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到了沉翠宮。

舒貴人遠遠地迎了上來,手執宮燈,眉眼低垂,溫柔而嬌憐。

這位京城第一美人確實很美。

性子也是後宮少有的小意軟和,會附和他的任何一句話,即使他有一時失言,她也會幫他圓上。

相處起來不會有任何的不順。

在新人中,她最得他的心意,他便多寵愛一些。

但今天不知為何,他突然想起一個與舒貴人完全不同的女人。

既不和婉,也從不順著他的心意說話。

還經常堵得他說不出話。

“你很好。”他突然說道。

舒貴人略有些茫然,但依然沒有抬眼看他的神情,反而羞澀地擋起臉:“臣妾隻是努力做好該做的事情,能得皇上一句好,實在是……令臣妾受寵若驚。”

“春夏交替,夜裏涼得很,下次不要在外麵等這麽久。”

“可是臣妾想要早些見到您。”舒貴人難得想要拒絕皇帝的安排,一雙美眸含著能化人的情意,“天涼,臣妾會披上披風,雨雪,臣妾便抱傘等在亭子裏,無論陛下來得多晚,都瞧見臣妾的這一盞燈。”

她說了好長一段,話音落下的時候,四周都寂靜非常。

也叫皇帝回過神。

皇帝執起舒貴人的手,說:“愛妃能如此,朕很感動,但照顧好自己的身體更重要。你的手這樣冷,快進去用熱水泡一泡免得著涼。聽聞華妃有些不適,朕要去看看她。”

舒貴人:“……”

皇帝:“嗯?”

她想起自己賢淑體貼的人設,即使妒火中燒,也還是露出擔憂的表情:“華妃姐姐竟身體不適,臣妾今晨看她還好好的,可是傳過太醫了?”

“嗯……是脾胃不適,用膳極少,今日連午休都未曾睡著。”

其實是點心吃多了,積食。

秦玉逢覺得吃飽就睡太過長肉,影響她穿夏裙,所以沒說。

但別人又不清楚纖雲宮內部的事情。

皇上說什麽是什麽。

“那您去瞧瞧吧,臣妾回去洗漱,會早些睡的。”

“愛妃很乖。”

舒貴人隻覺得這聲稱讚極為刺耳,勉強笑著:“臣妾恭送皇上。”

待禦駕離開,她幾乎要咬碎了牙齒,婉轉的聲音變得刺耳起來:“她隻是少吃些東西,沒有午睡,聖上便擔心她身體不適,要急著去瞧。”

明明翻的是她的牌子!

明明都已經見到她了,卻滿心想著另外一個女人!

如果可以,她真不想叫皇上這麽輕易地離開。

可皇上喜歡的便是她的乖順,她不光不能留他,還要勸他去。

一旦選了這條路,就不能回頭。

即使是自食苦果。

皇帝悄悄地去了纖雲宮。

然後見到“身體不適”的華妃娘娘坐在高大的梧桐樹上看月亮。

樹底下還有宮女在彈琴吹笛。

曲子是他未曾聽過的,但瀟灑隨性,又暗藏冷峭鬼魅之感。

“這是什麽曲子?”

秦玉逢低頭,看見本不應該出現在這裏的皇帝,勾起唇:“它叫《苦晝短》,是一首詞,陛下可想聽我唱。”

“你要在上麵唱麽?”

這梧桐樹有近百年的樹齡,她坐的位置距離地麵有近三米高。

皇帝覺得有些危險,也覺得高的地方風會很冷。

“臣妾想,宮規雖然沒有說不允許妃子出現在樹上,但這樣似乎不大好,臣妾給您唱曲,您假裝沒有看見好麽?”

聽到這樣的話,他竟生出受寵若驚的感覺來。

她居然願意為他唱曲,還曉得這樣不好,跟他撒嬌說想讓他忘了。

皇帝:“如果不冷的話,倚樹對月高歌,亦是極風雅的事情。”

秦玉逢笑了笑,側了側身子,當真是倚樹對月高歌:“飛光飛光,勸爾一杯酒。吾不識青天高,黃地厚……”

這首曲子合的不是時下流行的詞律,音調拖得很長,慵懶散漫。

而瘋狂奇詭,叫人頭皮發麻。

特別是那句“我將斬龍足,嚼龍肉,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唱出來的時候,凡是聽見的,除了皇帝,全都跪了一地。

“好詞,絕妙好詞!”皇帝鼓掌,又奇怪地看著其他人,“你們跪著幹什麽?燭龍司掌日月交替,為神龍之仆,朕乃神龍後嗣,就算真有燭龍,亦可食之。”

他是不怎麽相信和忌諱這些的,但需要別人相信,故作解釋。

趙海德爬起來,拍拍衣擺上的沙子,嘿嘿傻笑:“奴才沒讀過書,不懂這些,讓您和娘娘見笑了。”

其他人也連忙爬起來,假裝成什麽都沒有發生的樣子。

隻是心裏都在嘀咕。

都是唱曲,怎麽華妃就比別的主子可怕那麽多。

秦玉逢對這樣的變故也是毫無關心,而是指著天空說:“聖上,月亮出來了。”

皇帝抬起頭,隻見皓月出雲,樹影重重,碎銀一般的光落在秦玉逢身上,讓他恍惚中生出所見非此世人的錯覺來。

“說不得是望舒聽見愛妃方才的曲,恐你再作一首《苦無月》,連忙跑了出來。”

秦玉逢覺得這小皇帝還挺懂幽默,抱膝笑了會兒,說:“聖上的武功如何?”

