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良玉雖然說了想保密, 但她自己也知道,就憑昨夜那個學子的大嗓門,想保密真的是天方夜譚。

不過是第二天晌午, 她便接到了來自順德帝的密折,問她是不是真的要寫第六卷, 這第六卷到底什麽時候才能問世。

莊良玉看著密折,簡直無語到家, 實在想不到身為一國之君,還是重病的一國之君,不忙著他那些家國大事,聽她一個國子監校長的小道消息做什麽?

話雖如此, 但莊良玉也屬實是沒想過自己這個校長到底有多麽大的能夠攪弄風雲的能量。

她的一句話,讓那些被她整怕了的世家就要好好琢磨個三五天, 生怕她又有什麽新點子然後讓本就日暮西山的世家門閥雪上加霜。

她站在窗前, 思考著西都城內可能會有的風言風語,半晌忍不住幽幽歎息一聲。

“又該有麻煩了……”

***

正如莊良玉所料, 三日後,一場關於《開物記》的議論在西都城中悄然興起。

第五卷的內容本就掀起了一陣血雨腥風,不過是因著當時正在舉行浦雲秋獮, 所有人都忙得分身乏術, 所以才沒能形成大規模的群起而攻之的場麵。

當時還有趙衍恪從旁協助坑了翰林院一把,不然也不可能讓《開物記》名正言順地被列入學監教材。

但是現在的翰林院簡直就是嚴防死守,莊良玉有任何一點動態都拿出圍追堵截的架勢。

雖然莊良玉的第六卷暫且還是八字不見一撇的事, 但在這些人眼中,已經是臨門的洪水, 即將惹出滔天禍事。

現在莊良玉就被順德帝叫到了皇城裏, 百官參奏的折子一股腦都堆在她麵前, 個頂個在數落她的不是。

“柳侍郎說你的《開物記》中胡言亂語,信口開河,放到學監的參考書目裏,是誤人子弟。”

“司農寺的大司農說你這書裏的方法簡直是天方夜譚,貿然推行隻會擾亂國之根基。”

“太常寺的少卿說你的第五卷中擾亂民心,乃是妖言惑眾,是破壞大雍禮教與與傳承。是在動搖祖宗基業……”

順德帝還在說,挨個讓莊良玉聽聽看別人是怎麽看待她這位國子監祭酒的。

趙肅胤的身體狀況越來越差,也不過念了五六份,便沒了氣力,隨手擲了一本扔到莊良玉跟前,“自己好好看看。”

莊良玉依言將奏折拾起來,這是來自少府監丞的奏折,少府監隸屬工部,主要負責對工匠及其相關事物進行管理,現在正憤怒地指責她。

說她的想法都是不切實際的滑稽空談,說國子監中現在學子們正在探索的基礎學科和理論體係是在動搖千百年來的工匠基礎,是外行人的瞎指揮,是妖言惑眾,若是今後得以推廣,必然釀成大禍。

莊良玉平靜地看完全部內容,然後將奏折合上,恭恭敬敬放好,安安靜靜站在原地等著順德帝發話。

“有何感想?”順德帝問道,頗有些看好戲的意思在。

莊良玉眼觀鼻鼻觀心,老老實實回答道:“少府監丞大人所言極是,良玉必定在之後的教學過程中注重實踐與實際應用,確保理論的可靠性以及技術的可執行性。務必確保安全,達到少府監丞大人所說的安全可靠。”

趙肅胤被莊良玉一板一眼地回答逗笑了,咳了兩聲,直起身子,饒有趣味地看著莊良玉,“不生氣?”

莊良玉搖頭,“諸位大人所言皆是發自肺腑,臣當感激涕零,何來怨言?”

“當真?”順德帝追問道。

莊良玉突然露出微笑,張狂且自信:“時間會證明,究竟誰才是對的。”

“如果你錯了該如何?”

“聖上。”莊良玉的聲音篤定,“現在的學子們,發現了新的築路方法,能夠更快讓道路成型,同時也更加兼顧,從前隻能負擔三萬斤的路麵,在他們的方法下能夠負擔十萬斤。也許聖上覺得道路也不會負擔這樣沉重,但您想,這種堅固的道路如果可以用來運送糧草,又會是何等效果?”

“他們也發現了馬車的改造方法,改造之後的馬車能夠負載更多東西,同時也能極大程度減緩顛簸。”

“還有……”

從浦雲秋獮結束到現在,已經過去大半年的時間,雖然國子監改製不過是近些時日的事情,但早在改製之前,莊良玉便已經播下了啟蒙與探索的種子。

“聖上,終有一日,大雍的船可以在海上航行萬裏,大雍的車馬可以越過崇山峻嶺抵達世界上任何地方,而大雍會是□□上國,萬國來朝,皆俯首恭迎。”

每一個皇帝,隻要不是純粹的暴君,必然會對做一個明君心生向往。

莊良玉現在就像是一個借由自己的眼界學識瘋狂給每一個皇帝,或者是預備役皇帝畫餅,告訴他們,按照自己的要求來做,就能成為名垂青史的帝王,會成為後世人的敬仰。

尤其對於現在的順德帝而言,他正值壯年,還不到四十五歲,卻因著毒藥導致行將就木,他怎麽可能甘心?

