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玉逢從外頭跑馬回來的時候,看到自己的大忙人父親居然沒有去內閣加班,而是在她的院子裏,指揮她那幾個丫頭燒她的東西。
“喲,您今兒個怎麽有空來管我這個瘋姑娘。”
秦父聽完,勃然大怒:“你也知道自己是個瘋姑娘……”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被她打斷了:“那您要不要看看更瘋的?”
秦父登時就閉了嘴。
他現在最大的心願,就是她能夠人模人樣地嫁到宮裏去,不要鬧出什麽笑話來。
深吸兩口氣,他擠出一抹慈祥的笑容:“你跑馬也累了,去你娘的院子裏歇歇,今天宮裏的教習嬤嬤就要來府裏,有些東西不能留。”
“何必自欺欺人,京城上下誰不知道我?就連那位都等到我二十歲了才給我個妃位讓我入宮……陛下倒是說我這個年紀正合適,但母親之前還說過十七歲的姑娘該有孩子了。”
秦父沒有憋住,說:“都是三年前的事情了,你怎麽到現在還不放下?”
“記性好唄。我小時候抓周抓了塊金牌的事情您不也年年在族裏的宴席上講麽?”
秦玉逢抓周抓的那塊金牌上雕的是龍鳳呈祥,她的爹娘便一直覺得她將來會為主宮中。
小時候是以此盼望,後來是以此安慰。
她現在要進宮為妃,可算是完成了他們心願的第一步。
所以秦父對這點兒頂撞沒有生氣的意思,笑嗬嗬地說:“孩子的事情,不管過去多少年,父母都會記得。等你給聖上添了龍子……或是公主就知道了。”
許是擔心她就“生男生女哪個更好”的問題與他爭論,他特意在話裏添上了“公主”。
“你娘正想你呢,快去見她吧。”他又道。
“不急,她要是真想我,會自己過來見我的。”秦玉逢讓人給自己搬了把椅子,坐在院子裏,看其他人燒她的東西。
也不說話,就笑吟吟地看著。
眾人被她盯得壓力巨大,手底下的動作都輕了許多,很多看起來問題不大的東西也沒再去碰。
但秦玉逢房間裏不符合世俗禮教的東西實在是太多了。
很快就有一個丫鬟捧著兩幅字走出來,問秦父:“老爺,這兩副字是收起來還是燒了?”
“讓我看看。”
秦父打開其中一幅字。
上麵龍飛鳳舞地寫著兩列字——“與其自己受苦,不如指責別人。”
他把字幅丟到地上,閉上眼:“燒了。”
“那這幅呢?”
秦父沒忍住,又打開了另外一幅字。
上麵用娟秀的簪花體寫著兩列字——“男人在外拋頭露麵,女人不能落於人後。”
“都燒了——還有她房裏的其他字畫,隻要不是古董孤本,全都燒了。”秦父恨恨地說著,“都不知道這些字畫是哪裏來的!”
秦玉逢悠悠地說:“這不是您之前想讓我參加詩會,囑咐我練字的時候寫的麽?”
