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確實隻是一個開始。
攻訐的官員人數眾多, 哪怕莊良玉現在頗得重任,也要麵臨停職的處境。
不僅如此,洛川郡主也麵臨同樣的境遇。
民間學子被翰林院中的老油條刻意煽動, 又被加以春秋筆法和添油加醋的文章蠱惑,甚至有激進者在國子監, 在忠國公府和虞國公府門前鬧事,被近來值守西都城的康聿銘老將軍以擾亂都城秩序為由帶走看守。
一時之間議論紛紛, 人心惶惶。
喬裝打扮之後在醉仙樓小酌的莊良玉和洛川郡主聽著外麵的流言蜚語相視一笑,不約而同地開口——
莊良玉問:“後悔嗎?”
洛川郡主問:“害怕嗎?”
兩人同時挑眉,答案已經不言而喻。
在此時一片混亂的西都城中,被停職的莊良玉和被停職的洛川郡主成了閑人, 也成了目前大規模黨爭中安全的人。
所有人都在用她們兩個做靶子,似乎誰與她們有關聯, 有牽扯就說明他有問題, 無差別攻擊,恨不得拉所有人下水。
但正因如此, 她們兩個人的存在成了所有人怒火的發泄口也成了所有傷害的擋箭牌。她二人的安然無恙和事不關己才能最大限度的激發矛盾,讓爭鬥進一步白熱化。
“你說,這場亂子什麽時候才會結束?”莊良玉站在窗前, 抬眼看著大街上行走叫賣的商販對將至的風雨一無所知, 仍舊安心地享受生活。
洛川郡主慢品一口茶水,悠悠道:“等到幕後主使都對這些不動腦子的瘋狗們都看不下去的時候,自然就消停了。”
起初, 他們的攻擊對象是莊良玉與洛川郡主,但演化到此時, 他們的攻擊對象已經成了同僚。無論是哪一派的官員, 都拚盡全力等著拉對方下馬, 就像是在爭搶的野狗一般毫無理智。
莊良玉關上窗,問洛川郡主:“你現在住在哪裏?”
“一個很安全的地方。”洛川郡主說完站起身,撣撣衣擺,揮揮手向莊良玉告別,“不用送了,飯錢已經結過,就當是本郡主請你的。”
“活著,別死太快。”
說完帶上鬥笠,頭也不回地離開。
莊良玉重新坐下,慢條斯理地夾起已經冷掉的飯菜,素來注重口感與味道的老饕,此時毫不在意,隻是安安靜靜地吃飯。
像是在等一出人走茶涼。
……
矛盾升級與擴大化發生在一個下午。
天氣晴好,微風和煦,但國子監外不知何故圍了許多青年男子。
這些人神情憤慨,義憤填膺,手中揮舞著紙張,站在大門外叫嚷。
“開女學先河有亂禮教!女祭酒是在禍亂大雍朝綱!”
“有亂禮教!禍亂朝綱!”
“有亂禮教!禍亂朝綱!”
儼然已經喊成了口號,此時正值國子監下學,門前人來人往,車水馬龍,動靜一出立時引起無數人圍觀。
西都城的清淨聖地此時儼然亂成一鍋粥!
性格怯弱些的女學子站在門內不敢出去,相互張望著,誰也拿不出個主意。
被罵得狠了,便反駁道:“我們沒有!”
可這些已經昏了頭的家夥哪裏聽得進去?若非有國子監的護衛攔著,怕是這些人都要衝進來開始鬧事了。
莊良玉接到消息的時候剛從醉仙樓出來,聞言當即拍馬向國子監趕來,然後命人去通知在西都城中值守的康聿銘老將軍,以及通知京城警備司將軍來維持秩序解決問題。
這些官員們加諸在她身上的非議她能接受,但這些尚且年幼的女子何故要遭此劫難?
一邊趕路,莊良玉一邊忍不住在心裏痛罵這些人實在是被利益昏了頭,讀過的詩文道理全都進了狗肚子!
距離國子監還有很遠,莊良玉便聽到了這些人叫嚷的聲音。
“有亂禮教!禍亂朝綱!”
