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 卯時剛過,國子監中便已然熱鬧起來。
洗漱、打鬧的聲音不絕,盡是朝氣蓬勃。
女學子人數少, 也更安靜些,清晨醒來後看著諸多年輕學子們在院子裏三五成群, 或吟詩作對或激烈爭論,一邊覺得他們意氣風發, 一邊又覺得曾經看起來像模像樣的貴公子們也不過如此。
曾經在家中,聽到上門議親,也隻能聽個模糊的風評,完全是聽著別人的美譽來決定未來的出路。
但此時——
在真正接觸和了解之後, 曾經的光環與萌動的春心一起破滅,看上去高高在上的豪門世子也不過是尋常人的模樣, 哪裏真像旁人所說那般不沾煙火氣?
男舍和女舍之間隔著圍牆, 但校場是通用的,是以大清早, 便能看到一群恣意張揚的少年郎們在校場上晨練,有些跑步,有些習武, 總之各個顯得陽光向上。
莊良玉站在校場邊上, 看著姑娘們新生羨慕的樣子,思忖片刻,回屋換了一套輕便的裝束, 十分難得地說道:“跟我一起鍛煉?”
莊良玉的帶頭給了起初還有些不好意思的姑娘們莫大的勇氣。
她們有膽量在浦雲秋獮的圍場上與男子一較高下,可下了賽場, 卻羞於展示自己的能力。除卻洛川郡主那個要強且好勝的異類外, 剩下的三十多名女子, 雖然出色但終究有限,甚至有些還在可以藏拙。
莊良玉在重新分科時就徹徹底底了解過這些女子的情況,不僅詳細做背調了解她們的家庭,也仔細了解過她們個人的意願與想法。
其中有很多人覺得,若是一個女子表現得太過強勢,日後是不好嫁人的。
莊良玉沉默著聽完她們的想法,尊重她們的選擇。
但現在,對自由的渴望與向往,會成為擊破她們內心固有成見的利刃。
渴望,是這個世界上最可怕的武器。
莊良玉帶著女子在校場上跑步,一邊跑心裏一邊長籲短歎,想她這樣一個不愛運動的懶人,竟然還有主動跑步的一天,這要是讓蕭欽竹知道了,少不了要稀奇。
畢竟蕭欽竹一直堅持不懈地想將莊良玉每天清晨從被窩裏拉出來跟他一起晨練,可她總有辦法蒙混過去,裹著被子在**睡到日上三竿。
果然,蕭吟鬆第一個站在校場邊瞪大了眼睛,扯著葉瞳齡滿眼不可置信:“你快看快看!她竟然在跑步!”
葉瞳齡起初還渾不在意,隨口敷衍道:“跑唄,誰在跑啊?”
等他順著蕭吟鬆的手指看向校場中央,差點眼珠子都被驚掉:“今天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莊良玉本來就跑得困難,一轉眼就看到了站在邊上的蕭吟鬆和葉瞳齡,氣喘籲籲地站到二人麵前,笑得不懷好意:“要不要一起試試?”
蕭吟鬆年歲小,覺得能湊熱鬧是好玩的事,忙不迭點頭。
葉瞳齡同樣是個懶家夥,當即腳底抹油就要開溜,然後被莊良玉一把拎住後脖領。
漂亮的姑娘笑得滿眼殺氣,“葉小四爺準備去哪兒啊?”
“哪、哪兒也不去。”葉瞳齡賠笑道,瘋狂使眼色給莊良玉讓她給自己留點麵子。
莊良玉鬆手,微微偏頭指向場中,葉瞳齡就算有一千個一萬個不願意,也得咬著牙去跑了。
莊良玉長舒一口氣,滿意地看著葉瞳齡帶著小蘿卜頭蕭吟鬆一起跟女孩子們跑步,校場一圈大概是四百米,她想著多少要循序漸進一點,於是大聲喊道:“今天我們姑且跑個十圈就休息!”