秦父一口血哽在喉嚨裏,過了會兒,氣若懸絲地說:“你的才華要是用到正道上,早就……”
“早就女扮男裝考上狀元,然後帶著全家下大獄啦。”
秦玉逢覺得自己補上的這句話可能不怎麽討父親喜歡。
隻見他臉色漲得通紅,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一邊痛苦地喊著“天要亡我秦家”,一邊落寞離開。
在秦父離開之後,院中像是被按了暫停鍵一樣,所有人都停下手裏的動作,眼巴巴地看著秦玉逢,等她的吩咐。
她擺擺手:“既然爹娘想讓教習嬤嬤看點開心的,那就這麽辦吧,該把什麽東西收起來,你們心裏清楚。這火接著點,把剩下的那些全燒完,免得擋地方。”
是的,燒了半天,其實全是她玩膩了的落灰玩意兒。
她最近的心肝寶貝一樣沒少。
要跟她鬥智鬥勇,爹娘都還差點兒。
說起來,秦玉逢能夠變成京城第一的女紈絝,當然不僅是靠嘴懟人。
她更厲害的,是爐火純青的PUA技術。
當她搶在別人指責自己之前,條理清晰,充分舉證地指責別人的時候,對方會覺得自己有問題。
當她作勢要砍斷房梁,最後隻上房揭了一片瓦的時候,別人便會覺得她沒有那麽糟糕。
當她十天中有九天在外麵瘋玩,最後一天在家裏親手給家人煮鍋白粥的時候,他們便會覺得她本性孝順……
她爹娘整天都在說“上輩子造孽這輩子才生了你這個冤家”,實際上都舍不得動她一根頭發,反倒是覺得自己有責任,是自己對不起她。
思及此處,秦玉逢不禁有些索然無味。
也不知宮裏頭那位好不好PUA,萬一不跟她見麵也不跟她講話怎麽辦?
她無處使力,他卻手握皇權,天然地高她一等。
那境地,聽起來就不妙。
或許該想想別的出路。
新出路不是那麽好想的,宮裏來的教習嬤嬤卻如期而至。
為了降住她這匹野馬,宮裏足足派來了四位教習嬤嬤。
這四位擱廳中一坐,宛如四大金剛,叫人大氣都不敢喘一下,眉毛都規矩了三分。
秦玉逢左腳邁進客廳。
坐在左首的嬤嬤就站了起來:“既然大娘子已經來了,那就宣旨吧。”
封秦玉逢為妃的聖旨早前便下過,現下宣的是太後賜下教習嬤嬤的懿旨。
賜教習嬤嬤一事,凡入宮前能位列九嬪及以上的宮妃都有,主要目的是讓新妃提前對宮中的事務和規矩有一定了解,屬於給體麵。
所以通常是不傳懿旨的,至少不會像聖旨一樣正式。
如果正式了,那便是下馬威。
秦玉逢眼睛眨都沒眨一下,跪在地上,行奉旨大禮。
雖然現代人和當前世界的人普遍認為跪下磕頭是一種屈服和自貶的行為,但有些地方過年是要磕頭接紅包的。
他們磕頭的時候還放盆呢。
聲音有多響,紅包就有多大。
從禦賜寶物的數量和質量來看,叫秦玉逢給宮裏的太後皇帝皇後輪流磕三輪,她都沒什麽意見。
四位嬤嬤被她幹脆利落的動作搞得無語凝噎。
有種拳頭打在棉花上的無力感。
為首的嬤嬤勉強誇了句:“大娘子的禮儀不錯。”
她自然地接話:“自然是不錯的,先帝都誇過我的禮儀。說我利落大方,端莊而無小意,有子雲大長公主的三分氣度。”
子雲大長公主是先帝的長姐,據說曾與先帝共患難,卻未能同富貴,早早去世了。
如今新帝都登基滿了三年,按理說她早該被淡忘。
但現任的內閣首輔卻是子雲大長公主的夫君,世上一等一的癡情人,容不得世人說她半分不好。
這句話一出,四人便是雞蛋裏挑骨頭,言語也和緩許多。
“正是因為大娘子品貌出眾,端穩大方,聖人才青睞於您,召您入宮常伴身側。”
“可不是,像大娘子這樣的妙人,便是我,也覺得眼前一亮。”
“為妃侍君,小意些也並無不可。”
秦玉逢將接下的懿旨放進下人遞來的錦盒中,挑著眉,掃視四人。
紅臉白臉,逗哏捧哏,一應俱全。
想來是什麽樣的人能夠拿下的。
秦玉逢:“諸位既然覺得我的規矩沒問題,便挑些其他的事情教於我罷。譬如我要居住的纖雲宮位處何地,左右臨何人的宮殿,如今配了些什麽宮人……”
四人皆是臉頰**。
沒想到世上竟有如此得寸進尺之人。
為首的嬤嬤:“這些等您入了宮便能知曉,我們此來,是教您規矩。”
秦玉逢:“可是我的規矩好得很,你們覺得不好嗎?”