喊聲震天,連綿不絕。
莊良玉策馬而至,帶著一身煞氣直接扯開兩個湊在外圍起哄的男子便往裏走。
“誒!你!”
莊良玉眼神冷冽,根本懶得分給旁人一絲一毫的眼神,“讓開!”
本還想上手拉扯彰顯“正義”男子被莊良玉這一刻爆發出來的氣勢震懾,瑟縮一瞬,再不敢阻攔。
莊良玉的身量高挑,比之許多男子都不落下風,她隨手扯開幾個人,像是一柄鋼刀般直接將人群撕開一道口子。
國子監門前出現了宛若摩西分海般的奇觀,方才還叫囂勢重的眾多青年學子竟無一人敢阻攔她,甚至自發地讓開一條路來。
莊良玉到達後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讓人將鬧事者往後退,守住國子監的門,一個學子也不許放出來。
人群中響起竊竊私語。
“這就是莊良玉?”
“這就是那個能做國子監祭酒的莊良玉?”
“長得這樣好看,是不是用了別的手段?”
種種聲音,都傳進了莊良玉的耳朵裏,一字不落,句句清晰。
她的目光掃過攢動的人頭,又看到國子監裏的姑娘們正惶恐無狀地看著自己,當然也看到在這些主動來起哄鬧事的青年之外也有許多女子參與了這場鬧劇。
莊良玉的目光仿佛是一瓢冷水般讓這口沸騰的大鍋瞬間冷卻。
她沒說話,鬧事者也不敢說話。
事件的策劃與推動者隱在人群中,一口銀牙咬碎,千算萬算沒算到竟然把這個女閻王招來了。他們就是算著莊良玉不會出來才特地選在今日鬧事,但誰能想得到哪怕現在外界風言風語議論紛紛,莊良玉還是會義無反顧地衝出來呢?
本想借這件事將莊良玉拉下馬,將國子監中的女學子趕出去,騰出位置來讓更多世家子弟入場,但此時莊良玉來了——
天知道他們這遭還能有幾分勝算?
幾個策劃者相互對視,眼裏都有不妙,甚至都萌生退意。
莊良玉——
一個哪怕手無縛雞之力,但仍提起名字就可以讓無數人心底打顫的女子。
莊良玉的目光極具壓迫感,她什麽都不說,隻是站著,就讓先前還準備往國子監裏衝的人群逼退三步。
國子監門前,瞬間清出一大片空地,唯有莊良玉一人站在這裏,大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架勢。
最先忍不住的是來鬧事的人,“今天我們必須要一個說法!”
莊良玉眸光銳利似電,轉瞬就找到了說話的男子。
是個讀書人,看上去家境條件尚可,不知受了什麽鼓動要來參與這場鬧劇。
她沒有說話,沉靜地目光看著這名讀書人,等著他繼續說下去。
這讀書人被莊良玉波瀾不驚的眼神震懾,嚇得腳下一軟,差點跌在地上,強撐著其他人的手臂,說話時連聲音都在發顫:“爾等女子,擾亂禮教朝綱,有違女德,牝雞司晨,不堪為國子監祭酒!不堪為太子少師!更不堪為人妻,為人母!”
這名男子越說聲音越大,麵色漲紅,好似隻有這樣才能有勇氣與莊良玉對峙,隻有這樣才能證實莊良玉的罪名。
“即便爾父兄皆為雍朝肱骨之臣,也要為有你這等敗壞門風,辱沒門楣的女子蒙羞!”
“爾乃有辱忠國公府清正家風之罪人,乃有辱蕭將軍勇武精忠之名號的罪人!”
“罪人!罪人!”
這名男子義憤填膺的聲音似乎給了鬧事者勇氣,他們再度叫嚷起來,國子監中有敬重莊良玉的學子,若非有護衛攔著,怕是直接就要衝出來跟這些人幹架。
啪!
一片爛菜葉驟然打在莊良玉的衣裙上,淺草青地裙擺上霎時多了一塊汙泥。
“丟人現眼!”