葉瞳齡腳下一軟,差點趴在地上摔個狗吃屎出來。
很快,越來越多的人加入到跑步的行列中來,本來全是女孩子們的隊伍漸漸被男子包圍,像是掌心裏捧了一顆明珠一般。
男子們有意在這種集體活動中展露自己的優勢和男兒氣概,但努力考進國子監的女子們,個頂個都是不服輸的,甚至是在校場上跟男子較量。
甚至連餘光都吝嗇。
莊良玉不知從哪裏又摸出了她的折扇,搖了搖,又抬頭看看漸高的日頭,想著今日給這些學子們搞點什麽加餐。
既然運動量上來了,營養也應當跟上才是。
場中跑步的人,別管男女,個頂個都正處在青春發育期,哪怕古代人早熟早育,但人體的生長規律還是要遵循的。
肉蛋奶和維生素一個都不能少。
莊良玉一邊咂摸著食堂的飯菜,一邊看著正跑得青春洋溢熱火朝天的年輕人們,喃喃自語:“隻是跑步會不會有些單調了?”
突然,她露出一個純良的微笑,正用眼角餘光打量她動向的葉瞳齡瞬間惡寒。
福至心靈道:“要不然,再加個早操吧!”
說到底,窮文富武,許多家境條件沒那麽好的讀書人是難以有額外的閑錢和精力來鍛煉體魄的。
“酷!”莊良玉給自己比了個大拇指,哼著小曲向食堂走去。
等著她郎君班師回朝,大獲全勝,屆時就能跟北方的諸多遊牧部落通商,充足且優質的肉和奶將源源不斷地湧入大雍。
強身健體,從飲食做起。
……
等跑得一身熱汗的年輕人們停下來,走進食堂,發現今日的早餐竟然是不同於以往的模樣,除卻平日裏提供的樣式之外,竟然還要求他們每人都要喝一杯牛奶然後再多吃一個水煮雞蛋。
搞得這些人滿頭霧水,莊良玉卻覺得又看到了生財的曙光。
目前莊家的農莊中因為要給西都城中的糕點鋪子做原材料供應,所以奶和蛋的產量很大,目前來看,還可以更大。
先試著在國子監內部進行理念推廣,日後再開始推廣到各地學監。
甚至農莊的經營模式可以搞加盟連鎖,在各地建立分廠,為當地提供最新鮮的肉蛋奶來源。
莊良玉摸著下巴,第一個將主意打到了她哥身上。她哥莊良玘現在在兗州做知州,如果有資金和技術支持的話,應當很容易就能搞得有模有樣風生水起。
吃完早飯的葉瞳齡再度看到莊良玉眼中流露出來的誌得意滿和心有算計,打了個冷顫,搓搓胳膊上的雞皮疙瘩,拉著蕭吟鬆就跑。
“跑什麽?”蕭吟鬆滿頭霧水。
葉瞳齡頭也不回地說道:“再不跑等著被算計吧!”
***
在經曆了重新分科的混亂後,國子監的教學很快便恢複正軌。
莊良玉作為國子監的祭酒,成了忙碌得熱火朝天的國子監中難得的閑人。
重新分班後,她不需要再直接進行授課,隻偶爾去各個班中搞一下試聽,看看重新分科之後的效果如何。
現在是農科班,由於班級才剛剛組建不久,負責領班的夫子決定開一次組會,用來相互了解。
莊良玉便托著下巴坐在一饒有興趣地看,看得夫子渾身發毛,也看得學子戰戰兢兢。
她笑眯眯說道:“緊張什麽,當我不存在。”
眾人:“……”您老人家那麽強的存在感,想當不存在屬實有點強人所難啊!
正在匯報自己的研究方向的學子突然卡殼,半晌才想起來自己準備說什麽,清清嗓子說道:“目前我在研究耕作模式與農作物產量之間的關係。在查閱先前文獻資料,隻在《開物記》第三卷,農經篇中看到棉花與大蒜的套作,可究其原理卻不甚清晰,棉花與大蒜的具體間種比例描述也略有模糊。不知該參考何種書籍進行學習。”
《開物記》是莊良玉寫的,前三卷的成書時間較早,她在寫的時候也缺乏周密考慮,所以寫得也不夠詳盡,裏麵有很多內容都是概述,缺乏更加深入的描寫。
她很高興能有人注意到這個方麵。
“不知夫子與莊先生可有建議?”