皇帝:“昔年曾勝過三皇兄一次。”

先帝三子,當初封的是武王,是上過戰場立過戰功的。

要不是有點本事在身上,他還真不敢娶這個曾打遍京城無敵手的秦大娘子。

萬一兩人吵起來,兩人打起來,他不幸駕崩,就要變成千古笑話了。

秦玉逢聽了直接一躍而下,落進他的懷裏。

皇帝一時不察,險些和她一起摔倒在地,但由於他剛說過的話,他生生吃下這股力道,將她穩穩地抱進懷裏。

“陛下好生英武!”秦玉逢誇獎道。

懟了小皇帝這麽久,是時候看情況誇他兩句了。

前者是為了讓皇帝接受她的人設,降低對她的期待,後者是給予獎勵,讓他覺得日子還能過,她對他也越發好起來。

PUA套路裏,貶低對方抬高自己這條經典操作是不能放在皇帝身上的,容易送走九族。

所以她選的是“她就是這樣的人,能怎麽辦”以及“你們不知道,她為了我很努力的”。

這樣別人覺得她不好的時候,作為當事人的皇帝會感到生活很甜。

秦玉逢從來很清楚,PUA別人不好,是缺德。

但別人要求她順從封建禮教,又何嚐不是在PUA她呢?

與其那樣,不如她更缺德一些。

做完今天的功課,秦玉逢從皇帝的懷裏鑽出來,邊往寢殿裏走邊說:“夜裏在樹上吹風確實涼,臣妾有些頭痛,這就去歇息了。聽說您今天翻了舒貴人的牌子,您快些去看她吧,莫讓她久等。”

要當大家的朋友,是絕對不能幹出截胡的事情的。

皇帝看著被她順手帶上的門,心猿意馬的狀態迅速冷卻。

雙臂的疼痛和襲來的晚風讓他感受到一絲淒涼。

但她向來直率,之前又在院子裏聽曲,恐怕是真的以為他還沒有去過沉翠宮,也是真的被風吹得頭痛。

很識大體,明日得讓太醫來瞧瞧。

他想。

皇帝看向沒敢跟華妃一塊進屋的宮人:“既然不舒服,朕就免了華妃明日的請安,等她睡醒了,你們再去喊太醫來瞧瞧。”

“是。”

皇帝又帶著人出了纖雲宮,他仰頭看著月亮,突然也有些頭疼。

“聖上,天色已經這麽晚了,您是想回舒貴人那裏,還是去哪宮休息?”

皇帝沉吟了一會兒,說:“舒貴人應該睡下了,再折騰她不好,去嫻婕妤那裏吧。”

趙海德走到一邊,喊了自己的徒弟來,說:“你去沉翠宮通知嫻婕妤一聲,動作輕些,莫要擾了舒貴人好眠。”

他徒弟許小行覺得這樣有些欲蓋彌彰。

這舒貴人和嫻婕妤就住對門,就算他們的動作再輕,嫻婕妤屋裏的燈一打,對麵的舒貴人能不知道?

趙海德瞪了對方一眼,小聲說:“結果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聖上體貼貴人。”

“哦哦哦。”許小行恍然大悟,一溜跑了。

嫻婕妤知道皇上今天翻的是舒貴人的牌子,為了眼不見心不煩,早早便睡了。

被喊起來迎接聖駕的時候,她整個人都是懵的。

以舒貴人的手段,要將聖人氣得轉頭來她這裏得是瘋了才行吧?

邊匆忙洗臉更衣,她邊從宮女那裏聽到今晚的事情。

皇帝來了沉翠宮,卻隻是跟舒貴人打了招呼,說要去看身體不適的華妃。

這會兒把華妃哄睡了,天色也晚了,便來沉翠宮歇息。

宮女是個猜想的,不僅腦補是皇帝吧華妃哄睡著的,還大著膽子說:“我聽說華妃今天在宮裏為聖上唱曲,莫不是她本意想要邀寵卻被聖人趕去睡覺了?”

嫻婕妤笑笑:“華妃哪裏是會用這種手段邀寵的人?她給聖上唱曲,可見確實是腦子不清醒。”

也說不準是唱完之後清醒了,惱羞成怒地把聖人趕了出來。

嗯,是秦玉逢能做出來的事情。

她心情頗好地往鬢上插了一隻羊脂玉雲釵,起身,步履輕快地朝門外走去。

無論別宮裏是什麽情況,皇上最後來的是她這裏。

皇帝看到迎上來的嫻婕妤,心情已然疲憊,情話都不大說得出來,便拉著她往屋裏走,邊走邊說:“這幾天夜裏的風是真冷,便是朕,也被吹得有些頭疼。”

嫻婕妤關切地說:“那去請太醫為聖上瞧瞧吧。”

“不必,好生睡一覺便能好。”

皇帝下了定語,隨即泡了澡,熱敷胳膊,一出來便躺在**,很快睡著了。

嫻婕妤躺在他身側,眼睛睜了一夜。

對麵,被吩咐“不要去打擾”的舒貴人也一夜未睡。

隻有兩個缺德的人一夜好眠。