伴隨著這片爛菜葉,還有尖利的罵聲。
莊良玉俯身,撿起這片爛葉子,黃綠汙濁的爛葉子與她白皙的手掌形成鮮明對比,莊良玉站起身,看向葉子被扔來的方向。
緩緩說道:“在真正的饑荒災難,連這樣一片爛菜葉都是奢侈。”
啪地一聲,竟然有人扔了臭雞蛋。
若非莊良玉下意識躲避,這雞蛋便要砸在她的頭上甚至眼上。
莊良玉頗感困惑,直白問道:“你們想要什麽?”
他們想要什麽?
在場來鬧事的人皆是一愣,似是想不到莊良玉麵對他們的辱罵和汙蔑為何都不加以反駁,甚至這樣冷靜地在問“他們想要什麽”。
“連反駁都不敢,你定是也知自己罪大惡極!”
莊良玉反手將菜葉扔在地上,目光微抬,似笑非笑地看著這名被眾人推到風口浪尖上的讀書人。
“我是不是罪大惡極不知道,但爾等在國子監門前鬧事,無論是京城警備司還是值守西都城的神風軍左軍將士,都可以遵照職責將你們帶走詢問。”
“我等是讀書人!你不可以這樣對讀書人!”這人立馬慌亂起來,根據大雍曆法,若是進過大牢留過案底,是會失去科舉資格的!
“讀書人?”莊良玉冷笑一聲,“我從沒在哪本聖賢書中見過聚眾鬧事,欺負弱小,汙言穢語,信口雌黃是讀書人該有的舉動!”
莊良玉每說一個字,神色就更冷冽一分,強大的氣場直接將人逼得步步倒退,甚至直接跌坐在人群之中。
蕭安蕭遠怕這些人暗下黑手,立時護上去,又被莊良玉按著跟在兩步開外。
她俯身,抬手揪住這被推出來的“替死鬼”,嘲諷道:“你當真以為自己是天降正義,是在替天行道?”
莊良玉驟然鬆手,環視周圍這群與她身量相差無幾的男子,大笑三聲,毫不留情地譏諷:“今日我算是開了眼,總算見到這大雍的學子到底有多麽無能且愚蠢。”
這人直接摔在地上,連動都不敢動。
至於其他人,在重兵把守下更是敢怒不敢言。
“以權壓人,算什麽英雄好漢!”
莊良玉厲聲道:“以眾欺人,算什麽英雄男兒!”
第129節
在場的多是讀書人,此話一出,再怎麽臉皮厚也忍不住羞紅了臉。
莊良玉是深諳爭吵的藝術的人,麵對這種潑髒水似的造謠和辱罵,解釋澄清根本沒有,至少不會在對峙時刻有用。該做的,就是用更大的聲音將話題直接引到對方身上。
在爭論的時候占據上風才是最有用的。
莊良玉橫手一指,指向國子監門口正惴惴不安的十幾名女子,沉聲道:“國子監中,現今學子共計一千零三十九人,女子共計三十七人。連全部人數的零頭都比不上,怎麽?在場諸位是覺得自己連三十七名女子都考不過嗎?”
“西都城國子監的入學考試,凡報名者皆可參加,按照成績排名入學,在場的女子皆是按照流程入監。你們比不過就算了,還有臉來國子監門前叫囂?”莊良玉的話仿佛是耳光一般狠狠打在這些人臉上。
“我兒去年距離入國子監的名額隻差三名,若是沒這些不知羞恥的女人,我兒就能在國子監中求學!以後就能做大官!”一名婦人氣急敗壞地說道,“像這等女子,根本不會有人娶!”
在場諸多青年男子神情緩和,似乎從這老婦人的話裏找到了些許自信。
被攔在國子監裏的姑娘們聞言立時皺起眉頭,轉頭看向站在自己身邊的其他學子們,這群跟女子們正經一起學習過的監生自然知道她們的厲害,若非自己用功刻苦,怕是真的要比不過這些拚命三娘。
眼神立即避閃,擺手澄清,想要證明自己絕對沒有跟這些人一樣昏了頭。
莊良玉嘶了一聲,再度笑了起來,笑得前仰後合。
在所有人的不解與質疑中,她的聲音驟然沉冷——
“各位,你們搞錯了一件事。不是她們沒人娶,是讀過書的女子,根本看不上你們這樣的廢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