這位夫子隨擅長農耕知識,但具體到實地耕作,也有他的知識盲區。
莊良玉思忖片刻,問道:“你可知棉花上最容易生長的是什麽蟲子?”
第136節
“蚜蟲。”學子毫不猶豫地回答道。
“大蒜在醫用中有什麽作用?”
學子對答如流,“溫中行滯,解毒殺蟲。”
莊良玉不再說話,淺笑著看他,學子露出頓悟神色,欣喜若狂道:“大蒜的氣溫能夠驅逐蚜蟲對棉花的侵害!莊先生,具體間作應當如何實施?”
莊良玉流露出思考的神情,笑道:“我也不甚清楚,不妨由你來告訴世人這個答案。”
“我可以幫你找一塊試驗田,你親自試試看,如何才能達到最好的狀態。”
“相關的疑惑,你可以去看國子監的書庫,農耕方麵的書籍在第三層東南,共計五個架子,涉及到的書籍有《地經譜策》、《四時要記》、《田輿圖》……”
眾人聽著莊良玉對國子監藏書倒背如流,瞠目結舌,歎為觀止。
莊良玉話音剛落,立馬有人舉手說道:“莊先生,我這裏也有問題!”
“我也有!”
“我也是!”
“莊先生!”
……
等到莊良玉將問題一一解答,將涉及到的書籍資料也一並提供,甚至已經到了要吃晚飯的時間。
莊良玉的五髒廟都在造反,一邊揉著肚子,一邊回應諸多學子們的熱情。
等到實在餓得忍不住了,這才揮揮手道:“吃飯吃飯,先去吃飯!等吃完飯再來我的書房找我,今日我不走,專門為你們解惑。”
學子們歡呼,歡快地跑向食堂搶飯。
莊良玉跟農科班的夫子一起慢悠悠地往食堂走,都準備先讓這些學子們填飽肚子。
走了兩步,夫子欲言又止。
“夫子若是有問題,不妨直說。”莊良玉笑道。
“莊先生,組會雖然能交流彼此之間的想法,但耗時耗力,諸多學子目前的主攻方向各異,如何能發揮其用處?”
莊良玉沉吟片刻,問道:“夫子以為今日第一個提問的學子如何?”
夫子不假思索道:“其性純良,內斂,但於學問一途較真且心細大膽。”
“夫子以為今日第二個提問的學子如何?”
“其性熱烈,直言善辯,但於學問中定力、耐性不足,易投機取巧。”
莊良玉繼續問,夫子便繼續答,一路將農科班裏的三十名學子品評個遍。
莊良玉再次問道:“夫子以為這次組會作用為何?”
夫子頓悟:“相互了解,因材施教也!”
……
饑腸轆轆的莊良玉比平日裏多幹一碗飯,揉著肚子回到自己的書房,剛剛坐定就有人來敲門。
來的學子並不是今日農科班中的人,是管理科中的學子,大約是聽了其他人的消息,所以也跑來詢問。
學子恭恭敬敬將自己的文章奉上,擺到莊良玉案前,餘光看到放在一旁的紙張,忍不住有些好奇道:“莊先生在寫什麽?”
莊良玉瞥了一眼,發現是自己正在寫的《開物記》第六卷的廢稿,正扔在一旁還沒來得及收拾。
“第六卷的廢稿而已。”
“第六卷?”學子有些狂喜,“《開物記》的第六卷要問世了嗎?”
莊良玉露出一個神秘的微笑,豎起手指噓聲:“什麽時候問世還兩說呢。”
學子捂著嘴忙不迭點頭,表示自己會遵守秘密。可剛剛的聲音那樣大,書房外麵還候著人,怎麽可能徹底保密?
莊良玉捏捏眉心,招招手,“這個問題,我們應該這樣來看……”
……
當這個《開物記》第六卷正在編寫的消息越過國子監的院牆傳到西都城中——
有些人,徹底坐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