現在的趙肅胤就處在一個複雜且混亂的狀態裏,一邊身體的日漸衰敗讓他忍不住想要用惡意來摧毀一切,但骨子裏被教導出來的觀念又在喚醒他的理智,讓他在最後的時日裏做個優秀的皇帝。

“……可你所說的這一切,朕都不可能看得到了。”

“臣也不會看到。”莊良玉坦然說道,“死亡從不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對我而言,最可怕的是在世上白活一遭。”

趙肅胤大笑起來,“你可知你這番話是大不敬?是能被砍頭的罪過?”

莊良玉油鹽不進地重複自己方才的話,“死亡從不是一件可怕的事情,最可怕的是在世上白活一遭。”

莊良玉是個雖然聽不進去雞湯,但是很會給別人灌雞湯畫餅的家夥。

趙肅胤也知道眼前這還不到二十歲的年輕女子說起話來總是七分假三分真,可偏偏因著她是一個意誌足夠的堅定的人,所以她的每一句話都極具感染力。

他忍不住喟歎一聲,調侃道:“妙玉先生的第六卷準備寫點什麽?”

莊良玉微微一笑,“此前臣並未想好這一卷應當寫些什麽,但諸位大臣的建議給了臣靈感,臣決定講一個故事。”

“哦?”順德帝來了興致,“什麽故事?”

“一個關於未來的故事。”莊良玉誠懇道,“聖上,禮教一直在告訴我們以史為鑒,以史學習,在曆史與過去中汲取經驗,但眼睛不能總是看著身後,偶爾也該看看前方,思考皇帝的未來該走什麽樣的路,思考百姓與百官的未來該走什麽樣的路,同樣也要思考這個國家的未來該走什麽樣的路。”

莊良玉的這番話,是她一直以來想說的,同樣也是對所有抨擊她的人的回應。

這些人總在說她破了規矩,違了禮教,是“有史以來”、“自古以來”的破壞者,但人的眼睛不能總盯著過去的規矩,誠然過去是經驗與教訓的來源,但過去不該是未來的阻力,而該成為未來的助力。

“如果走錯路該如何?”

莊良玉笑得自信,她說:“聖上,您應當相信您的百信。即便這個國家走上錯誤的道路,數萬萬百姓中也總會有人能夠清醒。曆史是曲折前進的,決定一個時代的從不是某個人,而是所有人。”

趙肅胤緊緊追問道:“即便你已經造成如此大的影響,也認為自己不會是那個影響時代的人?”

莊良玉點頭,“您不將我指婚給蕭欽竹,您不準我去陵南道,您不決定將我提為國子監祭酒,臣都不會有今日這般光景。”

莊良玉這話說得趙肅胤心中極為熨帖,他還來不及說自己的感慨,莊良玉又自顧說道:“但即便聖上什麽都不準,臣依舊可以在國子監中影響一個又一個學子,不過是多走些彎路而已。”

第137節

趙肅胤:“……”

這死丫頭,一張嘴簡直能堵死人。

趙肅胤緩了兩口氣,說道:“這幾日朝中的動靜你暫且不用理會,安心在國子監教書便是。這些老家夥們,且得鬧騰一段時間,等再熱鬧些,就該收拾了。”

趙肅胤在說這些話時,語氣十分冰冷,仿佛他對待的不是他的臣子,而是一個個冷冰冰的物件那般。

莊良玉領命,然後辭行。

低調進宮,又低調離宮。

但以她現在在順德帝麵前的地位,就算再怎麽低調,也會有無數人的眼睛盯在她身上。

莊良玉在順德帝的昭寧殿待了一個時辰,這一個時辰裏,宮裏宮外無數人都如坐針氈。不斷派出人去打探消息,想聽聽看這快要死的皇帝找這個攪事精到底有什麽事。

後宮妃嬪中,有人扯著帕子在那裏罵莊良玉是狐媚子,說她這個官來得名不副實,不過是出賣自己換來的東西而已。

不僅後宮中有人散布謠言,在宮外,在諸位大臣的家中,他們的夫人也個頂個在惡意揣測。

有的說莊良玉這官來路不明,有的說莊良玉在國子監中跟學子們糾纏不清,不然何故讓自家的小子跟被灌了米魂藥一般神誌不清甚至跟家裏作對,嚷著什麽要追求自己的理想!

總之,明麵上的莊良玉看著風光無限,可背地裏卻被這些人編排的汙濁不堪。

這要是傳到了蕭欽竹的耳朵裏,這看似沉默寡言實則暴脾氣的將軍怕不是都要直接提刀上門跟這些背後嚼舌根子的家夥好好探討一下人生。

……

又過了兩日,西都城中的聲討愈演愈烈,甚至有人上街聚眾鬧事,想要遊行示眾。

但無一不被京城警備司的士兵控製起來。

歸根結底,在皇城根兒底下,可以有議論,但決不能聚眾鬧事,尤其榮親王的叛亂剛剛過去不久。

京城警備司的劉將軍急得嘴上都長燎泡,不敢管又不能不管,求爺爺告奶奶地讓這些讀過書的大爺們消停點,再這樣下去,他連烏紗帽都要保不住了。

莊良玉對發生在國子監之外的事情一清二楚,但置若罔聞,在一眾學子欲言又止的申請中,繼續安安靜靜教書,偶爾去給哪個夫子或者哪個班中添點熱鬧。

她自若又安然的模樣,無形之中便讓眾多處於不安中的學子安定下來。

莊良玉麵無表情地盤算,準備看看這極其能忍的太子到底還能憋多久……

……

作者有話說:

要進入正文完結倒計時了,大概十章以內,正文的故事就要全部結束了,然後大概會有一些從不同角色視角描寫的番外故事

總之,感謝大家的一路支持!

努力寫個不讓大家失望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