另一位嬤嬤:“……自謙是為人之德,大娘子如此,未免有些不好。”
秦玉逢:“不自貶亦是積極上進的必須。你們方才也說了,我品貌佳,規矩好,才配得上聖人。”
她們:“……”
見說不過她,她們隻好拿懿旨說事。
“老奴也是奉旨辦事,雖然您的禮儀極好,但也得按照規矩一一重新學起。”
“好。”秦玉逢意外幹脆地應下,又道,“那麽諸位教習的時間就安排在巳時到午時初,申時到酉時初。”
四人:“……”
“就兩個時辰?恕老奴直言,大娘子既已接了冊封的聖旨,便該待在府中好好準備。”
“哎呀,你們不喊我娘娘,我險些忘了自己已經接了冊封聖旨。”
秦玉逢陰陽一句,又順著她們的話說:“蒙聖人隆恩,允我以貴妃之禮入宮,我自然是感恩戴德,雖無法報之以瓊琚,但也想著盡心盡力地準備,以最好的狀態去侍奉聖人。”
秦玉逢給四人講解了睡覺,鍛煉,養生對身體的重要性,以及美容保養需要花費的大量時間。
又表示自己這麽多年一直是這麽過來的,假若突然改變作息,很可能精力不濟,思維混沌,到時伺候皇上若有什麽疏忽,也隻能盡力解釋。
怎麽解釋?
當然是因為她被四個老奴當鷹一樣熬,才會精神差,身體狀況也不好。
換做旁人,四人可能會覺得隻是口頭威脅。
但麵前這位,卻是絕對做得出來的。
因此在長久的沉默之後,她們接受了這個時間安排。
之後半個月,秦玉逢在百忙之中,每天抽出兩個時辰來敷衍四個教習嬤嬤,並學習如何應對宮中常見話術。
雖然幾人活得久,見的世麵多,但她年輕,心大,還學得快。
而且她的禮儀規矩是真不錯。
頂書+路障+言語刺激都沒能讓她的步子亂上一分,突出的就是一個穩。
不到十天,四人就都放棄了把她教得三從四德的事情。
開始滿足她的願望,給她講皇宮裏的事情。
“今年是聖上登基以來,第一次選秀,因而宮中的娘娘多是潛邸時的老人。”
“皇後娘娘威儀大方,禦下有能,將後宮打理得井井有條,很得太後娘娘信任和皇上敬重。”
秦玉逢點頭。
有權無寵,懂了。
“淑妃娘娘國色天香,性情淑婉,多才多藝,常得聖上誇讚。”
她繼續點頭。
貴淑德賢四妃僅次於皇後和皇貴妃。
淑妃是唯一位列四妃的,家世卻隻是一般,也無子嗣,說明是純靠寵愛。
很好,淑妃是寵妃這點依舊遵循了傳統。
“靜妃娘娘率直爛漫,跟誰都說得上話,也愛四處走動,想必娘娘能跟她談得來。”
她點頭。
上頭人希望她交的朋友,想必是個狠角色。
況且率直爛漫=活潑孩子氣,對方的封號卻是“靜”,不免讓人懷疑是在嘲諷。
“宮中的妃嬪,除了靜妃之外,可還有其他值得我結交的?”
嬤嬤看她一眼,語重心長地說:“諸位娘娘同入宮侍奉聖人,當如姐妹般和睦相處,哪有不值得結交的?莫要給聖上增添麻煩才好。”
秦玉逢慣性地點頭,突然頓住。
過了會兒,她抬起頭,對著嬤嬤燦然而笑:“說的是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