鄖國公府的五小姐便給她留了很深刻的印象,隻是沒想到那個小姑娘的姐姐竟然會是這種模樣?
“她沒老三聰明,也沒老二聰明,但總覺得自己很聰明,也仗著這點姿色很會給自己謀劃。”
老太後說的時候,莊良玉便老老實實聽著,她其實不明白這老太後跟她說這些做什麽。
她又不會在宮中久留,一個在前朝當官的人,跟妃嬪攪和在一處像什麽樣子?
“不得不說,她這次——選對了。”
對了?
莊良玉一頭霧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